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三自甜水客栈出来时已是正午,脚下明显有些趔趄,眼光也有些迷迷离离,满心里还是老板娘甜如蜜糖的笑靥,连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也记不得了。只是老板娘的笑容虽美,酒喝多了总会有些不便,走不上一条街,便急着要解手了。沈三稀里糊涂拐进一条小巷,拉开裤子正想痛快痛快,忽然身后有人淡淡叫了一声:“沈三。”
沈三一惊,手里还提着裤子,霍地就转回头去,却见阳光之下空空荡荡,哪里有半个人影?方自疑惑自己是否酒后耳鸣,脑后却又有人清清楚楚地唤了一声:“沈三。”声音平淡,却近在耳边,绝非耳鸣。沈三连忙回头,背后却只是方才那堵白墙,更无半点人踪。
沈三到底是捕快出身,见过些世面,情知遇上了高手,一腔酒意顿时散个精光,沉声道:“是哪位朋友跟沈三开这玩笑?”一面说话,一面手已按在腰间佩刀上,突然抽刀出鞘,反手便扫。这两下倒是干净利落,颇有几分功夫。不料一刀扫空,那声音却又淡淡道:“原来还是山西五虎刀门下,可惜这般刀法,实在辱没了五虎断门刀的名声。”声音清晰无比,居然比方才又近了一些,几乎便是贴在耳边说话。
沈三这一惊非同小可,那酒全化作冷汗出了,手里握着刀,只不敢再动,强自镇定道:“阁下究竟何人,找沈三何事?”
那声音淡淡道:“你怎知云无忌近日将到此地?”
沈三怔了怔,却未料到对方问的是此事,道:“你是何人,问此事作甚?”话犹未了,后颈大椎穴上突然微微一凉,有一物轻轻压了一下。沈三登时出了一身冷汗。大椎穴乃人身要穴,背后之人虽只是轻轻一按,其中寓意不言而喻。沈三心头砰砰乱跳,道:“阁下莫要动气,沈三说了便是,此事乃是京中传来消息—”口中说话,突然猛一旋身,一刀三花反斫出去。这一刀是五虎断门刀中近身杀着,亦是他尽平生所学。不想身形方自转过,刀锋撩了个空,颈后大椎穴已又被一物压住,那声音冷冷道:“好一招凤凰旋窝。”
沈三这一刀已算准那人必要躲闪,是以刀势方位均已计算仔细,却仍未见到那人身影,几乎疑为鬼魅,不由冷汗透衣。悄悄低下头去看地上有无影子,偏生此时正是午时,太阳当顶,地上只能见到自己足下小小一团影子,却看不到背后之人的,不由又惊又疑,颤声道:“阁下切莫动手,有话好说!”情知对方只消在自己穴道之上稍稍加力,则自己即便不死也要半残。
背后人冷冷道:“我问你话,你若再有半句迟疑敷衍—”沈三只觉颈后微微一重,心中一跳,慌忙道:“大侠有话只管问,沈三绝无半句虚言。”只恨不能点头如捣蒜,以表诚意。
身后之人按在他穴道上的手指略松了一分,却并未移开,冷冷道:“县衙如何得知云无忌将至?”
沈三这次不敢再动半分心思,咽口唾液道:“消息真是京里来的,小的也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传着传着就传过来了。”感觉颈后手指微微一沉,杀猪也似叫将起来,“小的没有半句虚言,大侠明鉴啊!衙里老爷听说了这消息,还慌得不得了。”
背后人手指又略松了松,道:“他慌些什么?”
沈三满头冷汗,只不敢去擦,嗫嚅道:“他,他怕这位云大人来查此地孩童丢失的案子,参他一本。是以教小的这几日勤来查看,教这些人家都莫要出声。”
背后人哼了一声:“他想瞒天过海?这案子可是你承办?”
沈三连忙道:“小的也曾尽力查过,只是没有线索……其实,其实十年前附近六县中便丢过十几个孩童,那时小的还不曾在衙门里当差。其实这里孩童顽劣,偶然走失也是难免,只是不知怎的,这一年忽然连续走失了好几个……”他心里害怕,既想为自己辩护,又怕哪一句说错了惹恼背后人,七颠八倒,不知所云。
背后人却似从他话中听出了端倪,打断他道:“十年前此地便曾有孩童丢失?”
沈三咽口唾沫,道:“是。那时当今皇上刚刚登基,正月十五大放花灯,六县之中一夜间走失了十几个孩子,后来大部分都在附近山林中找到,全变做了一具具尸体。”
背后人寒声道:“这案子不小,可查出了些什么?”
