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山路上有节奏地晃动,晃得钟寄云面色苍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费孔方坐在他对面,忍不住道:“先生可是晕车?”
钟寄云苦笑一下:“自幼有这毛病,不定几时就犯上一次。”
费孔方道:“其实先生大可不必亲自下山,只消开个方子叫下人去抓药便好,想来也不至弄错的。”
钟寄云正色道:“大总管有所不知,药若不对,与毒无异,不只份量,火候也极重要。尤其这心疾之症,发作时便是以毒攻毒,若不亲眼看着煎药,学生实不能放心,若有一丝不慎,学生万死不足一赎。”
费孔方动容道:“这心疾如此厉害么?”
钟寄云微微一笑,道:“保养得宜,便可无虞,倘若发作起来,却是九死一生。”他话未说完,马车一颠,他面色顿时又是一白,忙伏到窗口深深吸了口气,一抬手之间青衣袖子滑下,露出白晰手腕上一道伤痕。费孔方眉头一皱道:“先生这是—”
钟寄云低头看了一眼,将衣袖拉上,笑笑道:“昨日裁纸之时不小心划伤了。”坐正身子,将膝上一个小小包裹扶正。费孔方一眼扫过那包裹,笑道:“先生下山这带的是什么?”
钟寄云脸上微微一红,道:“这是甜水客栈老板娘家中的衣裳,前日因泼湿了学生才暂替换,今日下山,恰好还给她。”
费孔方微微笑道:“甜水客栈虽小,却藏着好酒,先生若有兴趣,不妨去饮上一杯。”
钟寄云看他一眼,道:“学生素不饮酒。”
费孔方笑了一笑,不再说话。钟寄云亦沉默下来,将目光转向车窗之外,只见山路之上正有个农夫牵着一头小小黄牛在车前行走,肩上扛着锄头。钟寄云目光在农夫身上一扫,落在他足下。山路之上泥土紧实不留足印,但若仔细看来,却能发现这农夫每一步的间距都是相同的,若能留下足印测量,定是不差分毫。钟寄云目光随着他移动,渐渐移到他肩头锄柄之上,停留不去。费孔方探头笑道:“先生在看什么?”
钟寄云收回目光,淡淡道:“此处皆是山丘,附近难道还有农田么?”
费孔方笑道:“先生杭州人,大约见过水田居多,不知此处山岭之上还有梯田,农人并不少。”
钟寄云微感兴趣道:“梯田?学生在杭州之时也曾听说过,只不曾亲眼见到。”
费孔方道:“待先生有暇,费某陪先生去看看。”
两人说话之时马车已经驶过农夫身边,山路狭窄,马车几乎是紧擦着农夫身体驶过。也不知他是不是已习惯了这山路上车马来去,竟始终未抬头向车马看上一眼,倒是那头牛往路边让了一让,哞哞叫了两声似是抗议两马将路占去了大半,只是马车奔驰,片刻便已将这一人一牛抛在身后。
马车驶进小城,到了城中最大的一家药铺回春堂门前,费孔方笑道:“费某还须去采办庄中所需物事,不能奉陪先生,尚请恕过。”
钟寄云欠身道:“大总管请自便。”
费孔方也欠了欠身,车夫轻挥一鞭,马车径自离去。钟寄云方自转过身去,身边突然多了个人,一身黑衣,面色冷硬,正是殷珉。钟寄云微微一怔,道:“大公子怎么也在此处?”
殷珉面上仍无一丝表情,冷冷道:“来看你抓药。”
钟寄云上下看他一眼,道:“大公子既然要来医馆,为何不同乘马车?”
殷珉冷哼一声,道:“我不与姓费的同车。”大踏步当先进了药铺,大声道,“抓药!”他背负长剑,一身黑衣,面无表情,把药铺中人都吓了一跳,坐馆郎中大着胆子上来道:“大侠要,要抓什么,什么药?”
