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罢时已是深夜,费孔方亲自挑灯,将钟舒二人送回有为轩。远远见有为轩中灯火犹明,走近方见一个青衣小婢立在院中。费孔方笑道:“这是舍侄女小螺,一直在有为轩侍候。小螺,快来见过钟先生、舒先生。”青衣小婢屈膝施了一礼。
舒西云似乎有了几分醉意,嘻嘻笑道:“不必多礼,今后还要有劳姑娘。”兜头便是一揖。青衣小婢吓了一跳,急忙闪开,嘴里咿呀两声,抬眼看着费孔方,神态中颇有惧色。舒西云讶然道:“小螺姑娘这是—”
费孔方苦笑道:“小螺幼年生了一场热病,从此口不能言。但她耳目聪明,心思也算灵敏,两位有事只管吩咐。”
舒西云啧啧道:“可惜可惜。可惜了这般一副清秀相貌。”小螺眉清眉秀,若说是个哑子,实在有些令人惋惜。
小螺脸涨得透红,垂头回身推开房门。费孔方笑道:“有为轩地方不大,两位只好比邻而居,委屈了。”
舒西云摇头笑道:“昔孟母三迁,为寻谢家芳邻。舒某不费吹灰之力,便得钟兄为邻,妙哉,妙哉!”抬脚就往屋里走。小螺连忙拉住他衣袖,口中啊啊几声,手上比划了两下。舒西云满头雾水道:“姑娘,这是什么意思?”费孔方苦笑道:“舒先生错了,那是钟先生的房间,先生卧榻在隔壁。”
舒西云笑道:“这又何妨?今夜我正欲与钟兄做终宵之谈……”摇摇晃晃就往里走。两人拉扯之间,小螺衣袖翻了上去,露出细细皓腕,腕上一颗朱砂痣,虽然细小却鲜艳如血。
钟寄云忽道:“大总管不必费心了。在下就与舒兄抵足而眠也无妨。小螺姑娘在此不便,还是回去吧。”走上前去,将舒西云接了过来。费孔方点头道:“也好。如此有劳先生了。茶水备在桌上,费某明日再来与先生一叙。”
屋中衾被均已铺陈妥当,桌上果有热茶果点,甚是周到。舒西云一见有茶,扫开钟寄云,歪歪倒倒往桌边走,口中道:“寒夜客来茶当酒。来来来,钟兄才高八斗,小弟敬你一杯。”拎起茶壶往钟寄云眼前送。
钟寄云苦笑道:“舒先生,你醉了。”舒西云猛摇头道:“小弟清醒得很。来来来,小弟倒茶。”
钟寄云看他提着茶壶不松手,只好拿起杯子迎了上去。舒西云摇摇晃晃伸长手臂,那壶嘴正对着钟寄云脉门。两下一凑,钟寄云哎哟一声,茶杯脱手坠地,捧住了手。舒西云忙过来道:“钟兄怎样?”看钟寄云腕上已红了一块,忙将茶壶放下,苦着脸道:“小弟手拙,钟兄请勿见怪。”做揖打躬个不了。
钟寄云无可如何,道:“无妨。舒先生,夜已深了,快些安歇吧。”
舒西云醉眼朦胧,左右看了看,往钟寄云榻上一倒,甩脱了鞋子,口中犹自招呼:“钟兄来来来,你我抵足而眠,长夜彻谈。”话没说完,鼾声已起。钟寄云走近一看,竟是已睡着了。钟寄云摇了摇头,将被子拉开盖在他身上,吹熄灯火,自去隔壁舒西云房中歇息。二人一墙之隔,彼此都听得到对方的声息。
秋夜沁凉,园中花草也带了薄霜,草间偶有几声虫鸣,低微颤抖,分外添几分秋意。天上浮云不断,不是将月亮遮住,四周便是片刻黑暗。忽然大片浮云飘过,将本就不算明亮的月亮层层裹住,四周顿时黑了下来。隐约可见竹林间似乎有人影一晃,自林中闪过窗前,又掠上屋顶,似是触动了瓦片,发出一声极细微的响动,比猫儿还要轻些,但下面屋中已有一扇窗一启又关,方才瓦片响处已换了个人,在屋顶稍稍一顿,立时向某一方向追踪而去。
