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盈阙达干来得稍晚片刻,并没注意到木栅外的山坡上有人,这时见骆奉仙纵身跃出人群,飞身朝山坡上奔去,不由自主便注目朝骆奉仙所往方向眺望,晃眼间竟隐隐然看到山坡上一点黑影越行越远。
他顿时警觉,急问贺胡禄道:“可叫人去囚帐里看过?”
贺胡禄道:“已吩咐人过去看了。”此言方出,便见一名回纥武士急急而来,人尚未到近前,已用回纥语大声报道:“大事不好,囚帐中的人犯逃走了。”
海盈阙达干脸色瞬时铁青,当下不再迟疑,手指骆奉仙离去方向厉喝:“给我追!”
话音一落,立刻便有一队回纥兵士手持利刃冲出来,迅速朝山坡方向包抄而去。行出不过十步,忽有一道黑影凌空而降,出手如电。众回纥兵士只觉眼前一花,有铁器撞击摩擦之声划破耳际,尚不及转神,手中兵器已被夺去,跟着胸前被什么东西一推,一个个立足不住,登时仰面朝天,呼啦啦叠了一地的罗汉。
这忽来之变令在场之人无不失色,海盈阙达干已看出那拦阻之人是李禺奇,只见他抱了一堆自回纥武士手中缴来的兵器,哐啷啷往地下一扔,叹一口气道:“别去追。”
海盈阙达干大怒,疾走两步上前道:“李禺奇,你未免管的太多了。”
李禺奇道:“我知道海大人为那姑娘伤了你手下士卒很是恼恨,只是此事事出有因,我却不能不出来说句公道话。”
海盈阙达干冷笑:“公道,她杀我回纥勇士,刺瞎他们双眼,我正是要为他们向她讨还公道。”
李禺奇容色渐冷,目光瞬间凌厉起来,扬声道:“海大人若说公道,那你回纥族人这几年在我大唐疆域内烧杀抢掠,也不知伤了多少无辜百姓的性命,这公道又该向谁去讨回?”
海盈阙达干微微一晒,沉吟道:“当初□□为诛反贼安禄山、史朝义之流,来汗国借兵,原便定下合约,许我汗国金帛、子女。李大人难道不知?”
李禺奇眉头拧紧,海盈阙达干此言确实不假,安史之乱时唐借回纥骑兵平乱,葛勒可汗先后遣兵来援,立有战功,因皇帝急于收回东西京,与回纥军统帅叶护定约: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
这是多么可耻的合约!
李禹奇只觉胸闷难忍,闭了闭眼,望住海盈阙达干道:“就事论事,朝中之事与我无干,我现今只说当日之事,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亲眼目睹,当时那位姑娘虽然出手狠了一些,却并非滥杀无辜,你制下那几位回纥军士仗着人多势众,妄图欺辱于她,若非她会些武艺,只怕那一日死的便是她。”
海盈阙达干一时哑口无言,他虽治军严谨,却也难免有疏漏之处。回纥兵士这几年助唐内战,立有战功,由此而居功自傲,越发贪得无厌,屡屡袭扰汉民,无事生非,却也是不争之事实。平日有他在,底下兵士尚能严守律令,一旦得空外出,没了约束便会露出本来凶残面目,李禺奇所言应属实情,并非捏造诬陷,血口喷人。
李禺奇又道:“我敬海大人为人,故此坦言相告,此事便到此为止,如何?”
“不行!”海盈阙达干断然拒绝,“我回纥勇士便死也是在沙场之上,岂能丧命于区区女流之手?”
李禺奇不觉冷笑:“欺辱妇孺也算是勇士?”
一直在旁微笑观望的萧国公主闻听李禺奇此言,不由莞尔,慢悠悠走过来道:“禺奇哥哥,跟这些狗屁不通的胡虏蛮夷讲得通什么道理,不用理会他们,咱们走罢!”
海盈阙达干饱读汉家诗书经略,自诩风雅,最忌讳人说他是蛮夷。却不想还是被萧国公主如此蔑视,脸上由不住一阵红一阵白,道:“公主也曾是回纥一员,便这样糟践自己么?”
