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静斋”里今日又是静悄悄。
朱睐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小璧,二姊夫今天真的不过来?”有诸葛潜盯着当然不自由,但是诸葛潜不来她一个人念书更无聊啊!
“真的不来。大小姐说了,这几天要来两位特别重要的客人,二姑爷也要陪客,让小姐自己念书。”
“什么客人这么重要?”朱睐嘀嘀咕咕。朱府来往宾客多为江湖中人,诸葛潜却是一介书生,从未听说有什么客人要他去陪。
“听说是两位云南来的小王爷。”小璧把打听来的消息一古脑儿倒出来,“说是有一位最爱读书人,所以才让二姑爷去作陪。对了,听大小姐说公子还要请客人去听戏,听说还是点了穆小秋的‘思凡’……”小璧话说出了口,才连忙掩住嘴。这种戏,可不是未出闺门的姑娘家该看的,若是被人知道是她告诉六小姐的,准有一顿皮肉之苦。
“穆小秋?”朱睐眼睛一亮,“就是那名满苏杭的名伶?”朱府家教,府内不准唱堂会,朱睐对穆小秋还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呢。
小璧不放心地叮嘱:“小姐,可千万别让人知道是我告诉小姐的,不然小璧准要挨打。”
朱睐一摆手:“放心,我不会说的。哎,大姊有没有说谁可以去听戏?”
小璧摇摇头,心想你六小姐未出闺门,虽然杭州城任你乱跑,这戏恐怕是不会让你去听的。只是不敢说出来。朱睐自己心里也明白,长长叹口气又趴回桌子上。小璧看着可怜,忍不住道:“大小姐和姑爷出门去了,看样子一时半晌不会回来,要不然小姐先出去逛逛……只要别拖得太晚让大小姐抓到。”这位六小姐可能天生不是读书的料,看她这副样子也真拘得可怜。小璧到底是从小侍候的,说是主仆,其实情份跟姊妹也没什么两样,实在忍心不下,还是把实话说了。
朱睐眼睛顿时又亮了:“大姊出去了?那五哥呢?”虽然朱闻对她素来宠爱,但是读书的事却是从不打折扣的。
“公子正忙着迎接两位小王爷,哪儿有工夫来管小姐,听说这几天连那位叶公子也没陪呢。”
朱睐欢呼一声跳起来,小璧连忙上去捂住她嘴:“小声些,朱总管还在呢。”
朱睐连忙压低声音,朱年赐虽然只是个管家,却与长辈无异,教训起人来也是一套一套的,朱睐除了长姊和兄长之外就只怕他:“叶四这些天在做什么?”唐平被他整得好几天不能出来见人,哪能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听说这几天时常往音园跑,大概是去听乐先生弹琴了罢?”
“是吗?”朱睐心中大奇。乐亦其性子冷僻,终日隐居音园,除朱闻之外与朱府其他人等少有来往,难道偏偏和这个叶四扯上了什么交情?
“走,去音园看看。”
音园建在朱府最僻静之处,一派白石花墙,内里种满翠竹,房前植两棵海棠,挂着半红的海棠果,倒是朱碧分明。园门紧闭着,里面传出铮铮淙淙的琴声。朱睐竖着耳朵听了一会,果然听到隐隐交谈之声,似乎真是叶四和乐亦其的声音,马上来了精神,一拉小璧,便从墙头翻了进去。
小璧吓了一跳,低声道:“小姐,不用翻墙吧?”怎么在自己家中反而像作贼一般?
朱睐“嘘—”了一声,心想若是明公正道地进去,乐亦其此人脾性甚怪,除音律之外不谈其他,自己又不通这些琴啊箫的,说不上三句话,肯定被他赶了出来,那便不妙了。
两人偷偷摸摸小贼一般摸到窗下,好在窗户虚掩,倒也用不着捅破窗纸。朱睐暗叫侥幸。乐亦其不通武功,叶四却难测深浅,若是再去捅窗纸,难保不被他发觉。
只见房中乐亦其盘膝而坐,一身白衣,身边一柱檀香在白玉香炉中青烟袅袅,面前摆着香檀琴案,案上横摆朱闻所赠的凤弦琴。叶四一身天青锦袍,正盘膝坐在他对面。朱睐不由瞪大了眼睛。这张凤弦琴虽不是什么绿绮焦尾,却也是难得的古琴,当初朱闻费尽心思以千金之价赎来赠与乐亦其,才将他揽入朱府。乐亦其对此琴也极为珍视,非逢知音不奏。偌大的朱府,除了朱闻,便只有朱嫣曾有此耳福。今日里居然将凤弦琴取出,显然待叶四非同一般。
此时似乎一曲奏完,乐亦其双手还轻按在琴弦之上,抬头道:“叶兄以为如何?”
