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华生这一转身,手上行礼脚下却点了胡冉穴道。胡冉本来眼睛一亮,似有话说,此时却发不出声音,只一双眼睛拼命转动,似乎想表达什么却苦于说不出口。
纪纲似是没有看到地上的胡冉,笑容可掬道:“咱家说呢,这等热闹场面焉能没有慕公子?”
慕华生躬身道:“不敢。华生正在擒拿要犯,不知纪大人可识得此人?”
纪纲目光这时才向胡冉瞥了一眼,道:“不识。”
慕华生轻笑道:“此人昔年与纪大人同殿为臣,大人怎会不识?”他形容恭谨,话中却一步紧似一步。
纪纲淡淡道:“同殿为臣?却不知他是什么官职,是丞相,抑或是将军?”言外之意,此人既不是高官显爵,纵见过面,也未必识得。
慕华生岂会听不出纪纲言外之意,点了点头道:“纪大人言之有理。此人嘴巴甚牢,看来还需带回衙门细细盘问。”将细细二字咬得甚重。
这细细盘问,自然便是细细拷问。纪纲也点了点头,道:“如今多有顽固之徒,的是要仔细讯问。北司对此略有心得,不如便交咱家带回刑讯。”
北司指的是锦衣卫北镇抚司。锦衣卫分为南北两司,北司专理昭狱,刑讯逼供那是拿手好戏,天下人无有不知。纪纲说出这句话,场中倒有一半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慕华生暗暗咬牙。他本是以言语挤兑纪纲,殊不料反被纪纲抓住机会,竟公然提出要将胡冉带走。只是这一带走,哪里还能问出什么?待要拒绝,一来纪纲位高权重,慕华生虽是少年得志御封皇捕,但在京城之内亦未敢公然与纪纲对抗;二来纪纲所统锦衣卫这职责本是捕人刑讯,提出此等要求亦是合情合理,一时不知该如何拒绝才好。纪纲看也不看他,道:“带走!”身后两个便装随行的锦衣卫上前一步,便要提人。
慕华生无暇思索,伸手一拦道:“且慢!”话犹未了,两名锦衣卫同时出手,一个食中二指一骈,径点他肘间曲池穴,另一个却是立掌如刀斜抹他脉门。这两人相貌相似,竟是一对孪生兄弟,年纪虽轻,随在纪纲左右已久,心意相通,出手极是默契快捷。慕华生带来的人突见两人出手,慕华生这条右臂便要保不住,不由有人惊呼出声。蓦地只见袖影一翻,三人一触即分,两名锦衣卫各退一步,慕华生一条袖子却裂开一道大缝,看来以二对一仍是平分秋色。
傅行之低声道:“这两人是什么人?”二人虽是徒手出招,但一个是将剑法化入指法,轻灵翔动,另一个却是以肉掌施快刀,狠辣迅捷。慕华生仓促之下以一敌二,看他方才袖子一翻之间连变三种手法,看似轻描淡写,却也不免破袖留痕,显然应付起来竟有些吃力。
林锋道:“一个是盘蛇剑柳立,一个是无头刀柳屹,都是锦衣卫中的好手,纪纲的心腹。”
盘蛇剑柳立一击不中,手在腰间一按,唰一声冷电耀目,手中已多了一柄软剑。柳屹手臂垂下,指间晶光闪动,原来用的却是一柄小刀。慕华生大厅广众之下被人撕破袖子,心中不由恼怒,凝神提气,便待出手。眼看三人剑拔弩张,忽听门口有人道:“纪大人好兴致啊—”一人自门口施施然行进,看了一眼慕华生三人,双眉一扬故做惊讶之色,“这是怎么回事,风月场所,如何动起刀剑来?”
纪纲看见他,眼中也有凝重之色,面上却浮起了笑容:“原来是陆大人,怎么今晚也有雅兴?”