此时浮云层层叠叠,月光时明时暗,两条黑影一前一后,眨眼间已离了有为轩,到了天巧山庄北面。此时月光下照,可见前面黑影身材瘦小,黑衣蒙面,在月光下一闪,已经投入前方一座小楼之中。这小楼外表破旧,似是年久失修,楼门上方悬匾落满灰尘,勉强可辨出“粉墨阁”三字。后面黑影身形一顿,隐在树影之中,仔细打量楼门。此人身形比前面黑影高些,面上并未蒙住,但月光昏暗,也看不清面目。他将这荒楼凝目看了片刻,这才闪身自前面黑影入楼处闪身而入。
那是一扇半启木窗,落满灰尘,在秋风中开开合合,不时吱呀作响。黑影自窗而入,前面之人早已不见踪影。楼中尘土遍布,堆积的桌椅上甚至蒙上了蛛网,实在看不出有人出入的痕迹。月光自窗缝透入,也只勉强可视物而已。一条楼梯直通二层,黑影环视屋中片刻,不着头绪,便顺着楼梯走了上去。楼梯木板朽败,虫蛀鼠咬,便是只猫在上面也免不了要发出吱呀之声,但这黑影拾级而上却毫无声息。只是他一上二楼,不由大失所望。只因二楼上陈设更是破败不堪,灰尘竟比楼下更厚,走动之间随风飞扬,纵然黑影脚步轻如鬼魅,也留下了极淡的足印。楼中光线虽不明亮,黑影仍是发见了自己的足印,不由有些踌躇,忽听远处隐隐有人声传来,黑影举袖一拂,尘土飞扬而起,登时将足印盖住,黑影在这一拂袖间已穿窗而出,几个起落已回到有为轩园中。他却并不急着回房,反而在另一扇房门前侧耳听了一听。房中呼吸声均匀悠长,似乎仍在好睡。此时园外已有火光人声,黑影不及再想,闪身便进了房中。
火光一亮,却是费孔方手提灯笼闪入园门,背后跟着殷勤。他身形虽疾,灯笼中的烛火却是稳稳当当,连烛焰也不曾晃动。费孔方身形落地,立时又恢复了不急不缓的温和神态,和声道:“钟先生,舒先生?”
房中立时有了动静,灯光一亮,钟寄云披衣而出,脸上犹有睡意,微微皱眉道:“费总管?深夜前来,有什么事么?”
费孔方目光如电,向他衣襟内瞥了一眼。钟寄云外披青衫,内里却是白色中衣。费孔方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道:“方才庄中守卫示警,只怕有贼进了庄子。费某恐二位受惊,过来看看。舒先生—”
钟表寄云看一眼紧闭的房门,道:“舒先生多饮了几杯,只怕此时好睡未醒。”
费孔方眉头一纵,伸手推门而入,果然舒西云合衣而卧,酣睡未醒。钟寄云道:“大总管若是无事便莫要唤他了,只怕醒来闹酒。”费孔方垂头看了一会,嘿然一笑道:“既是二位不曾受惊,费某便告辞了,钟先生也请歇息罢。”
钟寄云目送费孔方提灯而去,看看天色,长庚星已现,摇了摇头,自去园中水井提水梳洗。过了片刻天色微明,远远一条人影走来,近前才看清是费小螺,手中提着大大一只食盒,想是送早饭了。
钟寄云洗耳恭听漱完毕,已在学堂中铺开素纸写字,看见小螺进来,放下手中笔微笑道:“姑娘早。”
小螺看他一眼,微红了脸,低头将食盒中饭菜取出摆在桌上,布下碗筷,抬头用询问的目光看钟寄云一眼。钟寄云微笑道:“姑娘是问舒先生么?他尚未起身。”
小螺脸上又红了红,走过去为他拂拭书案,看到那方素纸上字迹,手上不由慢了下来。钟寄云似无所觉,径生坐到桌边端起碗筷,只用眼角余光扫着她。只见小螺一双眼睛盯着纸上字迹,手下反反复复只在桌角上擦个没完,状如失魂。忽听门外布鞋声响,小螺一震,急忙掉头走到窗边,将窗扇打开擦拭。钟寄云回头一看,却是费孔方面带笑容走了进来,道:“钟先生好早。”
钟寄云欠身道:“大总管事务繁忙,如何一早便过来了?”
