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为轩是辰末散早课,几个孩子自然是一拥而出作鸟兽散,书本扔了一桌。丑儿一直站在门外,等人都跑光,才一步一步慢吞吞走进房来收拾书本。钟寄云坐在窗前批窗课,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道:“好些了么?”
丑儿抬头看他,总是漠无表情的眼睛里终于透出点暖意,嘴唇动了动,发出一声嘶哑莫明的声音,似乎是从喉头深处硬挤出来的,难辨音韵。钟寄云眉头一皱:“你的嗓子怎么了?”
丑儿的眼光立刻黯淡下去,低下了头,迟缓地拖着脚步,伸手去收拾书桌上的笔砚。钟寄云目光一闪,忽然一长身抓住了他的手腕,道:“这是怎么了?”
丑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脉上一个红点尚未退去。他眼中又爆出小狼一般的寒光,喉头荷荷两声,嘴唇颤动。钟寄云轻轻抚摸他手腕,柔声道:“你会写字么?”丑儿眼睛倏地一亮,有些不太熟练地执起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字:钟离。
钟寄云浑身猛地一震,紧紧盯着丑儿的脸,正想说话,屋外忽然传来费孔方的声音:“钟先生在么?”
费孔方声音柔和带笑,丑儿却如听到了厉鬼夜哭,猛地打了个冷战,看着纸上自己歪斜的字迹,脸色登时惨白。钟寄云右手自他手中抽出毛笔,左手却端起桌上砚台,口中淡淡道:“大总管有什么事?”手腕一翻,砚中残墨全泼在纸上,登时将那两个字洇没。
这片刻之间,费孔方已踏进门来,噫了一声道:“丑儿怎么还在这里?可不要妨碍了钟先生批窗课。”
钟寄云含笑道:“没有什么。学生适才见砚中残墨,一时兴起想作幅泼墨花卉,丑儿觉得有趣,留下来看看。”他一面说,手下笔落如飞,转眼间一片托天荷叶已跃然纸上,再蘸些淡墨,寥寥数笔,在空隙处添了一朵半开的荷花,果然是一幅泼墨荷花图。
费孔方凑了近来端详,笑道:“先生原来雅擅丹青,这荷花当真活灵活现……”话锋忽然一转,“不知大夫人今日病体如何?”
钟寄云搁笔道:“大夫人只消不动气,便无大碍。本来心疾之症最忌动气,重在调养。”忽然想起道,“不知舒先生何处去了,怎的这几日都不见他?”
费孔方笑道:“庄主担心大夫人病体,恰好舒先生荐了一人,这几日便是去请,想来也该回来了。”
钟寄云淡淡应了一声,并无异样神情。费孔方察颜观色,正欲再说,忽听门外殷勤的声音平平板板传来:“大总管,舒先生请了郎中回来,庄主请大总管和钟先生运逐月园一叙。”
逐月园内人已不少。殷夫人倚在帐内,殷珉与殷雪亭侍立两边。床前正有一人坐着诊脉。费孔方与钟寄云踏进门来,恰好此人刚刚诊脉完毕立起身来。舒西云轻摇摺扇坐在一边,见了二人立起身来笑道:“我来介绍,这位是天巧山庄费大总管,这位便是钟先生;这位是学生好友公孙百草先生,素精歧黄之术。公孙先生,这位钟先生便是诊出夫人心疾之症的,你们二位多多亲近。”
公孙百草身材瘦削面容清冷,年纪三十多岁,身上虽是布衣布履,却洁净异常。双手细洁更白于面目,十指修长,指甲却剪得甚短。听了舒西云之言,目光向钟寄云面上定定看了半晌,方道:“钟先生造诣非浅。”钟寄云欠了欠身:“不敢当。学生久病成医而已。”
公孙百草一双眼睛只盯在钟寄云脸上,道:“可否容在下为先生把一把脉?”
钟寄云淡淡道:“自然求之不得。只是先生既为大夫人诊脉而来,想必庄主还在等着先生斟酌用药。”
公孙百草哦了一声,似乎才想起来还有这么回事,回身向殷辽道:“殷庄主,钟先生所拟方子甚妥,此症以静养为主,切忌动气,不发作便等同无病。若想根治,则在下不敢应承。”
殷辽听他说话与钟寄云基本相同,心知此病确实无法根治,当下道:“还请先生在敝庄多住几日,为家嫂调养一二。”
公孙百草爽快地道:“在下理应效劳。何况在下也想与钟先生多作切磋,恭敬不如从命了。”
众人正在说话,门口忽然人影一闪,却是殷琦,一见屋中还有陌生人,连忙收住了脚步。殷辽沉下脸来,道:“什么时候了,才来向你母亲请安?又去哪里了?”
