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之中静寂如死,只有红烛的蜡泪慢慢堆积,显示着时间在一分分流过。殷雪亭与殷珉对面而坐,彼此都看到对方目中绝望之色——费孔方若掌握了脱胎换骨之术,殷家一门都再无生望。
一声闷响,如同天际隐隐雷鸣,整座碧泉山似乎都震了一震。七号悚然回首,声音是自粉墨阁方向传来,但窗外夜色如墨,什么也看不到。七号冷声道:“去个人看一看。”一名仆役应声而起,将手中单刀紧了紧,出了大堂。夜色随即将他身形吞没。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再无什么动静,只是出去的人也全不见回来。七号面色更冷,沉吟半晌方道:“再去两人,要小心!”
费孔方在天巧山庄之内安插的心腹共有九人,随他去粉墨阁的二人武功不过平平,方才出去打探消息的一个也只中等,现下出去的二人却是机警之辈,素为费孔方所看重,其中一人武功更仅在七号之下。只是这两人一出大堂,便如方才那人一般,再也不见回来。大堂中诸人等了又等,却是半分消息也无,仿佛那门外夜色更是一张大口,将出动的人逐个吞下,连骨头也不见吐出来。
此时大堂中红烛已烧去大半,门窗之中吹进的冷风吹得烛焰摇摇晃晃,令人背脊发寒,却偏偏没有一个人敢去将门窗关上。那门窗之外夜色浓厚如墨,屋内烛光竟似照不出去,四下里只听到风吹木叶,别无声息。屋中连七号在内只余四人,其中一个已然有些紧张,喃喃道:“怎的,怎的还不回来?”
他声音低微,七号却只觉烦躁,厉声道:“住口!”声音出口,在空旷的大厅里格外刺耳,连他自己也骇了一跳,不由自主握紧了袖中短刃,心下才稍稍安定,冷冷道:“急什么,再等一等。”
先头一人不敢再说话,另一人却忍不住道:“堂主去了这许久,若无事也该回来了,莫不是……”说到后来,在七号凌厉目光之下声音渐低几乎不闻。其实方才这几人都听到粉墨阁方向一声轰响,再蠢也知道费孔方必然有事,说这话无非为了自壮胆色,只是情形太过诡异,情不自禁便加上了后半句。他不说还好,话一出口,诸人心中都有此意,一经他说出,更觉窗外夜色带煞,连空气似乎都沉重了起来。静了片刻,终于又有一人道:“到了此时莫再说别的,堂主必定有变,我们如何是好?”
七号面色铁青,道:“一派胡言!自然就等在此地,还要如何?”
平时这九人中以他为首,但此时众人各自胆寒,哪个肯真的听话?方才说话之人首先道:“我看不对。方才粉墨阁那等巨大的动静,谁还是傻子不成?我看这庄中不对,人暗我明,我们还是先退出去为好。”
七号怒道:“临阵脱逃在堂中是什么罪名,你活腻味了不成!”
这人想起堂中刑罚,也不由有些心寒,无如此时心中恐惧,实不愿在这大厅之中再呆一刻半刻,当下道:“留得青山在不,不怕没柴烧。我是不再等了。”
若是平常,七号说不定立刻便要出手,只是此时只剩四人,势不能再自相残杀,也只好眼睁睁看此人拔剑在手,向厅门走去。此人也非莽撞之辈,突然提起一张椅子自开着的窗户掷了出去,自己却自大门抢出。他方闪到门口,突然砰一声响,众人一惊回头,却是一扇窗子被风吹了开来。众人心中方自一松,却有一人大声惊呼,手指门口,只见方才抢出门去的那人已缓缓仆倒下去,上半身扑出门外,下半身还在门内,竟不知是如何死的。
此时门窗俱开,烛焰被风吹动,摇摇欲熄,余下二人急忙用手护住,手影投在四面墙上,忽明忽暗,更添了几分诡谲,饶是这二人也是刀头舔血之辈,也不由心胆俱寒。
七号面色铁青,反而冷静了下来,后退一步,突然提起了殷雪亭,手一横将短刃架在她颈后,冷冷道:“是什么人?出来,否则她就死!”他这一步,正退到墙角之中,离开门窗甚远,身体完全藏在殷雪亭身后,连执刀的手也不露出来,正是丝毫破绽也无。这大厅虽是宽敞无比,但这般安全的角落却只有这一处。其他二人虽想效仿,却也再找不到这般的一处地方。
厅外风声呼啸,七号手心也微微渗出了冷汗,突然将刀一侧贴在殷雪亭颊侧,冷冷道:“你还不出来!”刀锋一压,便要在她脸上划上一刀。他已认定外面之人必是云无忌,所以挑选再三,选择将殷雪亭作为人质,此刻他并不敢杀殷雪亭,只想将云无忌逼出来。果然门外缓缓一叹,一人一步步自夜色中走了出来,正是云无忌。他身上衣裳已经被鲜血染红大半,脸上也是血污狼藉,忽明忽暗的烛光下看来有如鬼魅一般。
七号却松了口气,冷笑道:“果然是你!”方才敌暗己明,几个同伴死得无声无息,纵然是他也禁不住心胆俱寒,现下云无忌现身出来,他心中反而安定了些。
云无忌淡淡道:“费孔方已死,你还要负隅顽抗到几时?”