萧国公主挽住李禺奇手臂转眸轻蔑一笑:“本公主身属大唐,乃是□□帝女,几曾属你回纥?”也不管海盈阙达干是何反应,推了李禺奇便走,一边嗔道,“你总是这样,分明知道跟这些野蛮人说不通道理,还要跟他们废口舌,走吧走吧,我看他们敢来阻拦咱们!”
二人旁若无人往营地外走,一众日月教徒紧随其后,大摇大摆自海盈阙达干面前而过,完全不将其放在眼中。小白不知从何处跳出,赶上前追至李禺奇身侧,跟着一并离去。
贺胡禄心里虽气愤,面上并未显露出来,低声问海盈阙达干道:“大人,就这样让他们走了?”
海盈阙达干脸黑如锅底,额上青筋蹦蹦直跳,一对铁拳攥得咯咯响,却还是强自忍住了,咬牙道:“让他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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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骆奉仙拿了解药一路急追,不多时便爬上山坡,这时洛尘背着李真意却已上了另外一座山坡,他遥遥看见二人背影,越发加快速度。当下运起轻功,飞掠而下,倏忽间已到谷底,再一跃便又到了峰峦之上,眼见洛尘已朝谷下而去,便忙追了上去。
只是等他到了谷底却忽然不见了洛尘二人的身影,他四处环顾,始终没看到人影,这两个人忽然间便似泡沫般,消失无踪了。
他到处寻找,不时扒拉开灌木寻望,却还是无果。正着急间却听前面乱石堆中传来洛尘焦急的呼喊声:“真真……真真……快醒来。”
骆奉仙心下这才一定,舒了口气,几步走入乱石堆跟前,奇形怪状的石头颇为巨大,竟有半人多高,洛尘与李真意一个半坐着,一个倒卧不醒,也难怪他看不见。
原来洛尘背着李真意一气翻过两个山坡,气力便有不济。李真意听他气息渐促,又感觉到他身子在微微发抖,想起他身上余毒未清,便要挣扎着下来。洛尘一个不防,手没有抓稳,她便从他背上滚了下去。那地上尽是棱角锋利的石子,李真意一骨碌滚下去,石子隔着衣服硌到背心,触动伤口,立时便痛得晕了过去。
洛尘自从中毒以来,体力便大不如前,一气奔了这许多路,又是背着李真意,奔跑之中尚不觉如何,这一停下来,立刻便浑身脱力,瘫坐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虽是如此,却还是挣扎着将李真意抱进自己怀里,心头又是自责又是担忧,一时心急如焚,喉头一甜,竟又呕出一口血来。
他拿袖子将唇边血渍抹去,正欲去掐李真意人中,忽见一道黑影自头顶罩下,抬头瞧见骆奉仙,不由微怔,脸色瞬时冷下去,道:“你来干什么?”
骆奉仙走近他身边蹲下,道:“尘儿,你没事吧?”
洛尘垂下眼睫,一眼都不想看他,冷声道:“骆大人此来,是为擒拿我二人邀功么?”
骆奉仙连忙否认:“尘儿,不是你想的这样,我是来给你送解药的。”
洛尘眉间淡淡的,并没有欣喜之色,好似毫不在意,语气却是冰冷:“骆大人叫的未免太亲热,须知‘尘儿’这两个字却只有我师父能叫。”
骆奉仙叹了口气,忙将手中玉瓶递过去,道:“这是情愁丝的解药,你快服下它。”
洛尘眼光仍不看他,只定眼看了看玉瓶,却也没有推辞,伸手接过,道:“解药既已给我,那骆大人可以走了。”
骆奉仙道:“你先服下解药再说。”
洛尘没有说话,果然拔开瓶塞,自里面倒出一颗白色药丸,问也不问,便放入口中服下了。
骆奉仙眼见他服下解药,心里一块大石总算放下,暗地里松了口气,道:“原来你竟拜了李禺奇为师,这真可算是你的造化。”
“李禺奇?”洛尘一愣,师父原来是叫这个名字,他竟然一直不知道,如此看来,骆奉仙是见到了师父,那么萧国公主必定也与师父打了照面,想到此,心头不由一紧,急问,“我师父他怎样了?”