殷琦垂头道:“去山下买了些玫瑰糖。因城中纷乱,听说又丢了两个孩子,这才回来晚些。”将一包糖放到母亲枕边,道,“娘,喝过了药不妨吃一颗。”
殷辽面色略见缓和,道:“不要到处乱跑,陪你母亲说说话也好。费总管,公孙先生的房间安排何处?”
费孔方躬身道:“钟先生既搬到逐月园,公孙先生便住在有为轩如何?也好与舒先生相近。”
殷辽转头道:“公孙先生意下如何?”
公孙百草却根本没有听到,只盯着钟寄云道:“钟先生,现在可否容在下为先生把一把脉?”众人都不觉有些诧异,还真没见过似他这般自告奋勇把脉之人。
钟寄云目光微微闪动,终于伸手手道:“公孙先生请。”他话犹未了,公孙百草手已经搭到他脉门之上了。屋中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舒西云坐在桌边,目光却自摺扇后一直盯着钟寄云。
公孙百草面上神情微微变化,那两根手指竟一直搭在钟寄云脉门上不肯挪开。钟寄云轻轻咳了一声,道:“公孙先生,学生可是有什么暗疾?”
公孙百草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手,道:“先生体质有些虚弱,若不嫌弃,在下可为先生调理一二。”
钟寄云微笑未答,殷辽已道:“公孙先生旅途劳顿,先请房中休息,待为先生洗尘后再论药不迟。”说着众人出去,倒把钟寄云扔在了房中。
殷雪亭颇不过意,柔声道:“钟先生,早课散了么?珏儿他们可还听话?”
钟寄云微笑道:“还好。”他自也知道自己留在内眷房中不妥,起身与殷雪亭问答之时便向外走。殷雪亭随着他出来,微笑道:“钟先生回有为轩么?”
钟寄云略一思索,道:“此时有为轩必然正在忙碌,学生想下山去走走,正好再去抓几副药。若公孙先生首肯,大夫人或者用得上。”
殷雪亭歉然道:“先生请勿多心,家叔也是担心家母的身体,所以才多请一位来……”
钟寄云笑了一笑道:“这倒是二小姐多心了,学生毕竟并非郎中,若耽搁了大夫人的病情,便是学生的罪过了……”
两人边谈边行,忽听一声银铃般的脆笑,眼前红影一闪,殷红亭不知从哪里闪了出来,笑道:“姊姊,说什么事这么高兴?”
殷雪亭有些尴尬,道:“红亭,你怎么在这里?”
殷红亭格格笑道:“我听说伯母身体不好,舒先生又请了位高明郎中来,所以来问安啊。”腻到殷雪亭身上,笑道,“怎么,姊姊不高兴,嫌我打扰你们了?”
殷雪亭面上一红,微嗔道:“乱说什么,也不怕钟先生笑话!”
殷红亭嘻嘻一笑,一双大眼睛往钟寄云脸上一扫,道:“钟先生可生气了么?”
钟寄云面上神情淡然,道:“红亭小姐还是孩子气。”
轻轻一句评语,殷红亭面上笑容也不由一滞,旋即笑道:“听说先生搬到逐月园来住了?”眼睛来回看着钟寄云与殷雪亭,一脸捉狭。
殷雪亭不由红了脸,声音也有些硬了:“红亭!”
殷红亭身子一缩,笑道:“哟,姊姊你真生气了?看来我在这里当真碍事,我走就是。”嘴上说走,身子却不动,一直随着两人进了房中。
这屋子本是殷珉的居处,一年之中倒有十一个月无人居住,虽然打扫得干净,却缺几分人气。钟寄云的东西刚刚从有为轩搬过来还未收拾,都堆在桌上。衣裳包袱中小心摆了一张琴,殷红亭一眼看见,笑道:“琴?钟先生还真是雅人呢。”走过去左右摸摸,道,“姊姊,你看这琴好不好?”
殷雪亭皱眉道:“红亭,不要乱动先生的东西。”
殷红亭缩回手笑道:“钟先生,我听姊姊说好琴是要什么凤池雁足,又是什么牛毛纹,什么焦尾的,你这琴怎么没有?”
钟寄云淡淡一笑道:“焦尾乃是千古名琴,学生所用,不过木材尚可罢了。”
殷红亭忍不住又伸手去摆弄,在丝弦上拨了几下道:“钟先生,你弹一曲给我们听听好么?我姊姊整天说什么琴谱,你们倒可以高山流水遇知音呢。”
一语未了,门外殷琦笑道:“什么高山流水?谁遇到知音了?”