殷珉下巴向钟寄云一指:“问他。”大马金刀在椅子上坐下,长剑啪一声拍在柜台上,登时吓得坐馆郎中打了个哆嗦。钟寄云淡淡一笑,自袖中取出个帖子,让药铺中照方抓药,并细细交待熬药时间。殷珉坐在一边,耳听这方子中颇有些乌头马钱子一类的□□,忍不住道:“你这开的是什么方子?是救人还是杀人?”
钟寄云并不理睬,径自向药铺中交待清楚,让他们自去料理,方站起身来淡淡道:“药即是毒,毒亦是药,端看如何使用。”殷珉冷笑道:“若用错了药如何?”钟寄云道:“错与不错,一用便知。”提起那小包裹出了药铺大门。殷珉抢上一步拦住,道:“你去哪里?”钟寄云双眉微微一挑,道:“钟某去往何处,难道还需向大公子禀报?”殷珉怒道:“你是来为我母亲取药,现下却要到哪里去?”长剑虽未离鞘,却已指着钟寄云。
钟寄云视如未见,泰然举步,道:“药已煎上,需半个时辰后方可进行下一步,钟某并非大公子阶下之囚,在这城中走走料想亦无不可。”
殷珉怒目而视,终究是顾忌母亲病情,咬牙跟在钟寄云身后半步不离。钟寄云并不理会,沿着街道直往甜水客栈走去。忽听路边有人叫道:“钟先生—”原来却是挑水阿三。
挑水阿三放下担子,搓着污黑的双手笑道:“钟先生,听说你去了天巧山庄教书,怎么今天有空回来?”
钟寄云微微一笑:“前日借穿了甜水客栈老板娘的衣裳,今日下山抓药,恰好来还给她。”
阿三抓抓头发道:“老板娘啊,她今天不在,听说昨天就去乡下收帐了。”
钟寄云眉梢微微一扬:“不在?那还给老板便是。”
阿三嘻嘻笑道:“钟先生还不知道吧,那老板啊,”指指脑袋,“这里有些不清楚,先生若将衣裳还给了他,还不知被他扔到了哪里。”
钟寄云皱了皱眉,道:“老板娘几时回来?”阿三摇头道:“那可没准。乡下人欠帐厉害得很,若是收不顺手,十几天也是有的。”
钟寄云蹙眉思索,殷珉却不耐道:“说完了没有?要还,扔到客栈里便是,否则过几日再来还她也罢。”正说着话,只听前面一片混乱,哭号之声大作,沈三自人群中推推搡搡挤了出来,身后两个杵作抬着块门板,刘老实夫妻二人正扑在门板上号哭。沈三大声道:“快把这两人拉开,还要到衙门里去结案,要哭到老爷堂上去哭!”低声道,“真是晦气,刚当个捕快头,就摊上这些事!”
两个杵作只得放下门板来拉人。刘老实似是麻木了,被人拉开呆呆坐在地上只会流泪,他女人却疯了一般抱着门板上的东西不撒手,口口声声只是哭叫:“小毛,你睁眼看看娘啊!小毛啊—”
阿三骇然道:“是小毛—”
刘老实的女人哭了几声,突然站起身来,眼睛直勾勾看着前方,喃喃道:“这不是小毛,小毛在家里玩呢,在后院,在后院!”突然拔脚就跑,边跑边叫。刘老实呆呆看着,也不知道跟去。倒是旁边几个相识邻居分出几个人跟了上去,另有几个围着他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有摇头叹气。两个杵作得了空,复又抬起门板往前走。小毛的尸体僵硬,面上肿胀,五官似乎都被挤得移了位置,皮肤也开始溃烂,极之骇人,只是露出来的一条小腿上有三个极明显的黑记,想必就是据此才定了身份。钟寄云看着那小小尸体自身边过去,面色渐渐变白,如同一尊冰雕,寒气四溢。
街上众人渐渐散去,钟寄云默然无语,回头又走回医馆,看着伙计将药煎好,细称了份量和蜜制成药丸,再看看天色居然已经黑了。一出药铺,天巧山庄的马车已经等在门外。殷珉一语不发,掉头就走。钟寄云登上马车,只见费孔方倚着车厢,若有所思,见钟寄云捧着药上来,微微一笑:“钟先生劳动了。”
钟寄云也微微一笑:“劳烦大总管久等。”
费孔方看着他膝上药包,随口道:“今天街上吵闹得厉害。”
钟寄云奇道:“大总管不知道?有个孩子死了,听说是街上开豆腐坊刘家失踪的儿子,死状实在是……”摇了摇头,不愿再往下说。
费孔方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费某忙得采买东西,倒没来得及打听。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钟寄云摇头道:“学生也只是在街头看了一眼。”
费孔方看看他身边的包袱,笑道:“怎么,先生没将衣裳还了?”