众人听了陆大人三字,场中不少人已暗暗动容,不知今夜这含春园怎的会聚了锦衣卫中最有权势的纪纲与陆谳二人!有些胆小的已经开始悄悄向外溜,胆大的却舍不得走,要看看这素来不合的二人会演一出什么戏。
陆谳向地上看了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慕捕头在此擒拿人犯,既拿住了人,如何还不快走,莫搅了纪大人的兴致。”转眼看到林锋,笑道,“原来林捕头也在,怎么,云大人为何不来?这位是—”他眼光何等厉害,一眼便看出一边的傅行之英华内敛,武功远在林锋之上,只是京城之中却从未识得此人,不由发问。
慕华生见陆谳来到,已然定下心来,闻言便道:“陆大人原来不知,此位是滇南大将军府铁手傅将军。傅将军非但是朱大将军爱将,并还得云大人私赠平乱金牌,正是春风得意呢。”
场中顿时大哗。须知平乱金牌何等重要之物,六扇门好手千千万万,唯有七人能得皇上御赐金牌,遇州调州,遇县调县,更有先斩后奏之权!如今云无忌竟将此物私赠于人,这一个“私”字,便足可定罪!何况滇南朱大将军素为皇上所忌,傅行之亦不是捕头差役,三事并一,实乃大忌!当下连林锋也微微变了面色。
陆谳与纪纲素来不合,久有取而代之之念,因云无忌惊才绝艳,既是锦衣卫游击将军之职,又为七大皇捕之首,一直以来便是二人拉拢对象。但云无忌并无结党之意,对陆谳屡次示好均无回应,反令陆谳视之为眼中钉;因纪纲身为锦衣卫都指挥使,说起来总是云无忌上司,若寻出云无忌过失,亦是打击纪纲之一法。故而陆谳闻言,心中反而暗喜,哦了一声,道:“原来是滇南傅将军,久仰,久仰。”一面上前一步,伸手与傅行之相握。
陆谳功夫走阴柔一路,伤人于无形,这一握聚起八成力,不想傅行之似全无所觉,从容道:“不敢当。傅远微末之人,岂能入大人法眼。”
傅行之说了一句话的工夫,只觉手上力量愈加愈强,陆谳手掌柔软,内力却如惊涛骇浪一般,若换了别人,外表无伤,但时间一久,难免被他震伤心肺。
陆谳心中却是更惊。这片刻之间他已催动十二成功力,却觉内力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对方既无痛楚之色,自己亦不觉内力反震,对方把握分寸如此之准,显然应付自己竟是游刃有余,若一反击,只怕自己便要当场出丑。心中一凛,手已放开,口中笑道:“傅将军太谦了。”虽是笑着,神情已有些不大自然。
纪纲在一边看得清楚。本来还在暗怒云无忌私赠金牌,现下却起了招揽之心,笑道:“如何?陆大人看傅将军可有递补皇捕的资格?其实无忌素来看人无失,若不是这几日皇上国事繁忙,这递补的公文早就下来了。”这般一说,无疑是承认了傅行之的身份。
陆谳蓦然色变!七皇捕说来只是捕快,但手握平乱金牌非同小可,陆谳早想在其中多多安插“自己人”,此次任钟二人身亡正是大好机会,不想尚未及有所行动,这两个位置便被纪纲之人抢去,怎不恼怒?但是大厅广众之下,又不好公然发作。悻悻哼了一声,向慕华生道:“慕捕头,你既已擒获人犯,如何还在此处停留?此人乃是要紧之人,快快押回刑部详细审问。”这话明里斥责慕华生,暗里却是在向纪纲示威。
慕华生看纪纲一眼,却见他并无阻拦之意,心中又是得意又是奇怪,方自弯身要提起胡冉,突然窗子无风自开,一蓬蓝雨向纪纲洒了下来。
含春园曲子馆四面皆是镂花长窗,纪纲自进门后正站在一扇长窗之前,这一蓬蓝雨不偏不倚,将他连身边柳氏兄弟一并罩住。“雨点”在灯光下寒光闪烁,原来却是无数牛毛细针,蓝殷殷的显然淬了剧毒。纪纲大喝一声,反手脱下肩上缎氅凌空一舞,一蓬蓝雨尽裹入氅中。柳氏兄弟却是左右一分,各自从另一扇窗中穿了出去。纪纲将缎氅一抖,无数细针落了一地,淡淡道:“想不到京城地界如今也不太平了。”
这蓝雨若是洒向陆谳或慕华生,甚或是洒向全堂,陆慕二人都必生警觉;无如此刻出手之人只是针对纪纲,陆谳与慕华生自然是袖手旁观,此刻纪纲不恼不怒,慕华生心中猛然一动,急忙低头察看地上胡冉,却见胡冉印堂青黑,颈侧插了一根牛毛细针,竟是早已气绝!
陆谳这一气非同小可!他觊觎纪纲之位已久,虽知纪纲对建文帝忠心耿耿必是当今皇上所忌,只是苦无证据。后听闻胡冉入京隐身含春园之中数日,想必是有事来寻纪纲,即便并非如此,只要拿住胡冉逼出口供,以当今皇上对建文帝之忌,何愁不能取纪纲而代!不想一时疏忽,做了半日的口舌之争,却教纪纲得了时间布置人手,表面上似是他被人偷袭,却借机灭了胡冉之口。这下一步走错,满盘皆输。料知柳氏兄弟追出去亦不过是做做样子,自然抓不到什么人。果然不一时柳氏兄弟空手而入,纪纲冷冷道:“人呢?”柳立屈膝道:“属下无能,教人逃了。”
陆谳看他三人做戏,七窍生烟,冷哼一声:“纪大人做得好戏!”
纪纲故做不知,笑道:“这般一闹,也没了看戏的心情。慕公子还不快回刑部审讯,咱家也该回去了。傅将军,林捕头,今晚含春园生意也做不成了,咱家那里倒还有几个唱曲子的,两位若有兴致,不妨一听?”