七号面颊肌肉微微抽搐。他虽然早已料到费孔方可能已经死于云无忌之手,但经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仍是心中一阵寒意。眼看云无忌又向前走了一步,脱口喝道:“站住!”
云无忌倒真的没有再向前走,反而捡了张椅子坐下,淡淡道:“此事费孔方乃是首恶,你现下弃刀投降,还可从轻发落。”
七号冷笑道:“从轻发落?锦衣卫手下还有活口?”
云无忌眉头微微一皱:“你若不知悔改,云某即便想留你活口也难了。”
七号冷笑道:“云无忌,你休要诳我!我纵肯弃刀投案,你难道就肯放过了我?”
云无忌道:“你弃刀投案,还可算作自首,自然可以从轻发落。”他说着话,眼角肌肉却在微微跳动。七号目光尖锐,立刻盯住他眼角,冷冷道:“此话当真?”
云无忌道:“自然当真。”他说话似乎有些吃力,双手掩在衣袖之中,此时却连衣袖也微微颤抖起来。七号目光如利刀一般自上而下将他全身刮了一遍,突然大笑。云无忌皱眉道:“你笑什么?”
七号笑声陡停,冷冷道:“云无忌,你真当我是三岁小儿?你说从轻发落,我手中人命不少,从轻又能如何发落?至多不过是留我一命,却要在那监牢之中年年月月忍受狱卒打骂,这样的日子,我倒不如此时放手一搏的好!”
云无忌表情仍是淡然,道:“你若真想如此,云某也就无能为力了。”
七号狞笑道:“你此时怕是真的无能为力了!你以为我看不出你已身负重伤?你在这里虚言恫吓,又百般诱我自行弃刀,不过是已无动手之能,想凭三寸不烂之舌令我不战而降罢了!”
云无忌淡淡一哂:“你当真以为我无力杀你?”
七号狞笑道:“你若能动手,早就不容我等活着,又何必要等人出了这厅门才下手,更何必用长窗来声东击西?我虽不知你是如何杀死其他人,却知你方才杀人之时若非长窗响动分了他神,你便断断杀不了他!”
云无忌面色微微一沉,道:“你似乎对自己十分自信?”
七号嘿嘿笑道:“不错!此时我有殷二小姐在手,你便更要投鼠忌器了。”
云无忌淡淡一笑:“你若自比老鼠,我自无意见。”
七号冷笑道:“死到临头,还要逞口舌之利。”冷冷道,“杀了他!”这话却是对两个同伴说的。那两人早已握紧了兵刃,只是不敢贸然动手。
七号冷冷道:“他已无还手之力,只是虚言恫吓,不必怕他!”
云无忌微笑道:“你却会打主意,枉你们也算同伴,竟教别人上前送死。”那两人本已向前走了几步,闻言却又停了下来,齐齐看向七号,目中不无疑虑之色。七号大怒,喝道:“你们难道傻了不成?此时不杀了他,谁也活不成!”
云无忌截口道:“他们虽活不成,你手中却有人质在,教云某也不敢贸然出手。”
七号心中所想确实如此,只是此时此刻却不能露出半分真意,当下冷笑道:“ 云大人不必挑拨离间,如今我三人同舟共济,你若不死,我们谁也活不成。殷二小姐此时在我手中,云大人素来自视甚高,我倒不信你当真会不顾她的死活!”