钟寄云道:“听说老板娘下乡收债未回,便未曾去客栈。不知老板究竟有什么病症,却教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出外收债?”
费孔方笑道:“哪是什么病症。此人根本就是个痴子,若不是当年家里买个童养媳,又哪里有女子肯嫁给他?倒是老板娘精明,成亲后便当起了家,一应事物均是她在支持,说来也难为得很。”话锋一转道,“先生世居杭州,想必苏杭至金陵一带都是熟悉的?”
钟寄云点头道:“虽不敢说了如指掌,人情风土却也知晓一二。”
费孔方道:“听说金陵涌金门外有个老郎庵,但凡戏子们有祖宗名字在内的,出来学戏就是‘世家子弟’,年岁长些,还要称‘老道长’,可真有此事?”
钟寄云笑道:“怎的没有。不过老郎庵却不在涌金门外,大总管说的那个,当是在水西门外,淮清桥还有一个。”
费孔方笑道:“这金陵城也有趣,一个戏子,也称世家子弟,岂不好笑?”
钟寄云微微一笑:“想必金陵故都,规矩大些。”
两人一路上言笑晏晏,费孔方捡着苏杭秦淮一带风土人情询问,钟寄云也上来了兴致,一一解释给他听,不知不觉便到了山庄门前。殷珉早已等在那里。一见面便冷冷道:“钟先生,家母请你过去。”口气倒客气了不少。费孔方识相,当下自去了,钟寄云便随殷珉往琢月园而来。
一到琢月园,却是殷雪亭也在房中。钟寄云将药放下,细细讲了用法,殷夫人连声称谢,钟寄云便起身告辞。殷雪亭送他出来,微笑道:“先生劳动一日,真是费心了。”
钟寄云淡淡道:“二小姐不必客气,夫人的病只消静养,莫要费心,断然无虞。”
殷雪亭低眉微笑,暮色中当真是容颜如玉,正要说话,只听竹林中有人脆声笑道:“若是如此,我二姊可真要好好谢谢先生了!”一人翩然如燕子般穿林而出,正是殷红亭,落在钟寄云身边,便笑向殷雪亭道,“姊姊,你可用什么来谢钟先生?”
殷雪亭面上微微一红,微嗔道:“红亭,你闹什么?”
殷红亭咦了一声,道:“怎么,我说错了么?钟先生若能治好大伯娘,姊姊你难道不谢他?”
殷雪亭蹙眉道:“谢自然要谢—”殷红亭抢着打断她道,“钟先生不是俗人,姊姊你可不能用金银之物来打发他。”
殷雪亭神情微窘,钟寄云却淡淡道:“四小姐太抬举学生了,读书人两袖清风只是自高身价而已,学生若不为金银之物,也不来贵庄教书了。”
殷红亭碰了个软钉子,却也面色不变,仍然笑道:“那好,让姊姊把她最喜欢的那支珠钗送给先生如何?那可是价值连城呢。”
殷雪亭登时面色绯红。首饰之类器物若是男女间相赠,自是大有绮意,殷红亭当面调侃,殷雪亭终是待字闺中,脾气再好也有些恼了。正要发作,钟寄云已经道:“前面的路途学生已经明白了,不敢再劳二小姐玉趾,请回吧。”长身一揖,掉头走了。殷红亭望着他背影笑道:“钟先生面皮真薄。”
殷雪亭恼怒道:“红亭,你一个女孩儿家,嘴里说的这都是什么!”