殷雪亭被殷红亭一再取笑,已经有些恼了,只是叔伯姊妹不好翻脸,恰好殷琦进来,登时沉下了脸道:“你一早就说去买糖,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娘身体不好,你却只管在外面贪玩!”
殷琦从来未见过姊姊如此疾言厉色,吓了一跳,收起嘻笑之态,低头道:“我因为在城中听说又丢了两个孩子,官府都说要派七大皇捕中为首的绝手云无忌来查案,一时好奇耽搁了工夫……”
殷雪亭蹙眉道:“这七里十三乡丢失孩童的事层出不穷,难怪要惊动了御封皇捕。”她本来也不是有心发作自己的弟弟,神情也就缓和了下来。殷琦松了口气,道:“不过居然惊动了云无忌,却也有点出奇。听说七大御封皇捕只有惊动全国的大案才肯出手,这里丢失孩童的案子虽是多年积案,又是屡查屡作,但还算不上大案,怎么就惊动了云无忌?”
两人正在说话,忽听崩地一声,回头一看,却是殷红亭不小心扯断了一根琴弦,连弦柱也有些移位,自己也吓了一跳,吐了吐舌头道:“这弦怎么这么不结实?”
殷雪亭责备道:“琴弦本来不能用力去挑,你弄坏了别人的东西,还要找借口?”
钟寄云淡淡一笑:“无妨,拿到城里去修一修便好。”
殷雪亭颇觉内疚,道:“让人套马车,琦儿你送钟先生去吧。”
钟寄云微笑道:“不必了。山路颠簸,学生实在有些吃不消马车。此时天色尚好,走几步无妨。”挟起琴出了门。殷雪亭望着他背影,微微叹了口气。殷红亭一双眼睛滴溜溜地看着她,笑道:“姊姊是不是想陪钟先生一起去?”
殷雪亭并不答话,向殷琦道:“我回娘房间了,你也别到处乱跑,小心大哥查考你的功课。”径自出去了。殷红亭也不着恼,嘻嘻两声也没了影。
钟寄云出了逐月园,走了没几步,忽然道:“出来吧。”身后人影闪动,殷勤行了出来,垂手道:“先生去哪里?”
钟寄云脚下不停,道:“大总管可是禁止我出庄?”
殷勤陪笑道:“怎么会—”钟寄云打断他道:“究竟他是否这般吩咐过?”殷勤方知他不是对自己而来,道:“没有。”
钟寄云眉头微微一皱,道:“那他可吩咐过你再对我出手?”
殷勤摇头道:“也没有。前日还让小的盯着先生,这几日连这话也没有了。”
钟寄云脚下一顿,眼中精光闪动,片刻道:“庄里又弄来两个孩子,你可知道?”
殷勤垂头道:“小的也是听了琦少爷的话才知道,这般事小的并不能知晓。”
钟寄云看了他一眼,道:“公孙百草前来,真是只为大夫人的心疾?”
殷勤陪笑道:“这……小的不敢妄言。”
钟寄云冷冷一笑,道:“好,你总要在有为轩出入,公孙百草的举动,倒要有劳你了。”殷勤躬身道:“是。”抬起头来钟寄云已然走了出去。殷勤盯着他背影,喃喃道:“有为轩?公孙百草?原来舒西云竟是复姓盟的人……”
有为轩里此时人已散去,只剩下舒西云与公孙百草。舒西云仍是摺扇轻摇,道:“试出了么?他究竟有无内力?”
公孙百草摇头道:“他丹田空虚,不似有内力之人。”
舒西云沉吟道:“听说云无忌暗器轻功是第一流的,内力却是第九流的,但无论如何,也总该有几分才是。”
公孙百草摇头道:“有无内力,我一探脉便知,若说他有内力,实是令人难以相信。”
舒西云道:“那你还诊脉不放?”
公孙百草面上现出沉思之态,缓缓道:“此人是谁我不知,但他却是所有浸淫医药之人梦寐以求的对象。”
舒西云皱眉道:“这是什么意思?”
公孙百草道:“此人体内有无数毒素,便似服食过千百种剧毒之物,只奇在竟不发作,实是闻所未闻。若能得此人治疗,当真是旷世难逢的机会。”
舒西云早看惯了他对医药的沉迷,也不在意,只是公孙百草之言却让他吃了一惊,道:“他体内有千百毒素而不发作?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了罢?”