沈三道:“小的那时还未当差,详细情形也不晓得。只是从卷宗中年来,似乎也没有查出什么,换了几次手后也就成了陈年死案。只是因小的近来接办丢失孩童一案,才从旧案卷中翻出来的。”
背后人道:“你既看过,这两宗案子之间可有什么相互联系之处?”
沈三挠头道:“相互联系之处?相互联系……”他从未想过这两宗案子之间可能还有什么相互联系之处,抓耳挠腮了半日,嗫嚅道,“小的倒想到一处,可不知是不是。”
背后人道:“你说。”
沈三道:“案卷中所记,当年丢失孩童尸体伤处均在面部,肿胀溃烂不辨眉目。这一年丢失的孩童中,小的找回两具尸体,也是面目变形—却不知,算不算相互联系之处?”
背后人追问道:“如何面目变形肿烂?是中毒还是被什么器物所伤?”
沈三又一顿抓挠,道:“这,这小的实在难以形容,既非中毒,亦不似刀剑金伤,就是那面目不似常人,倒似是五官生错了位置一般。其中一个男童本是农家子,身上日晒风吹肤色黝黑,找到之时面目虽变形难辨,那脸上皮肤却变得甚是白净,与颈下身子绝然不同,真正怪异之极!”
背后人沉吟良久,方道:“当年那宗案子,有哪几个孩童未曾找到?”
沈三道:“只有一个女童不曾长到。但因面目变形,亲生爹娘亦难认出,所以实在不知是哪一家的孩子,只知当时两家比邻而居,一家是秀才,一家却是屠户。两家女儿一般大小,正月里同去看花灯失散,寻回的这具尸体,究竟不知是哪一家的。”
背后人道:“胡说!纵是面目不辨,身体上总有不同之处,亲生父母怎会分辨不出?”
沈三苦脸道:“小的绝无虚言。案卷中记载,女童右颌下似有大片青黑胎记,应是秀才之女。但左腿上一道伤疤,却是屠户之女幼时被滚水所烫留下的疤痕。再说秀才之女腕上有红痣一颗,尸体上却没有,是以两家难辨。”
背后人半日不曾说话。沈三僵着身子不敢动,只觉脖子都僵了,背后人方道:“城外有座天巧山庄,你可知道?”
沈三忙道:“那是谁人不知?此地六县十四乡中,顶数天巧山庄富贵……”说到这里突然想到背后人只怕想听的不是这些,连忙闭嘴。
背后人冷冷道:“听说天巧山庄近年来也死了几个教书先生?”
沈三道:“是死过两人。一个是风寒而死,另一个半宿起夜,自台阶上磕了下去,恰好摔在要害处……”
背后人轻哼一声:“起夜摔死?倒巧得很。”
沈三不知他何意,不敢说话。背后人冷冷道:“瞧你说话还算老实,饶你一命。此事若有第三人知—”
沈三忙道:“小的不敢!”话音方落,只觉颈后一轻,那人手指已离开了。沈三也是好奇不知死活,忍不住回头,却见背后空空荡荡,哪里有半个人影?只在他一回头间,那人已然消失。若不是头上太阳明晃晃照着,沈三真要以为自己是做了个梦。
甜水客栈座落在本城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上。说是最繁华,其实也不过两边有些摊子,卖些包子馒头,生肉水果,每日午时后有些鱼鲜挑来,便算是一日之内最热闹的时候了。
街角倚墙坐了个渔人,肩披蓑衣,头上斗笠压得极低,背后拄一根长长渔竿,面前摆个竹篓,篓中十几条鲤鱼倒是鲜蹦活跳。此人十年来每日此时在此卖鱼,鱼虽不多,但无论冬夏皆是鲜活,实属难得,故而数年来城中人都来他处买鱼。他旁边却是个樵夫,身材高大,立在那里如半截铁塔一般。此人亦是十年来每日在此卖柴,只是他从来不苟言笑,半日也招不来几个主顾,每每天黑之时柴仍卖不完,只好背了回去。其实离他几十步外便另有个卖柴人,人家笑脸迎人,生意颇好,但他天天瞧着,却半点也没学到。只因他身材高大,又不肯坐下,站在那里格外显眼,这一条街上无人不识。
甜水客栈门面正对这渔樵二人,其实也不过只有七八间房,但在这小城之内,已好算是数一数二。每年春秋二季有药商或皮货商路过,便是赚银子之时,平日里却是无人住店,也只好带卖些酒饭给本地客人。此时已过午时,堂中客人尽皆走光,小伙计正在揩抹桌椅。老板娘看看坛中酒已卖光,晚上若再有客人已是不够,于是另开一坛,将顶上渣滓舀出来随手向窗外一撇,却听窗外哎呀一声,急忙推窗一瞧,却是一人正从窗下走过,这一瓢浊酒不偏不倚正泼在他身上,将一件崭新的青布夹袍浇湿了一半。那人一抬头,寒玉般的脸上似怒非怒,居然便是素来深居简出的钟寄云。
老板娘也不料他此时自窗外走过,呀了一声,连忙道:“糟糕糟糕,怎的冒犯了先生?可惜了一件衣裳!”