殷红亭嘻嘻一笑道:“姊姊不愿听了?那我不说就是。”偎上前来笑道,“我也去看看大伯娘。”
殷雪亭拿她也没办法,无奈道:“你前几日又跑到哪里去了,整日里见不到影子。”
殷红亭笑道:“庄里死气沉沉,没意思嘛,我下山去玩玩。”两人说着话走了。
钟寄云回到有为轩,正赶上学生晚课,还在读书。丑儿又站在阶下,暮色中也看不清脸面。钟寄云自他身边走过,道:“又站在这里,冷不冷?”袖子微垂,拂过丑儿衣襟。丑儿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依旧一言不发。舒西云听到动静已站到门外,笑道:“钟兄回来了?”回头笑道,“都散了吧。”孩子们欢呼雀跃,一哄而散。丑儿拖着步子跟在后面,走出园门时终于回头看了一眼。
舒西云笑道:“钟兄对丑儿倒关心得紧。”
钟寄云道:“这孩子也怪得紧,无论如何总不开口,难道也是哑巴不成?”
舒西云端详他面色道:“钟兄今日不太舒服?”
钟寄云疲乏地道:“坐了一路马车,有些晕眩。今日在街上看到一具童尸,心里也有些犯恶。”
舒西云诧道:“什么童尸?”
钟寄云揉着眉心道:“还是不要提了,五官溃烂不辨面目,当真可怕得紧。”正说到此处,只听桌子那边砰的一声,两人同时回头,却是小螺前来送晚饭,被汤烫了手,洒了半桌,正在手忙脚乱地收拾。抬头看了钟舒二人,满面惊慌之色。钟寄云柔声道:“擦了便好,没弄湿什么,无甚要紧。”小螺目露感激之色,收拾完毕便转身出去。舒西云看着她背影笑道:“钟兄倒真是温柔体贴。”
钟寄云正色道:“舒兄玩笑了。这般小小年纪寄人篱下,钟某幼时也尝过此滋味,物伤其类而已。”
舒西云嘻嘻笑道:“开个玩笑,钟兄莫恼……”嘻嘻哈哈敷衍了过去。
子时之后,天巧山庄已是万籁俱寂。黑暗之中却有一条人影自琢月园掠了出来,沿着竹林中小径疾行,转眼便到了一处园子,正要进去,背后忽有人冷冷道:“你去了哪里?”
人影一顿,也冷冷道:“睡不着出去走走,你也要管?”
暗处人哼了一声,道:“你可知云无忌来了?”
人影一震:“什么?”
暗处人道:“云无忌离京来了这里。”
人影冷冷道:“他便来了这里又如何?”
暗处人冷笑道:“你莫大意,此人就是冲着天巧山庄来的。”
人影又是一震,猛地回身道:“你怎知道?”
暗处人冷冷道:“这你不必问,但这消息却是千真万确。你带回来的那人,可靠么?”
人影冷笑道:“你怀疑他?”
暗处人也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是你的人?如今我不与你争这些,只问你,他可靠么?”
人影断然道:“绝不是云无忌。”
暗处人道:“那他是什么人?”
人影沉默片刻,方道:“复姓盟。”
暗处人冷笑道:“看来这趟你下山倒没白跑。告诉你,铁血门到手的东西绝不会让出去,我能让你坐上这位置,自然也就能让别人上来。”
人影冷冷道:“别人上来只怕未必能接这件事。你也不必威胁我,有复姓盟相助又有何不好?倒是你带回来那人要小心,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暗处人也沉默了片刻,方道:“殷珉跟着他,现在不好下手。”
人影冷笑道:“这好办,我将殷珉调开便是。你叫殷勤下手。”
暗处人道:“也好。但那件事你却要加快,丑儿这几日像是不曾发病?”
人影冷冷道:“他不发病,不见得便是成了,还需多做几次实验。你也看到了,后面这几个全都死了。”
暗处人道:“我知道,但你也要加快,我等得,只怕上面等不得!”
人影猛地转回身去,一面向园中走一面道:“你若等不得,自己来便是!”大踏步进去了。
暗中人默然片刻,方冷笑了一声,喃喃道:“你以为你那一手还是宝么?”随即寂然,想是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