公孙百草肯定道:“我一生行医,绝不会看错,只是这千百种毒素似是相互牵制,是以才未发作。不过此等情形如同高堤蓄水,一旦溃于蚁穴,后果不堪设想。”他一生沉迷于医药,此时骤然发现前所未见的新症,便如酒鬼见了美酒,不可自拔。舒西云却没有这份心思,思之不解便抛了开去,道:“庄主给的东西你可看过了?”
公孙百草猛醒过来,怔了一怔才道:“看过了,其中并无庄主所说的毒素。”
舒西云吃了一惊道:“你不曾看错?那丑儿正是因为用了此毒才时常红疹发作,面目全非,他血液之中怎会无毒?”
公孙百草不悦道:“少主,我公孙百草并非别能,但医药用毒之道却是我之长,此事并不烦难,怎会看错?若非庄主自己弄错,便是有人为他解了。”
他只是无心之言,舒西云却突然立了起来,喃喃道:“难道他真是……钟寄云?”
天色阴沉,似有雪意。钟寄云挟着琴走下碧泉山。自山脚到小城门处是大片平地,中间一条小河流过,河边芦苇已然枯黄,河边也已有薄冰现出,河中却缆了一条小船,船上端坐一个渔人,手中一条粗粗钓竿,垂一条细细丝线,木雕般坐在船头,头上斗笠压住了半张脸,看不到眉目。钟寄云自河边走过,那渔人全心都在钓竿之上,竟似丝毫不知。钟寄云也似没有看到他,径直走了过去。平地另一边便是树林,林中隐隐传来伐木之声。钟寄云目不斜视,但若有人迎面走来,目力又佳,便可看到他瞳孔似乎微微收缩,面上神情却是丝毫不变。
前行数百步,已将看到城门,城外自然是一片农田。此刻庄稼已收过,全是一片秸杆,却有个农夫牵了一头黄犊,拉了一张小小铁犁在耕田。钟寄云脚下微微一震,似乎踩空了,身体也微微一晃,面上神情终于稍稍变了。但脚步却是未停,径直进了城,将农人也抛在了身后。天上,开始飘起了雪花,未入冬便落下的雪,雪片大如梅花,纷纷扬扬。
小城之中仍然旧日情景,甜水客栈门开着,却没有什么客人。小伙计倚在窗边看雪,有一下没一下打着呵欠。老板娘不在,哪个客人上门?来看老板那个呆子么?老板倒是坐在堂中,对着空荡荡的大堂不知发什么呆。钟寄云一脚跨进门来,小伙计倒还认得他,笑嘻嘻道:“钟先生来了?老板娘不在呢。”
钟寄云微笑道:“还未回来?本想将这件衣裳当面交给老板娘,看来难有机会了。”
老板居然也还认得他,呆呆笑道:“先生还讲笑话么?”
小伙计心里直叹气,钟寄云却微笑道:“今日没有时间,这衣裳还请老板还给老板娘,下次若有机会来,必定为老板再说个笑话。”
老板呆呆点了点头,双手将衣裳接过来,抱在怀里也不知道放下。钟寄云大约和他也没有什么话说,施了一礼便即离开。一出客栈门却正遇上挑水阿三,挑了一担水自后院转出来。钟寄云不禁微笑道:“你又来这里挑水了?”
阿三看到钟寄云也是喜出望外,放下担子笑道:“怎么是钟先生?不是去了天巧山庄?怎么样,有钱人家的少爷还教得惯么?”
钟寄云淡淡笑道:“还不都是一样,只不过脾气大些。你这水,又是从客栈水井里打上来的?”
阿三点头道:“跟碧泉山的水真是一个味道,又凉又甜,只是天冷,要不然先生可以尝尝。”
钟寄云微笑道:“说来自山上走下来还真是有些渴了,水凉些倒也没有什么。”
阿三连忙舀了一瓢递过去。他自幼挑水,从来不曾读过书,最尊敬的便是读书人,何况钟寄云沉静近人,他虽是粗人不懂什么温润如玉的词儿,却是亲近得紧。钟寄云喝了几口,点头道:“果然是好水,跟天巧山庄的水一模一样。”自袖中掏出点碎银递给阿三。
阿三连连摇手:“喝几口水要什么钱,我阿三难道连这几口水也请不起先生?”
钟寄云笑了笑,道:“也不只是为这几口水,我怕有几日不能下山,如若过几日有人来寻我,麻烦你交他一件东西。”
阿三看时却是一本书,他也不认得字,将手在身上擦了几下才接过去掖进怀里,不好意思地收了银子,道:“先生可是教课忙得很?”
钟寄云笑了一笑,道:“不错,是要忙上几日了。”抬头看看那飘得愈发急的雪片,缓缓道,“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