叶四眼眸半闭,良久方点了点头,道:“好琴。”
乐亦其眼中微有讥讽之色,道:“叶兄听了半晌,就只有这二字评价?”
叶四眼眸一张,微笑道:“乐兄的琴技,自然是极好的。”
这般敷衍了事的赞赏还不如不赞,乐亦其眼色一寒,道:“想必乐某技艺拙劣,不入叶兄之耳?”
叶四仍然微笑道:“叶某其愚如牛,只怕除非圣乐,不能起舞。”
朱睐听得稀里糊涂,不知叶四为何要将自己比作牛,更不知为何叶四明明自贬,乐亦其眼中神色却更是冰寒。她只知对牛弹琴的典故,暗想叶四大概根本不解音律,偏在这里附庸风雅,只怕乐亦其立刻便要变脸赶人,那便有好戏看了。却见乐亦其眼色几乎能冻得死人,双手却又复举起,缓缓道:“乐某不敢自比圣乐,只请叶兄再听一曲。”
朱睐大奇,想不通乐亦其今日怎会有如此耐心。她却不知古有传说:黄帝做钧天之乐,一奏而百兽率舞。叶四自比为牛,其实是说乐亦其琴技虽好,曲目不佳,并无感天动地之能。乐亦其所奏琴曲皆为自创,乃遍研古曲而自出匠心,苦心孤诣,竟只得叶四轻轻一句评价,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当下十指轻划,琴音立起。此番却不是方才韵律,只听孤音陡起,四围相应,宛如松风吹浪,山谷呼啸,又如涛声拍岸,雪起天半。铮铮淙淙,竟有金铁之声,只听得伏在窗外的朱睐都觉背上一阵阵寒意,似乎到了冰天雪地之中,四面冰瀑如雕,突兀奇绝,令人虽是肌寒骨透,却又目迷五色,恍恍惚惚之中,竟不知身在何处。忽听啪地一声,如同天外之音,那四面奇景顿时消失,自己仍是伏在窗外。只听房中啪啪作响,偷眼看去,却是叶四以手拍案,似乎应节而击,却是每一下都击在琴韵转处。如此十余下,竟拍得乐亦其琴声断续,再听不出是什么调来。乐亦其面色微变,琴音愈拔愈高,叶四面上神情也愈见郑重。忽然铮地一声,琴弦竟然断了,乐亦其手上一颤,竟被断弦划破。朱睐在窗外看得清楚,不由呀地一声叫了出来。
乐亦其怔怔看着断弦,仿佛不曾听到窗处朱睐呼声,良久方点头道:“叶兄果然是知音人。”
叶四微微一笑:“不敢当。在下不过是听一位朋友曾如此击节,东施效颦而已。可惜损了乐兄一张好琴。”
乐亦其眉头一皱:“叶兄所说的朋友不知是哪一位,能否让乐某一识真颜?”
叶四摇了摇头:“此人行踪不定,此时在下也不知他在何处。”
乐亦其面有失望之色,将琴一推道:“既是如此,烦请叶兄若有他消息之时,千万为乐某引见。叶兄请自便。”竟然毫不客气下了逐客令了。
叶四也不为忤,道:“在下告辞。”施施然起身出门。朱睐至此仍是一头雾水,见叶四好似没看到自己,忍不住起身跟了上去,道:“你没看见我?”
叶四看她一眼,道:“六小姐躲在那僻静之处,难道是想让人看见?”
