的确有血腥气。一摊鲜血如同燃烧的火焰,尚未凝固,仍在微黄的草地上渐渐流淌开来。燕十七的血也如火般燃烧起来,灼痛了他—倒在血泊里的人是花自舞!
花自舞粉色的衣裙已被染得腥红,头歪向一边,咽喉已被人一刀割断,只有那张脸奇迹般地未沾一滴血迹,白得如玉如雪,但脸上的表情却是惊讶而难以置信,像似看见了什么让她死也不能瞑目的事物。
燕十七用手指慢慢合上了她的眼睛,慢慢抱起了她,只觉心里空荡荡的。自从赵勇死后,他一直怀疑皇甫云,尤其是他药匣里那一柄五寸长的小银刀,是以他才不让皇甫云有单独行动的机会。没想到—他的判断至少已失误了,小舞已死了。他本想自京城回来就带她走,而现在,他永远只能留在这里了。
皇甫云深吸了一口气,眼中神情复杂,有厌恶,有恍然,有怜悯,也有萧杀。但燕十七已看不见了。他没有看到赶来的柳自斟等人,也没有看到丁飞雨扭曲的面容,他眼中看到的只有小舞一人,耳边只听到她最后的一句话,一句含羞带怯又充满希望的话—那时再说吧。但那个“那时”永远不会来了。
饯别宴变做了葬后宴,没人能吃得下什么东西,酒却下得很快。斟酒的是金自重。皇甫云端起酒杯,忽道:“这酒是清阳谷自酿的?”
谁也不知他这时怎还有心情提起这些。柳自斟道:“是我酿的。”
皇甫云哦了一声,道:“我还以为是金护法。”
金自重道:“是我取来的。”
皇甫云若有所思地道:“此酒若非在草木丛生的地下埋藏十年以上,绝无此味道。”
柳自斟目中也露出诧异之色,道:“皇甫先生原来也是酒中知己?不错,此酒正是在地下埋了十年。”他语气忽转为低沉,黯然道,“酒窖就在—花护法她就是去酒窖取酒的。”
皇甫云眉头忽皱紧了。燕十七紧握酒杯,突然仰头一饮而尽,喀一声酒杯已碎在他掌中。金自重黯然举杯,道:“就算为花护法,饮此一杯。”
众人皆一言不发,一口饮尽。皇甫云眼睛望着金自重,缓缓将酒杯举到唇边,缓缓饮下。金自重竟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道:“皇甫先生莫非不喜欢这酒?”
皇甫云摇摇头道:“不—”话音未落,他手中杯当一声落在地上,整个人已滑到桌下去。傅行之伸手欲去扶他,忽觉自己四肢百骸全不着力。他心中一惊,强提真气,金自重忽一伸手,闪电般点了他七处穴道,反手又点了燕十七三处穴道。
孟自勇大吼道:“金自重,你做什么!”推桌想立起来,但只离椅,混身发软又坐倒回去,切齿道,“你,你在酒中下毒!”
过秋陵面色也变了,向金自重冷冷道:“自重,你这是做什么?”
金自重艰涩地道:“谷主请恕我—但燕十七和傅行之不能走,这两位姑娘也不能留下。”
过秋陵道:“什么意思?”
金自重垂头道:“燕十七和傅行之若自我们清阳谷走出去,清阳谷就是助犯拒捕。鸳鸯神捕已告诉属下,若能助他们拿下这四人,则柳护法此前的举动可一概不究。”
孟自勇冷笑道:“所以你就出卖朋友?”
金自重霍然抬头,大声道:“我没有!他们是你的朋友,可不是我的!姓傅的与咱们没什么交情,姓燕的更是曾缉拿过谷主的侄子;我和他们从来就不是朋友!”
孟自勇怒道:“他们根本不是逃犯,你不长脑子的么?”
金自重冷笑道:“你才不长脑子!不错他们是被冤枉的,但锦衣卫手下冤枉的人难道少么?现在连云无忌都惊动了,你以为他们逃得了么?何苦又搭上全谷弟兄们的命?”
