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朗朗夜空之下,缓缓行着四骑人马。那四骑人马却正是蹇飞承、岳来四人。四野空旷,只闻嗒嗒的马蹄声响,恍惚中静到极处,竟令人生出些许不安恐惧来。
岳来耐不住骂道:“死老道,我叫你快走,你偏不听,眼下这鬼地方连个鬼影子都不见一个,你还想拿住那妮子邀头功,我看你倒是等着被砍头才是正经。”蹇飞承冷笑道:“你懂什么?那两路的人也都不是好惹的,我等他们打的半死不活,再渔翁得利岂不更好?”李三笑道:“鹤蚌相争,渔翁得利。老道长真是好主意,好主意……”不妨却被米兆廷在腰眼上狠狠戳了一下,疼的嗷嗷直叫,转头怒目相视。
米兆廷嘀咕道:“不过就读了几天三字经,整日的卖弄,也不嫌臊。”李三怒道:“这是三字经么?我再怎么不济,也比你这个大字不识的白丁强。”米兆廷紫胀了脸道:“去死!”骑马赶上几步,右脚从蹬中脱出,往李三坐下马肚子上狠踢一脚,那马蓦地里吃这一惊,咴地一声痛嘶,直立起来,差点把李三掀翻在地。不等李三回神,那马撒开四蹄,竟如箭一般朝前疾冲而去。李三高声大叫,无论怎样勒缰控辔,都无济于事,只吓得脸色煞白,大声呼救:“师叔,快救我……快救我……”
岳来见米兆廷在马上笑的前仰后合,恼怒不已,挥手给他一记耳光,喝道:“还不快追……”在马臀上狠抽一鞭,紧追而去。蹇飞承也横米兆廷一眼,哼一声道:“臭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不快跟上去。”米兆廷挨了打,捂了腮帮子不敢开腔,乖乖的跟着两人前去追李三。
那惊马一路狂奔,李三吓得只有紧抱马颈,任它而行。渐渐地竟觉那马缓了下来,抬头一看,前面黑黢黢一片,影影绰绰是座城池,及至行到近前,只见方圆数里土墙矮屋,残垣断壁,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竟是一座废弃的土城。他心里道:“这是什么地方?莫非是传说中的楼兰古城?”再一想,“不对啊,我们才从那地方回来,一路上追那丫头不就是为了那孔雀河图吗?”再一细看,只见城中各处碧火荧荧,四处飘动,好似有许多孤魂野鬼一般。李三素来怕鬼,不由得吓出一身汗来。他心里暗道:“莫不是座鬼城?”正僵在那里胡思乱想,忽听那废城之中隐隐有刀剑相击声。
此时岳来三人也已赶了上来,却见李三古古怪怪在那里东张西望,满脸的惧色。米兆廷坏笑道:“喂,李三,你吓傻了啊?”李三回过头来拿手指比在嘴上,朝三人嘘的一声,示意三人不要说话。岳来哪理他这一套,催马上前来道:“你小子古古怪怪搞什么名堂?”蹇飞承侧耳细听,低声道:“悄声!前面有人。”岳来一瞪眼,道:“有人就去看看……怕个什么?又不是娘们?”也不待众人说话,驾的一声往前去了,三人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
李三在后面道:“这地方不见一个人影,不会是鬼在打架吧?”米兆廷道:“胆小鬼,怕就呆着别动。”李三冷笑道:“也不知是谁给狗吓晕了过去?”米兆廷红了脸,讪讪的搭不上话,暗地里恨的牙痒痒。四人沿着城中土路,循声往东南方向行去,一路上白骨嶙嶙,鬼火闪动,李三只吓得不停哆嗦,喋喋道:“这地方不是个好地方……不是好地方……”岳来听着来气,挥鞭便给他一下。拐过一座石塔,眼前竟是一亮,那是一块圆形空地,有人打了火把,可以看出地上铺了石板,石板上零散有人畜的骨架。打斗声就是由此而来。众人往场子里一瞧,就见日间茶肆里喝茶的人均已到齐。旁边蹇飞承嘿嘿笑道:“岳来啊,我说不用着急吧,有人替咱们打头阵呢,嘿嘿,咱们先歇歇,等他们打的差不多了再上。”