朱睐登时语塞,瞪起眼睛道:“我都出了声音,你难道没有听到?”她自以为瞪起眼睛十分威严,却不知那双杏子眼瞪得再大,也不过多添几分稚气罢了。叶四这次看也不看她,只道:“听到了。”
朱睐再次被噎住。若依她平素脾气,不是甩手便走,便是大发嗔怒,只今日好奇心实在太盛,居然又追了上去,道:“你方才怎么那般乱拍桌子,竟然敲得乐亦其断了一根琴弦?那琴是我五哥费尽心思才弄来的,价值千金你知道么?乐亦其平常宝贝得什么似的,今天断了弦,他还不心疼坏了?”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有几分佩服。她虽然不懂什么音律,却是听过乐亦其抚琴之时,曾有几个门客故意在院外敲锣打鼓扰乱于他,只无论墙外如何嘈杂,那琴声始终如茧中抽丝,绵绵不断,今日里却硬被叶四敲得无法再弹下去,虽然不知就里,却也知道是份功夫。
叶四心中好笑。他本无意敲乱乐亦其琴曲,只因朱睐并无这份定力,伏在窗外,竟被那琴曲引得几失了魂魄,若非他打断琴韵,朱睐此时只怕还在那魔障之中。
朱睐却是全不知情,道:“这曲子真是好听,只是听完了怎么遍体生寒?”
叶四摇了摇头,道:“六小姐想必是穿得单薄了些。如今天气寒冷,六小姐伏在窗外,久了自然遍体生寒,还是多穿些的好。”
朱睐听他话语之中似乎颇为关心,不由高兴起来,方才存着的捉弄报复之心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笑盈盈道:“我五哥到哪里去了,怎么没跟你一起?”
叶四微笑道:“五公子事务繁忙,自不能整日将时间耗在在下身上。听说要来两位贵客,五公子大约是忙此事了罢。”
朱睐笑道:“原来你也知道这事?听说来的是两位小王爷呢。连我二姊夫都要去作陪。我们家还从没来过什么王爷,我也想偷偷去看看。”
叶四好笑道:“六小姐要看,只消向五公子说一声便是,何必偷偷去看?”
朱睐撇撇嘴道:“我五哥规矩大着呢,只要来了客人,他不说,谁敢随便去见?要是别的客人,我才不稀罕。听说这个小王爷最喜欢读书人,所以才让我二姊夫去作陪。看在他还有点眼力的份上,我才去看看呢。”她虽不爱读书,却也知道诸葛潜腹内诗书无数,素来佩服。只是朱府内宾客多为江湖中人,颇有些人大字识不了几个,更瞧不起书生手无缚鸡之力。难得有人竟赏识诸葛潜的学问,虽未见面,却先有了三分好感。
叶四沉思点头道:“诸葛先生温文尔雅,儒风斐然,只消看五公子,便是高徒必出于明师。”
朱睐乐得颊上现出两个酒窝。她实在还是个孩子,听到有人夸赞自己姊夫,便高兴得忘乎所以,全忘了她自己也是师出诸葛潜,却全没半点“高”处。
两人边说边行,不知不觉已到了文堂附近,忽听前面一片人声喧闹,朱睐奇道:“来了多少人,这般吵闹?”不假思索跳上山湖石去眺望,只见前面来了一群人,朱闻正在其中,含笑与身边二人寒喧。远远看见这两人均是身穿寸蟒纹锦袍,显然身份非凡,心思一转,恍然道:“肯定是那两个什么王爷来了。”回头向叶四道,“走,咱们去看看。”却见叶四面色微微有些变化,奇道,“怎么了?”
叶四微微一笑,道:“既是贵客,五公子未曾发话,还是不去为好。”
朱睐不悦道:“不就是去看看嘛,你还怕什么不成?”
叶四正要说话,忽听有人高声唤她,回头一看却是朱喜匆匆奔来,道:“六小姐怎么不在取静斋读书,叫小人好找。”
朱睐早忘了读书的事,经他提起不由吐了吐舌头:“大姊回来了?”