柳自斟冷冷道:“他们并不想逃。自重,你未免太也看低他们了。”
金自重涨红了脸,道:“我知道他们想入京求一个清白,但鸳鸯神捕会让他们入京么?柳护法,我知道你赏识燕捕头,但你只重和他的朋友之义,难道就不想想清阳谷的一干兄弟?何况我们这里老弱妇孺皆有,难道你愿意他们也被连累?”
孟自勇怒道:“打就打,谁怕他们!”
金自重不屑地瞥他一眼,道:“你不过是匹夫之勇!”
傅行之忽长长叹了口气,道:“金兄此言也有道理。只是此事皆因傅远一人而起,无须牵累他人。”
金自重摇头道:“燕十七是鸳鸯神捕点名要的人;这两位姑娘我可以不交给他们,但清阳谷也不能留她们。”
过秋陵森然道:“自重,你这是陷清阳谷于不义。”
金自重惨然一笑,道:“谷主,此事过后金自重愿受千刀万剐之刑,但,但谷里的兄弟,我却不能看着他们,他们,像花护法一般……何况谷主你的身体也—”
过秋陵长叹道:“我知道你也是为了全谷,但江湖中人毕生最重一个义字,义所当为,怎能却步?我这病,若真当沉疴不起,未若一拼,纵力尽而殁,未始不是快事。”
金自重哑声道:“但,但我们本是不容于江湖才入清阳谷的,又何必—”
过秋陵截口道:“一日是江湖人,一生是江湖人,虽然江湖不容我们,却也不能丢了义气,否则,清阳谷早已不是清阳谷了。”
金自重团团的脸已全变成惨白色,额角上的汗珠一颗颗掉了下来,咬了咬牙,道:“谷主,恕属下不能听从了。鸳鸯神捕马上来拿人,谷主请先回避一下,若等到绝手神捕也到,只怕谁也逃不了。”
忽听门外有人清脆地笑道:“金护法说谁要逃?”笑声中两个人已走了进来,一个高瘦阴冷,一个小巧清秀,正是钟一鸣与任飞霜。任飞霜目光流动,嫣然笑道:“各位都在这儿,那好极了。”
孟自勇面色一变,逼视金自重道:“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金自重不去看他,只道:“两位大人来得倒早,好象还未到约定时间吧?”
任飞霜笑道:“怎么好有劳金护法将人送出去呢?自然该我们来接才是。”
金自重沉声道:“人在这里了,两位带人走吧。”
任飞霜游目四顾,笑道:“倒是齐全得很。久闻过谷主座下有酒色财气四剑,却不知哪位是花护法?”
金自重面色一变,道:“任大人何必说这种话?花护法早已丧身二位手下,我们已经知道了。”
任飞霜倒怔了怔,道:“金护法这是什么意思?咱们进得谷来,可还不曾动过手呢?”
金自重也怔了怔,道:“花护法难道不是二位—”
任飞霜道:“自然不是。咱们还不知道哪位是花护法呢。”
金自重面上阴晴不定,终于道:“好。那么二位赶快带人走吧。”
任飞霜瞟了钟一鸣一眼,嫣然一笑道:“你说呢?”
钟一鸣面上毫无表情,道:“都带走。”
金自重面色骤变,道:“什么!”钟一鸣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我说都带走!”
金自重又惊又怒,向任飞霜道:“任大人,你可答应过我既往不咎的!”
任飞霜双手一摊:“我是答应过,但—”眼睛一瞟钟一鸣,钟一鸣已冷冷道:“我没有答应过。”任飞霜浅笑道:“这,我也没办法了。你总知道,夫字天出头,我可不能不依着他。”
金自重一晃身拦在过秋陵身前,双手十指间金光闪烁,怒喝道:“你们—”话犹未了,身子突向前一栽,五官中皆渗出血来。任飞霜拍掌笑道:“金护法,你以为那解药是好吃的么?告诉你,那里面有东海秋家的冰魂散呢。你还是乖乖呆着比较好。”
金自重只觉这片刻之间一股寒气自丹田中发出,游走四肢,登时如坠冰窟,肌肉迅速僵硬,连血脉也似将凝固,知道已上了当,又急又怒,偏是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
任飞霜格格一笑,向傅行之道:“傅将军,咱们又见面了?”