费孔方笑道:“昨夜惊扰了两位,今日过来看看。清茶淡饭,先生休嫌怠慢。”负手走到书案前,低头看去,只见素纸上楷体书道:凯风自南,吹彼棘心……费孔方神色微动,道:“先生这是—”
钟寄云亦走过来,道:“诗三百圣人所辑,不可不读。《关雎》虽为开篇第一,但似不宜孩童。学生以为儿女以孝为先,此《凯风》诗教化孝养,理应先读。”
费孔方苦笑道:“先生苦心。只是敝东夫人去世已四年有余,这《凯风》……”
钟寄云大惊道:“原来如此,学生冒犯了。幸得大总管提醒。”将桌上素纸卷了两卷,递于小螺道,“烦姑娘将它烧了。”
费孔方道:“先生一片苦心,不知者不罪。敝庄人丁繁多,有些规矩,待费某日后一一向先生说明。因敝东丧偶多年不曾续娶,性情—性情略有几分古怪,先生若有事情,或想出门散心,务请告知费某,切勿自行其事。”
费孔方正然说到此处,门外有人笑道:“什么自行其事?”舒西云自外而入,白巾素袍,手里还握着那把千年不离的折扇,精神奕奕,俨然佳公子。
费孔方欠身道:“舒先生昨夜歇得可好?”
舒西云笑道:“多饮了几杯,一眠不起,教大总管见笑了。”
费孔方哈哈笑道:“费某岂敢笑话先生?不过本庄规矩,学生早饭后便上早课,似舒先生这般,只怕学生们不知所措……”
舒西云哗一声展开扇子,轻轻摇了两摇,含笑道:“多承大总管指教。不知有几位公子前来读早课?”
费孔方笑了一笑,道:“本庄规矩,无论男女,七岁以上十二岁以下均在有为轩读书,大约七八人。费某与庄方商量,两位不妨轮流教读,单日钟先生,双日舒先生,可好?”
舒西云摇了摇扇子,道:“那是自然好得很。今日便是双日,看来是轮到舒某了。”
费孔方含笑道:“正是。但不知舒先生今日教授什么?”
舒西云胸有成竹:“贵庄学生年龄不一,想必所学课程亦不相同,舒某拟先看过众人课程再行决定如何?”
费孔方哈哈笑道:“先生果然有备而来。”
舒西云轻笑一声:“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圣人教诲,舒某自不敢忘。”
两人唇枪舌剑各不相让,面上却是笑语晏晏。费孔方提起茶壶,漫不经心道:“先生宿醉,茶可解酒,不妨饮上一杯。”手向前伸,茶壶嘴递向舒西云眼前,壶嘴微微晃动,似乎壶身太沉提不稳当,却将舒西云面前一尺方圆全部盖住,无论舒西云身体如何移动,胸前都脱不出壶嘴所指范围。
舒西云目光一闪,哈哈笑道:“舒某空腹而起,尚未用饭,大总管却要敬茶,可不是本末倒置了么?”手腕一翻,折扇唰地合上,扇头在壶嘴一拨,费孔方手臂一滑,茶壶已歪了过去,溅出几滴茶水,正溅到钟寄云手上。钟寄云正然伸筷夹菜,冷不防滚热的茶水溅上身来,啊的一声,急忙起身。舒西云连忙倾身过来拂拭,口中陪笑道:“这可得罪了,竟然溅到钟兄身上,可烫到了么?”
钟寄云手背上已烫红一块,皱眉道:“没有什么。”神色却已有几分不悦。费孔方歉然道:“费某鲁莽,先生莫怪。庄中有上好烫伤药,这就遣人送来。”
钟寄云摇头道:“这倒不必。既是今日舒先生教读,学生先回房去了。”正要起身,园外已乱糟糟传来孩童声音,一群男女孩子一拥而入,为首的便是殷珏,后面一串跟了七八个孩子,园中顿时喧哗起来。殷珏大步跑上阶来,叫了一声:“钟先生—”年纪虽小,步履之间已颇见功夫。后面几个孩子年纪大小不一,速度却均不慢,鱼贯而入,纷纷叫道:“先生—”
殷珏拉住了钟寄云衣裳,道:“钟先生,今日你给我们讲什么?还讲五胡十六国史么?”
舒西云摇着扇子笑道:“珏少爷,今日钟先生休假,由舒某为各位教读。珏少爷要听五胡十六国史么?”