厅中余下二人对视一眼,虽不愿上前送死,但若不杀了云无忌,那厅门口的尸体便是前车之鉴。何况七号手中挟持殷雪亭,料想云无忌也断不敢无所忌惮。这二人师出同门,又多年共事,心意相通,突然间双双拔剑出鞘,两道剑光双虹般一上一下同时绞到。云无忌面上终于露出一丝苦笑,突然向后一仰,身下椅子两足悬空,两足支地,殷家众人只见剑光一闪,突然咣当一声,椅子四脚已被下掠的剑光削断,三人一起倒在地上。两名剑手咽喉之上不偏不倚都插了一支没羽箭,同时仆倒,但剑刺云无忌胸前的一人却已得手,一柄长剑自云无忌肩窝穿过,几乎将他穿透钉在椅背之上。
厅中一时静寂如死。殷家众人眼睁睁看着云无忌,只盼他能自地上站了起来,但云无忌却似是完全脱了力,勉力伸手握住了剑身,却无力将剑□□。
一阵桀桀阴笑自七号喉中发了出来,愈笑愈是大声,暗夜中听来真如夜枭鸣叫,令人毛骨悚然。他此时仍一手挟着殷雪亭,一手横刀架在她颈中,这才向前迈步,狞笑道:“云大人一举击杀双剑,何等威风,怎么此刻却像条狗一般躺在地上?”
云无忌苍白的脸上冷汗涔涔而下,苦笑一下没有作声。七号大笑道:“云大人方才竟还敢出手,实是出我意料之外,难道不怕我真个杀了殷二小姐?”
云无忌缓缓道:“你自然不会杀她。你本便是要借这二人耗尽我最后一分力气,又怎会在乎他们的死活?”
七号纵声大笑:“你果然洞烛幽微。只可惜你下手不留余地,他们既然看了前人的榜样,又怎敢不全力出手?”
云无忌苦笑,低声道:“不留余地,不留余地,嘿……”
七号踌躇满志,迈步向前,已经无暇去听他在说什么。不过他到底谨慎,直到此时仍是挟持着殷雪亭,不使自己要害露出在云无忌面前。眼看已到云无忌面前,云无忌面露苦笑,终于认命般闭上了双眼。七号纵声大笑,掌中短刀终于离开殷雪亭颈中,眼看刀光一闪,云无忌便将身首异处,殷雪亭睁大眼睛,若不是哑穴被封,早已呼叫出来。殷家众人心已凉到了底,有几人已经闭上双眼,不忍面对这绝望一幕。
忽然之间七号身后窗户一响,似乎又被风吹动。这便是方才曾被风吹开而令众人惶然回首的那一扇窗户,七号本缩在角落当中,侧对长窗,此时他走到云无忌面前,自然变成背对窗户。若是方才,他自不敢将要害如此暴露,但此时云无忌已躺在面前任他宰割,得意之下未免忘形,况且方才这扇窗户已响过一次,他又怎会再去注意。
刀光一闪,已将落下,陡然间窗口处金光一闪,几乎无人看清那是什么,七号身体却猛然抖动一下,如遭重击,手中短刀当啷一声落地,整个人都向前扑出去,连带着殷雪亭压倒在云无忌身上。椅中的殷家众人看到,他背上青色衣衫初时只洇出无数鲜红的点,但不过一眨眼睛的工夫已变做了无数支小小血箭,顷刻间将他染成血人。众人目光不由自主都往窗口处望了过去,只见一个小小身影伏在窗台上,两只手里握着一个金光灿烂的圆筒。
粉墨阁已化作一片废墟,在天巧山庄内画出一片空白。殷珉默默立在废墟之前,良久,缓缓弯腰拾起一块碎石,握了一会,又轻轻扔掉。云无忌淡淡看着他,道:“你当真不再挖开此处?毕竟你父亲的尸体还在下面,应该,尚未烧尽。”
殷珉凝视眼前废墟,终于摇了摇头,目光转向另一边:“先父的坟墓在殷家墓地之中,早已下葬多年了。”
云无忌淡淡笑了笑,道:“这也说得不错。”
殷珉将目光转回废墟,低声道:“当真是他杀了费孔方?”