陆谳想到平乱金牌之事,更是怒极,冷笑一声道:“纪大人不说,陆谳倒忘记了。近日浙东来报,当地六户士绅灭门,至今未能破案,皇上已明令限期一月。因鸳鸯神捕已亡,韩小王爷奉陪其父远在京外,龙子平与殷为亮各自办案去了,慕捕头亦有事在身,刑部本拟请云大人前往,不想亦已出京。恰好有傅将军递补,就请傅将军前往查案如何?”韩小王爷便是“神枪”韩楚,因其父封为小梁王,故而京中均如此称呼。御封七皇捕身份不比平常捕快,多是地方上无法侦破的大案要案方能惊动,陆谳提出此等要求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此案既有限期,若到期无法破案,自然不能免罪。何况这等案子,多半是多日搜查均无所获方才报请京城,数日一过,便有什么蛛丝马迹也难寻觅。陆谳此等说法,自是有意借刀杀人。
纪纲倒窒了一窒。他虽见傅行之武功深不可测,但查案却不是仅恃武功即可,虽知云无忌素来目无下尘,能得他赠平乱金牌者必非俗物,但这般限期大案仍是不敢立刻应承。陆谳见他犹豫,更是紧逼道:“怎么,难道云大人所挑之人竟无此能?既是如此,我看这递补之事大有蹊跷,莫非是云无忌竟将皇上御赐之物用以谋私不成?”竟然已直呼其名,言语之中,一顶其大无比的帽子便压了下来。
傅行之本来还在犹豫。云无忌当日虽是盛意拳拳,但他并无意递补御封皇捕。他少年时即得大将军赏识,极为倚重,有道是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大将军虽隅居滇南不甚得意,他却不是另择高枝之人。何况锦衣卫声名狼藉,为天下不齿,傅行之虽非执着于虚名之辈,却也爱惜羽毛,实不愿与之为伍。方才纪纲提起递补之事,他不能当面拂纪纲之意而授陆谳以柄,心中却暗暗盘算事后如何向纪纲说明。只是如今陆谳已将罪名扣到云无忌头上,休说云无忌数次救他,即以其人论,他亦不能坐视。当下上前一步,道:“陆大人何出此言。傅远本觉公文未下身份未明,不宜自定其名;如今既是大人差遣,敢不为朝廷效力?”这话说得漂亮恭谨,却将陆谳堵了个结实,又不好发作,半晌冷笑一声道:“既是如此,我着刑部将奏文呈上。此案皇上已明令只有一月之期,傅将军还是早些动身为妙。”一顿足,拂袖而去。慕华生横了傅行之一眼,弃了胡冉尸体也随着走了。
纪纲心情大好,看也不看地上尸体一眼,向傅行之笑道:“此地不宜细谈,两位到咱家处小酌如何?”
傅行之见他不动声色便设局杀了胡冉,虽知情有可原,却也有些心凉,但想到五联镖局之事,也只得应允。
堂中众人此时已走了大半,堂中桌翻椅倒,还躺了个死尸,老板大呼晦气,伙计吓得不敢出来。傅行之微微摇头,取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伙计见了,战战兢兢出来接了,又将桌上那本册子递了过来。傅行之本不想带走此物,但伙计既然送上,便随手接了。册子一入手中,却忽觉有些异样。这本册子,竟比方才一入园中他拿起浏览之时重了几分!
一本册子,若是好端端地放着,既未泼上水也未加厚几页,却忽然比方才重了,答案只有一个,这已不是方才那本册子!含春园里的册子卖相自是相同,谁也不会特意去换上一本;反过来说,若是有人偷换了册子,一般人也注意不到。傅行之与林锋自入含春园并未与人搭话,自然没有人到桌前来搭讪,但的确有人曾在桌边走过,而且此人还曾将怀中册子散落在二人桌上,这个人,便是已死的胡冉!胡冉为什么要换了册子,难道这册子里有什么秘密?傅行之面上不动声色,手下却将册子放入了怀中。
刚出含春园大门,路边忽闪出一人,向纪纲行了一礼,附耳低语几句。街上人声 杂,那人声音又极低,饶是傅行之内力深湛,也只听得“皇上……镖局”数字。纪纲眉头一皱,转向傅行之道:“宫中有事召咱家速去,只怕……”
傅行之本也不想去他府上,当下道:“大人有事请自便,傅远既应承了此案,只怕还要早早做些准备才好。只是傅远此次进京,原是为五联镖局失镖一事,还请大人……”
纪纲哈哈一笑,拍拍他肩头道:“皇上召咱家进宫正是为此事。放心,此事无忌早向咱家提过,咱家必尽力便是。”
傅行之明知他卖好,也只得顺水推舟,连连称谢。纪纲哈哈笑道:“既是如此,待咱家有暇,再遣人来请二位!”旁边柳氏兄弟早带过马车,纪纲举手为别,上了马车辘辘而去。
傅行之看了这一晚闹剧,真不知做何感想,向林锋苦笑道:“林兄—”
林锋一直默不作声,此时方淡淡道:“傅兄真要接下此案?听云大人说,大人当时邀将军入京,将军未应,今日如何改了心思?”
傅行之听他言语之中不失讥讽,竟是将自己当作趋炎附势之徒,不由微微一笑,道:“今日若不应承此事,只怕陆谳又要趁机对云大人不利。”
林锋这才释然,道:“今日陆谳显是有备而来,只可惜胡冉已死,不知他入京究竟为何。”
傅行之摸了摸怀中册子,缓缓道:“或许,答案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