钟寄云好端端一件才上身的新衣被酒泼湿,偏生探出头来的却是个年轻俊俏的女子,发怒也不是,不发怒也不是。老板娘早赶出门外,赔笑道:“都是小妇人鲁莽,先生请进来一坐,先换件衣裳,这件衣裳让伙计洗干净给先生送去。”不等钟寄云说话,已经回头高声道,“阿毛,快去后院把掌柜的那件棉袍取来!”转头又赔着笑脸道,“先生且请进来喝杯酒。”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一个年轻俊俏的女子,又有谁好意思对她发怒。钟寄云身上已湿,若是夏季不妨走了回去,此时冬初,却是不能穿着湿衣,也只好随她进来。老板娘忙忙的亲自倒了杯热酒端上来,少时小伙计取了棉袍来,又忙忙要亲手替钟寄云换上。
钟寄云虽是洒脱之人,但由一个陌生少妇为自己替换衣裳,也不由微有些窘迫,正待推拒,忽听门外有人笑道:“翠袖当垆,红衣添酒,先生当真是雅福不浅哪!”钟寄云抬头看去,只见一个二十余岁青年男子跨进门来。此人面貌倒不出众,只是一双眼睛明亮有神。外面此时已下起零星雨点,地面湿润,他足下青缎靴子却是点尘不染。钟寄云眉头微微一皱,道:“阁下是—”
来人哈哈一笑,在桌边坐下,随手取过酒壶斟了一杯自饮,道:“在下殷琦。只因舍弟殷珏今日回庄,声称在城中识得一位好先生,博闻广识,风趣淡雅,竟是非此人不师,故而在下特地前来,看看是哪位先生如此高才?”
钟寄云淡淡一笑道:“令弟错爱。钟某一介寒素,无才无识,岂敢称风趣淡雅。”
殷琦眉头一挑,略带讶异之色,上下打量了钟寄云一番,冷笑道:“这倒奇了,舍弟将先生说得天上少有地下绝无,莫非真是眼力不济?”
钟寄云面不改色:“令弟年纪尚轻,一时不察也是有的。”
殷琦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听弟弟说起城中有位先生风趣博雅,实不信能有人让他顽劣的弟弟佩服至此,当下好奇心大起,立刻赶下山来想看看此系何人。不想此人风度果然淡雅,开口出来却是字字句句绵里藏针,几乎能将人噎死。
两人说这几句话的时间,老板娘已快手快脚为钟寄云系好衣带,嫣然笑道:“那件衣裳,待洗干净了让伙计给先生送过去。”
钟寄云微一点头,淡淡道声谢,竟然拔脚便走,对殷琦竟似视而不见。殷琦眉头一皱,伸手一拦道:“先生且慢。”
钟寄云淡淡道:“殷公子还有何指教?”他愈是急着要走,殷琦便愈是不肯放,哼了一声道:“先生何必如此匆忙,难道我殷家西席竟不能令先生一顾?”
钟寄云斜瞥他一眼,道:“人各有志,殷公子何必相强。钟某才疏学浅,不敢误了令弟。”
殷琦被他挑起心火,冷笑道:“先生何必自谦如此。我家不求金榜高中,只要学些斯文之气,难道先生也不能够?”
钟寄云淡淡道:“斯文二字包罗万象,岂是钟某一人之力能担得起的?殷公子还是另请高明罢。”
大凡人总是如此,愈是得不到便愈想得到。殷琦到底年轻气盛,本来只是好奇,钟寄云来与不来根本与他无关,现下却全然忘记自己此来初衷,冷笑道:“如此说来,先生当真是不屑一顾了?”
钟寄云抬头看他一眼,徐徐道:“殷公子想来不是强人所难之辈。”
殷琦眉梢一挑:“若我定要请先生入庄又待如何?”
钟寄云哂然一笑:“在下若心有不甘,只怕无法全心全意教导学生。”
殷琦嘿嘿一笑,向外看看天色,眼珠一转:“自然要先生心甘情愿才好。”
钟寄云似也被他挑起了好奇之心,道:“不知殷公子有什么办法能令钟某心甘情愿入了贵庄?”