殷珏离了殷辽那是天不怕地不怕,瞪眼道:“我才不要听你的!钟先生讲的有趣,我要听钟先生的。”
费孔方轻咳了一声,道:“六少爷,这个,今日双日,是舒先生授课,六少爷要听钟先生讲史,明日才行。”
殷珏是娇宠惯了的,哪里听他,不依不饶,拉住了钟寄云只是不放。其他孩子年纪更小,不知好歹,一时间屋中大的闹小的哭,乱作一团,只把个费孔方闹得头也大了,不知哄哪一个的为是。
忽听门外有人淡淡道:“六弟,你又在闹什么?”声音清脆如珠走玉盘,屋中顿时静了下来。殷珏讷讷道:“二姊—”规规矩矩站住,不敢再吵。
门边白影一闪,果然是殷雪亭走了进来,目光一扫屋中,徐徐道:“不到堂中去等先生,在这里吵什么?”孩子们都低下了头,果然一个个悄悄到正堂中去坐下。殷雪亭转向钟寄云与舒西云,微笑道:“舍弟一向顽皮,两位见笑了。”
钟寄云欠了欠身,舒西云笑道:“孩子岂有不顽皮的?难得却是这般听从二小姐,果然是长姊如母。”
殷雪亭矜持地笑了笑,道:“此后要烦两位先生多多费心了。今日双日,钟先生不必授课,若觉无聊……”话犹未了,窗外有人银铃般笑道:“钟先生若觉无聊,我家庄子如此大,到处逛逛不好么?”窗口上露出一张脸来,红衣似火,笑靥如花,正是殷红亭。
费孔方面有难色道:“这—庄主素不喜人在山庄中乱走—”
殷红亭唇角一披,道:“有二姊带领,怎么叫做乱走?钟先生,我家园子景色不错,你们读书人不就喜欢这些么?敢不敢跟我二姊去?”
钟寄云微笑道:“红亭小姐言重了。雪亭小姐若肯引领,钟某求之不得,岂有害怕之理?”
殷红亭向费孔方瞥了一眼,颇有得意之色,道:“二姊,走,我也跟你们去。”
殷雪亭其实并非此意,但话已说到此处,也只得点头。三人下了石阶,钟寄云脚步忽然一停,道:“这是—”只见一个六七岁的男孩站在门边石阶下,看他身上衣着似是下人,脖子上肩头上挂满书包,手里还捧了一叠字纸,低头站在竹林边。
殷红亭只瞥了一眼,道:“那是丑儿,庄里的下人,专门陪着六弟他们读书的。”
钟寄云哦了一声,走过去柔声道:“你既是伴读,怎么不进屋子里去?”
那孩子抬头看了钟寄云一眼。只见他眉目清秀,宛如玉雕一般,分明是个极漂亮的孩子,哪里是什么丑儿?只是那双眼睛却阴沉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盯了钟寄云一眼,一言不发又低下头去。殷红亭道:“他是个哑巴,钟先生不用问了。”
钟寄云怔了一怔,道:“哑巴?”殷红亭不耐道:“是爹从外面捡回来的孩子,看他可怜就留在庄里了。叫他伴读,他总不肯进屋子里去,由他去吧。”
殷红亭说着,丑儿忽然斜眼看了她一眼,目光中隐隐全是恨意。只是他掩饰得极好,殷红亭全未注意。但钟寄云就站在他身边,却是尽收眼底,哦了一声,柔声道:“你既不去读书,到我屋子里去坐坐好么?站在这里,不怕冷么?”时已至秋,又在山上,晨风颇有几分凉意,这孩子衣裳单薄,脚上鞋袜尤其破旧,站在地上,必然发冷,但他听了钟寄云之言,却是听如未闻,仍旧低头站着,理也不理。殷红亭双眉一竖,就待发怒,殷雪亭摇了摇头,道:“他不肯去的。这孩子,性情有些固执,先生不必相强了。”
钟寄云哦了一声,慢慢直起身来,道:“你若渴了冷了,我的屋子在那边,就进去坐坐。”并不待那孩子回应,便与殷氏姊妹走了出去。丑儿低头站着,直到三人将走出园外,才稍稍抬头,向钟寄云背影瞧了一眼,那目光中复杂之极,全不似一个六七岁孩子该有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