骆奉仙见他如此紧张李禺奇,心里由不住一阵涩然,哑着嗓子道:“李禺奇武功高强,又怎么会有事?他如今与公主在一起……”
“什么?”洛尘大惊,那萧国公主一直处心积虑要拿住师父,也不知安得什么心思,想起萧国公主的狠毒,他越发担忧,只怕师父会有个闪失,想要立刻回去帮师父,却又无法丢开李真意,一时间为难之极。
骆奉仙道:“你放心,他们两个是老相识,公主不会害你师父。”
洛尘忆起在玉门关附近的客栈中时,萧国公主对他所说的那些话,心头不觉微动,那时萧国公主说他像师父,想来一直对师父有情,骆奉仙此话倒也不假,只是,为何师父总要躲着萧国公主呢?他只觉此事复杂无比,一时却也想不通透,心头却因此略安,抬眼看看骆奉仙,目光中依旧是无法纾解的疏离冷漠,道:“多谢骆大人赠药,骆大人贵人事忙,只怕还有要务在身,请自便就是!”
骆奉仙道:“你伤势未愈,又背着这个丫头,我怕你有什么差错,你要去哪里?还是让我送你一程。”
洛尘蹙紧眉头,面上顿有不耐之色:“不用,我自己会走。”
“还是让我送……”
“走吧走吧,你快走——”洛尘烦躁不已,他敢确信,若是骆奉仙知道他怀里的女子是李伯父夫妇的女儿,骆奉仙一定会杀了真真。真真眼下根本就不是骆奉仙的对手,无论如何,他绝对不能再让这个人伤害真真。
骆奉仙面上讪讪,目中隐有痛楚之色:“尘儿,我知道你还在怪我,当年……在狼群中,你气息全无,我以为……以为你已经救不活了,所以才……”
“别说了!”洛尘厉声道。
骆奉仙说到此处,情绪激荡,却又哪里控制得住,继续道:“那时我还不能同你一起死,我还要去救你的母亲,而你已经死了,我有什么选择?只有用你来救我的命……将你抛入狼群那一刻,你当我就好过么?”
洛尘只觉眼前一黑,恍惚间又似坠身于噩梦之中,到处都是幽绿贪婪的眼睛,张着血盆大口,向他扑来。他猛然一定神,坐直身子,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他与父亲在戈壁上遭遇狼群,那时他身受重伤,气息奄奄,几乎等同于死人。只是,在这样的境地,他仍然还是有感觉的,他永远都记得那一幕,父亲将他远远抛出去,以他为肉饵成功引开狼群,而后舍他只身逃离险境。
那是他最不愿回想的一幕,这是血淋淋的伤疤,每一次想起都会令他痛不欲生。
“走……走……你马上给我离开。”洛尘几乎咬牙切齿,“我不认得你。”
“尘儿!”
洛尘手抚额头,喃喃道:“你走啊,我求求你,骆大人,你快走吧!”
骆奉仙面上黯然,低头道:“你就这么恨我?”
洛尘恨声道:“是,我恨你,你满意了?可以走了吧?”
骆奉仙看了洛尘片刻,眼底有悲凉伤感之色,缓缓站起身道:“尘儿,我的确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母亲……”
洛尘心头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唇角微有嘲讽的笑意滑过,轻轻道:“你救出母亲了么?没有,对吗?她还是死了……”
骆奉仙脊背猛然一僵,想要说什么到底也没说出口来,沉了片刻,终于转身默然离去。
洛尘凝目望着他的背影消失,一瞬竟有些茫然,心头空落落凉冰冰,连周围的空气都是冷的。他垂首贴住李真意发鬓,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只有她是热的,他闭上眼,近乎贪婪地撷取她身上的热气,唯有如此,他才能赶走那冰冷的噩梦。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到怀里的李真意道:“当年,你被他扔进了狼群?”
“你醒了!”洛尘一惊,手忙脚乱地放开她,尴尬的不敢看她,只问,“你觉得怎样,身上的伤还痛么?”
李真意挣扎着从他膝盖上爬起来,坐正身子,一双明眸定定望住他,答非所问:“你真可怜……”原来他比她还要可怜,至少她没有被亲生父母遗弃,而他,却被最亲的人利用抛弃,对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来说,那真是太残忍了。
洛尘扬唇微笑:“没什么可怜的,好在师父救了我,他对我很好。”
李真意道:“你母亲她……?”