傅行之冷冷道:“你们要抓人顶罪,拿我便是。与别人无关。”
任飞霜啧啧两声道:“傅将军,到了这个时候,你难道还不肯跟我们合作?”
傅行之冷笑道:“你们若还要我诬陷大将军,那就免谈!”
任飞霜目中突然闪出恶毒之色,冷笑道:“好,那我们留着这些人也没什么用处了!”钟一鸣突一挥手,长索已结成活圈套在金自重颈上,慢慢收紧。金自重面色渐渐发紫,双目凸起渐渐翻白,孟自勇看得目眦尽裂,怒喝:“住手!”
钟一鸣充耳不闻。任飞霜转头瞧着他,笑吟吟道:“这位莫非就是孟气剑?果然脾气—”她正说到这里,忽听钟一鸣大喝:“小心!”任飞霜霍然转头,一人已冲到她身边,百忙中双手一张,十七八件暗器打了出去,自己踽身而起向后急退。只不过她刚退出一尺,一缕指风已迫到身前,只觉腰眼一麻,跌了下来。那人已扑到眼前,居然却是傅行之!
钟一鸣大叫一声,长鞭一抖放开金自重,反手抽向傅行之背心。他鞭长丈余,一挥手已到了傅行之背后。傅行之自中毒之后,强运内力一面将毒性压制,一面冲穴,凭着他内力深厚过人,居然能既压制毒性,又冲开了金自重所封七处穴道中的六处。但金自重点穴手法自有独到之处,他防着傅行之内力,手下特别加力,傅行之本想拖延时间慢慢冲开最后一处穴道,但钟一鸣已对金自重下手,迫得他只得强提真气硬冲。穴道虽冲开,却已受了内伤,加之他双腿刚刚伤愈,本来可以抢在钟一鸣之前擒下任飞霜,这时却只能拚着硬挨一鞭。只是钟一鸣长鞭有碎金裂石之能,他身负内伤之时后心上硬挨一鞭,是否还有力量擒住任飞霜?若是先行躲避,是否还能擒得住人?
傅行之不知道答案。他并没有躲闪,但钟一鸣这一鞭也未落在他身上,因为金自重突然大吼了一声,这一吼,他五官七窍中都标出黑血,但他却已冲出一步,隔在钟一鸣与傅行之之间,只听啪一声如击败革,钟一鸣的长鞭已抽在他身上!与此同时,傅行之已抓住了任飞霜。
金自重身子摇了摇。长鞭看上去像似软绵绵地落在他身上,甚至连衣裳也不曾抽碎,但他一张圆脸却陡然变红,接着又变白。寂静中只听噼啪之声一串爆响,金自重似一摊软泥般倒了下去。他身上的肋骨至少断了十四根,更要紧的是脊骨已碎了六节;而且他自己知道,他的心、肺、肝、肠已全被这看似不着力的一鞭抽裂。但他并不后悔,因为他挡了这一下已给了傅行之时间。他只是吃力地抬起头,用渐渐充血的视线去寻找过秋陵。
过秋陵目中已微有泪光,缓缓道:“好兄弟,你去吧。清阳谷只要有一人在,自会为你报仇。”他话未说完,金自重头已垂下。他只要听到过秋陵还叫他“好兄弟”,便已心满意足。
傅行之一手扣住任飞霜脉门,一手已按在她后心风府穴上,冷冷道:“拿解药来。”他胸中也是气血翻涌,手却极稳定。
钟一鸣变色道:“你想怎样!”
傅行之冷冷道:“我说解药!拿来。”他说了这几句话,嘴角已挂下血丝。钟一鸣盯着那一缕血迹,缓缓道:“我身上没有—”
话犹未了,傅行之突然移开按在任飞霜风府穴上的手,向身边一张桌面上一按,紫檀木的桌面登时掉下一块,桌上则留下一只透明的掌印,连声音都有未发出,傅行之手已移回任飞霜背后。
任飞霜的脸立时白了。她站得近,自然看得更清楚。傅行之的掌力若是这般在他后心上一按,那是有百死而无一生。她只好说:“解药在我这里。”一垂手,袖中已有一个小瓶滑到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