云无忌也看着那片废墟,淡淡道:“是。”
殷珉迅速扫他一眼:“费孔方的武功在他之上。殷家所长的,并非武功一道。”
云无忌道:“他在油灯之中下毒,费孔方得意忘形,百密终有一疏。”
殷珉默然,似乎在揣摸这句话中究竟有几分可信,良久方道:“无论如何,总要多谢你。保住了先父的名声,也保住了天巧山庄的脸面。”七里十三乡孩童失踪之案已结,小城衙门之中听说钟先生便是前来暗访的绝手神捕,无不屁滚尿流前来奉承,并按云无忌所言费孔方暗杀天巧山庄大庄主殷远,挟持二庄主殷辽暗中掳掠孩童,终被殷辽反戈一击,同归于尽的说法记录在案报呈了刑部。
殷珉转首望着云无忌:“你可是觉得我在自欺欺人?”
云无忌道:“逝者已逝生者犹生,既于死者无碍而于生者有益,何必多想。”
殷珉垂头道:“只是……我不能不想……”
云无忌道:“你若想重振天巧山庄,这负担已经够重。”
殷珉猛然抬头,眼前的粉墨阁已经化为一片焦土,天巧山庄赖以成名的易容之术他与弟妹们都并未学得通透,那诡秘又可怕的脱胎换骨之术更是已随殷远深埋地下,天巧山庄实已式微,若想重振旧日名声,谈何容易。但殷珉眼中却渐渐发了光彩,终于深吸口气,挺起了胸膛。
云无忌眼中微微露出一丝笑意,转身向外走去。不远处钟离抱着个小包袱站在那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他,一见他走来,立刻迎上来。云无忌携起他的小手,大步向天巧山庄外走去。
山庄门口一片残雪已被来来往往的人踩得泥泞不堪,殷雪亭一身白衣如雪,就站在这片泥泞之中。云无忌远远看到她,微微叹了口气,道:“二小姐。”
殷雪亭面容憔悴,一双眸子却是潋滟之中带着锋利,凝视云无忌半晌,忽道:“你本就想到山庄里来,是么?”
云无忌道:“不错。纵然没有七里十三乡孩童失踪一案,我也要来天巧山庄找钟离。”
殷雪亭道:“你既早想进入山庄,为什么不直接接受费孔方的邀请,却要利用琦儿?”
云无忌目光微微一厉,道:“二小姐这是何意?”
殷雪亭道:“琦儿走了!”
云无忌冷冷道:“那又如何?云某并未招惹令弟,是他执意要与我打赌。天巧山庄以孩童试术,难道二小姐的意思是云某根本不该来?”
殷雪亭颓然道:“我,我不是这意思……”
云无忌神情略略缓和,淡淡道:“玉不琢不成器,令弟出外历练一下也并非坏事。”
殷雪亭以手掩面,身躯微微颤抖,似乎不禁风寒,半晌方道:“红亭也走了。”
云无忌点点头,并无讶异之色。殷红亭出走在他意料之中,毕竟这女孩子虽做过狠事,却还不是全无人性。
殷雪亭惨然笑道:“珏儿如今见了我和大哥,便如见了仇人一般……”
云无忌微微叹了口气,道:“待他长大些自然明白。”却也知道自己说的未必便准,仇恨一旦埋下,便不是轻易可解。
殷雪亭望着他,目中神情凄惶,道:“你说是我爹杀了费孔方,可是真的?”
云无忌道:“真的。”
殷雪亭苦笑道:“你说谎。他若能杀费孔方,早就杀了。”
云无忌淡淡道:“杀人有时也要看机会。何况如今天巧山庄百废待兴,二小姐不觉得纠缠于此毫无益处?”
殷雪亭微微垂下头,喃喃道:“我知道,只是……”只是不问几句话,又怎能留得云无忌多停片刻?只是这话,她是永远不会说出来的。
云无忌看着她,目中也露出怜悯之色,道:“令堂身体如何?遭此大变,只怕于她病症有碍,二小姐尚须多多留心。且令兄独力支持山庄,负担甚重,还要靠二小姐相扶。”
殷雪亭低声道:“我知道……”目光在云无忌脸上逡巡,终于只是道,“我娘的病……”
云无忌道:“放开怀抱,当可无虞。”
殷雪亭点了点头,不知再说什么。云无忌正要说话,忽然山庄之中远远传来一声急呼:“大夫人……大夫人悬梁自尽了……”殷雪亭面色陡然惨变,大叫一声:“娘!”转身狂奔入山庄之中。
云无忌望着她的背影,微微叹一口气,道:“还是说得晚了。”
钟离一手抱着包袱,一手紧拉着他的手,仰头看着他。云无忌低头望他,眼中露出柔和的神情,道:“我们走吧,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