朱喜摇头道:“大小姐尚未回府。公子吩咐,有贵客到,请六小姐也过去。”
朱睐大奇道:“叫我?”朱闻宴请宾客,可是极少叫上她的。
朱喜道:“公子吩咐,二小姐、四小姐和两位姑爷也去,宴后还要去游湖听戏。”
朱睐一听游湖听戏,不由大喜。朱喜向小璧道:“还不快给六小姐更衣!”回头向叶四陪笑道:“叶公子,公子今日无暇过来,叶公子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小人。”此人真是千伶百俐,滴水不漏。教叶四也不由心中暗暗佩服,淡淡回笑道:“有劳二总管了。”
朱喜转过身来随着他走,口中笑道:“听叶公子口音,倒似沧州人氏?”这些天他四处查访,只知这叶四从江北贩私盐到江南,一路上好几家赌场都曾光顾,只是输多赢少手气不佳,除此之外,一时却查不到什么。
叶四哦了一声道:“祖籍沧州。叶某却是自幼长于开封,想不到竟仍是祖音未脱。”
朱喜听他平时语音虽是开封口音,细处却偶露沧州腔调,只觉他是有意掩饰,哪里相信他什么长于开封的鬼话。他已派了人去沧州查访,但路途遥远,也不是一日半日便可回复。当下笑道:“汴梁古都,风光想是不错。”
叶四怔了怔,摇头道:“也没有什么风光。叶某在彼处住了十余年,不见风光只见尘沙,不说也罢,不说也罢。二总管不是要请六小姐去文堂么?”
他愈是绕开话题,朱喜愈是不信他曾住在开封。不过他为人圆滑,叶四既不爱说,他也不再追问,顺势便道:“正是。小人告退了。叶公子有什么吩咐,只管叫他们来告诉小人便是。”
朱睐素来不耐调脂弄粉,更兼天生国色,只不过换件衣裳便兴致勃勃去了文堂,要看看这位赏识读书人的小王爷是何等模样。
只见文堂中果然坐了不少人。朱语朱颦夫妇俱在,分列朱闻两侧。客座上居中二人,年长的一个三十左右,年轻的一个不过二十五六,面貌有五六分相似,倒也端正精干。旁边坐的青衣人年纪三十出头,却是一身道服,颔下一点微须,倒也有点仙风道骨之意。旁边站着杭州知府,正笑得花儿也似地道:“这位便是谢山居先生,乃是二位小王爷在华山脚下相遇的清修之士,满腹文章,只是清高不慕仕途。因与二位小王爷投缘,这才相随前来。”
谢山居含笑颔首道:“朱公子有礼了。在下散诞惯了,衣着也不讲究,若有礼数不周之处,还请公子见谅。”
朱闻听他一扯便扯到衣裳上,心中暗笑,顺口便道:“哪里。道家者流,衣裳楚楚,君子服之,逍遥是与。谢先生古意盎然,倒教在下等自觉尘浊了。”此语出自范仲淹《道服赞》,乃称制道服为“清其意而洁其身”之举。宋代文士穿着道服成一时风气,谢山居自诩清高遗世之人,朱闻这话正搔到痒处,不由大喜,点头笑道:“公子果然博学。如今这些士人号称读书,其实多少文章都不念了。”
朱闻笑道:“在下何敢称博学二字。草莽之人,有此一点半点墨水,都是家姊丈所授,谢先生见笑了。”
朱睐根本不知什么《道服赞》,只听出兄长是在夸奖诸葛潜,不由的便去看那两位小王爷的神情。果然年长的沐定仔细打量诸葛潜,脸上也露出笑容道:“有朱公子这般高徒,可知诸葛先生必然学富五车。”
诸葛潜含笑欠身道:“小王爷过奖了。学生不过好读几本书而已,怎敢当学富五车之誉。”他衣着朴素,本来坐着并不起眼,但话语之间态度温和举止从容,教众人均不觉起了好感。沐宁笑道:“果然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朱公子有这位好先生,真是福分。”他到底年纪轻些,说话也少几分顾忌,只觉诸葛潜年纪虽轻,却是沉稳温和,大有好感,当下就有攀谈之心。
朱闻眼看诸葛潜果然争气,心中大悦,道:“敝处房屋简陋,本不足二位王爷驻足,只是后园几株梅树尚可一观。此时虽尚未开花,枝干倒也有些风致。在下腆请二位王爷与谢先生小酌几杯,不知可否赏脸?”
沐定转头向谢山居道:“可惜梅花未到时候,谢先生可有兴致去看看梅树?”
谢山居有意标新立异,含笑道:“小王爷不知,梅花虽好,怎及梅树老枝虬曲,风骨劲然。朱公子颇有雅意,王爷倒不妨一观。若待梅花盛开之时,花前对酒,雅得又俗了。”
朱闻肚里暗笑,果然是名士派头,处处要雅得出人意料,当下起身道:“既是谢先生有意,请诸位移步冷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