洛尘别转脸,语声中听不出情绪:“她去世了,我前几年去过家乡,探问过她的消息……还好,她的尸骨已被人安埋,没有陈尸荒野。”
李真意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洛尘忽然微微一笑:“都是过去很多年的事情了,我们不要再说这些。”
李真意点头,过了片刻却还是忍不住道:“原来他就是你的父亲……你为什么不肯认他?”
洛尘摇头道:“不是。”
“你怕我知道他的身份,会去找他报仇?”李真意微皱起眉,眼中有失望之色,“无论怎样,他都是你的父亲……为人之子,总还是要尽孝道,你终究还是不容我杀他。”
洛尘急道:“真真,不是你想的这样。”
“那你为什么不肯承认他是你的父亲?”
洛尘愣了愣,半晌,才对李真意道:“我们不说这些,先离开这里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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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手过去想要扶她,李真意却一闪避开,她本就虚弱无力,这一躲身子便由不住一晃,好不容易才稳住。洛尘手停在半空,微有些难堪,思量片刻,还是将手收了回去。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良久,李真意才抬眸看了他一眼,瞥见他神情黯然,心里不由一疼,遂又低下头去,轻声道:“你就这么走了,那位希莉娜姑娘会伤心的。”
洛尘闻言一愣,转目盯住她看了片刻,一双眼亮晶晶的,渗出些惊喜的笑意来,柔声道:“希莉娜是个好姑娘,我以后会报答她的。”
“你要怎么报答?”李真意抬起头盯住洛尘,眼里含了些愤愤之色,可是一对上洛尘的眼睛,便心慌意乱起来。他的眼光皎若天上明月,她浴在这样洁净的目光里,心底里隐藏的那一点点秘密再无所遁形。
是,她是在嫉妒,她不喜欢看到他对别的女子也那么好。
她慌忙撇开眼去,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心里却在嘀咕:“不会是要以身相许吧?”
洛尘没有回答,只挪过去背对着她蹲下,道:“我背你。”
李真意犹豫了下道:“你中了毒,我还是自己走,你扶我起来好吗?”
洛尘回头看她一眼,笑道:“我方才吃了解药,现下感觉好多了,快来。”
“可那解药是真的么?”
“已经吃下去了,就当是真的吧!”
“你……你总是这样不在乎,你就真的不怕死吗?”李真意忍不住轻嗔。
洛尘略怔了怔,随后便笑着道:“大概死过一次,所以不那么怕了。真真,你快上来,我的两条腿都快蹲麻了。”
李真意这一次没有拒绝,两手从后攀上洛尘脖颈,红着脸趴在他背上,被他背了起来。
洛尘背着她起身的时候,嘴里嘀咕了一声,虽然语声很低,李真意却还是听清楚了,他说:“我早把自己许给了你,连命一起。”
她心里想什么,原来他都是知道的,这可算是心有灵犀?李真意面红耳热地想,心里有些甜又有些酸,一瞬几乎落泪。她伏在他宽厚温暖的背上,将自己滚烫的脸颊贴到他背上,他的衣服微有凉意,叫她一阵惝恍,那些所谓的仇恨这一刻间,竟似乎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重要了。
他是她杀父仇人的儿子……
可那是他父亲的错,跟他无关,为什么要去埋怨他,仇视他?不不,她不要这样,这十年里他所受的折磨一点也不必她少,谁又比谁更可怜悲惨?他跟她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可怜人,两个可怜人依偎怜惜,相互取暖又有什么不对?何况,她还那么喜欢他……
李真意心里猛地跳了跳,脸上又烫了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
她一直记得最初见到他的情形,他骑在白马之上,沐浴在淡淡的月华下横笛吹奏,宛如天神一般。
李真意禁不住微笑起来,玉颊在他衣服上轻轻蹭了蹭,她放任自己忘记责任,忘记仇恨,只一味沉浸在这甜蜜的喜悦中。她微张了唇,在他背上无声说道:“洛大哥,我喜欢你。”
洛尘似乎觉察到什么,脚步顿了顿,紧张地问道:“真真,你背上很疼吗?”
李真意被他问的一怔,随即却偷偷笑了,闭上眼轻声道:“不……不疼,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洛尘道:“再忍一会!等翻过这个山坡,咱们就找个地方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