忽然楼上有人咳嗽了几声,脚步声一步步拖下楼梯,老板娘迎上去扶了下来之人,道:“起来了?今日下雨,腿可疼么?”那人咳了几声,嘶哑着嗓子道:“还好。”钟寄云抬眼看去,此人面色黄瘦,双目无神,想来就是挑水阿三口中所说的痨病鬼了。
殷琦见他下来,眼睛一亮,转头向钟寄云道:“在下才疏学浅,只好挑个雅俗共赏的题目。不如你我各讲个笑话,若这堂中人俱都笑了,便算赢了;若是有人不笑,便要认输。先生意下如何?”
钟寄云环视堂中,除了自己与殷琦之外便是老板、老板娘与小伙计三人。略一思忖,道:“若你我所讲笑话众人皆笑,又如何算?”
殷琦笑得狡猾,道:“若众人皆笑,自然是在下输了。”
他愈是说得胸有成竹,钟寄云愈是怀疑,道:“若众人皆不笑,又如何算?”
殷琦笑道:“先生先讲,若众人皆笑,就算在下输了。若有人不笑,由在下再讲,若亦有人不笑,则亦算在下输。如此如何?”
钟寄云微微蹙眉不语。殷琦见他犹豫,笑道:“怎么,先生莫非不敢?”
钟寄云转眼看去,小伙计已在低头忍笑,老板娘面上神情却半是羞恼半是好笑,唯有老板低头喝茶,对两人之言充耳不闻。他明知其中必有蹊跷,但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连一个笑话也讲不好,纵然是自己讲的笑话不能令三人皆笑,难道殷琦便能?当下道:“便如殷公子之言。”
殷琦笑道:“既是如此,先生请。”
钟寄云略一思忖,道“有一僧人犯罪,被差人押往服刑之处。走到半路,僧人想要逃跑,便请差人喝酒。把差人灌醉,剃去了他的头发逃走。差人醒来发现僧人不见,四处寻找,后来摸到自己头顶光秃无发,大吃一惊说:‘和尚还在,我却到哪里去了?’”
他甫一讲完,小伙计已吃吃笑起来,老板娘亦忍不住微笑。殷琦笑道:“这个笑话果然好笑。”眼睛却溜着老板。钟寄云也看过去,只见老板呆呆看着他,却全无笑意。殷琦笑道:“先生怎样?”
钟寄云看了老板片刻,见此人明明是听到了他所说笑话,却仍无笑意,心道:“莫非此人是个傻子不成?”见殷琦又问,眉头一皱道:“老板未笑。请公子讲罢。”
殷琦清清嗓子,又要伙计换热茶来,磨蹭了半日,方道:“张天师从金陵过,看到各家药铺外面都有许多鬼,一问,都是各家庸医医死的人。后来经过一家铺子,见门外只有四五个鬼,以为必定是医术高明,于是进去询问是否世代为医经验丰富。铺子里回答说:‘实在不敢当,这铺子开了只不过两三天而已。’”
他讲完,伙计与老板娘已笑了,钟寄云也微微一笑,眼睛却只看着老板。却见老板一直呆呆思索,忽然也大笑起来。殷琦嘿嘿笑道:“先生,如何?”
钟寄云明知有鬼,却也看不出老板与殷琦有什么商量,只好道:“自然是公子胜了。”
忽听门外有人道:“什么胜了?”一人跨进门来,竹布长衫,笑容可掬,正是费孔方。
殷琦得意道:“费总管,你请不来的人,我替你请到了。”
费孔方看看钟寄云,不由奇道:“三公子请到了钟先生么?”
殷琦笑道:“正是。钟先生已允诺到我家教书,费总管只管去准备就好。”说着起身抱拳,“那在下先告辞,山上恭候先生。”转身便走,犹在窃笑不止。
费孔方莫明其妙,见钟寄云神色又不便多问,反是钟寄云先道:“费总管怎的尚未回庄?”
费孔方叹道:“在下已然回庄,听说三公子下山来找先生,只怕对先生失礼,故而过来。”
钟寄云淡淡道:“殷公子倒无失礼之处。在下与他有赌约在此,既已输了,便须履约。若费总管不弃,钟某少不得要向贵东讨口饭吃了。”
费孔方大喜道:“既是先生肯至,我这便去禀报敝东。先生且请收拾东西,待在下派马车前来相迎。”
钟寄云见他出去,便也起身,方走到门口,忽然背后噗地一声,回头却见老板伏在桌上好笑,忍不住道:“老板笑些什么?”
老板擦着笑出的眼泪道:“只是刚刚觉得那位公子讲的笑话真真好笑。”
钟寄云怔了一怔,道:“那老板先前所笑却是为何?”
老板呵呵笑道:“那时方才想明白,先生讲的笑话也好笑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