空地中央却有两人正在激斗,一个身形窈窕,却是日间所见的美貌少女,另一个魁梧骠悍,却是与燕大娘同行的络腮胡的汉子。这人却是燕大娘的胞弟燕北望,两人都是西域紫台燕门的人,花白头发的老汉却是两人的师叔燕舵。紫台燕门向来以刀法出名,燕北望此时使的便是本门的“狂龙刀法”,他手中的刀阔长笨重,使得却极灵活,左劈右砍,虎虎生风。那少女手中挥舞宝剑,身姿轻盈,剑光忽闪,在刀影中来去自如。那燕北望刀刀下力,哪及得上少女灵动飘忽,不上百招,便已大汗淋漓气喘如牛。
那搂着胡姬的公子爷找了个石墩子坐着,眼看燕北望越来越慢,前支后拙,不禁冷笑道:“真是丢咱们紫台燕门的脸啊……”此人姓燕名玉清,也是紫台燕门的人,只是他与燕大娘一家虽是一个祖上传下来的,到底是旁系血亲,各自心里有一本帐。燕大娘闻言,掉转头来狠瞪他一眼,道:“有本事你去试试?”正说着,便听燕北望“哎哟”一声惨叫,被那少女刺中大腿,踉跄着退了下来。
燕玉清拍拍那胡姬的脸蛋,道:“宝贝,看爷的本领。”胡姬嫣然一笑,松开搂在燕玉清脖子上的玉臂,媚声道:“爷该让他们好好瞧瞧你的广寒刀。不过……你可不能对那丫头手下留情啊!”燕玉清缓缓站起身来,瞧着那少女不怀好意的笑:“宝贝儿,你也知道我是个多情的人,哪舍得让这等美人伤着半分。不如我生擒了她,带回家跟你一道服侍我……哈哈。”
此话轻薄无比,少女气的满脸通红,骂道:“呸,无耻……”燕玉清涎着脸道:“等我擒了你回家,入了洞房,你就不会说我无耻了。”一边说,一边伸手拔刀,那刀长不过一尺,薄如蝉翼。弯弯一钩,如澹澹新月,一出皮鞘,立时幽光澄碧,寒气迫人。
岳来不禁错愕,失声道:“广寒刀,果然是宝刀啊。”蹇飞承也道:“的确是把稀世宝刀,听闻在回纥王建功可汗手中,怎地落到这厮手里去了。”李三见这里人多,胆子又大了起来,道:“莫非这燕玉清从回纥王手中抢了宝刀?”蹇飞承横目看他一眼,道:“回纥王手下高手极多,这燕玉清在江湖上不过只是个二三流的脚色,岂能轻易夺得宝刀?”岳来点头道:“说的是,这小子只怕有什么来路。”蹇飞承点头不语,一天多来,两人竟是少有的意见一致。
燕玉清持刀,缓缓往前迈出一步,这一步迈出,身形忽然暴涨,如急电般朝少女扑去。众人都未想到他一慢之后竟能如此之快,都不禁乍舌。李三眼见他身形飘忽,朝着少女一刀挥下,而那少女似乎却已来不及躲闪,心头由不住扑通扑通直跳,叹道:“完了……这么漂亮的姑娘,他就忍心砍死。”米兆廷道:“咦?你倒是怜香惜玉起来了。你别忘了,这丫头可让咱们吃尽了苦头啊。”
那广寒刀在月下一划,碧光荧荧,如烟似雾,将少女团团拢住。少女挥剑击挡,只听锵地一声,少女手中那柄宝剑竟然一折为二。少女玉容失色,还未回过神来,燕玉清第二刀又到,少女不敢与他正面接触,只得游走闪避。岳来叹道:“好刀,好刀!那丫头手中的红慑剑也算是宝剑了,竟然就毁在这广寒刀之下了。”蹇飞承点头称是,忽然吸了两下鼻子道:“这是什么味?”岳来奇道:“什么味?”蹇飞承道:“不对啊……”一语未了,身下马匹已是极为躁动不安,在原地不停打转,其他诸人的马匹也都如此。蹇飞承一纵身上了石塔,那匹马立时悲嘶一声,扬蹄狂奔而去。米兆廷见马跑了,正要打马去追,却听蹇飞承喝道:“兆廷不要去追。”米兆廷倒也精灵,知有蹊跷,忙退了回来。蹇飞承放眼四顾,只见西边黑乎乎一片物事,正朝这废弃的土城迅速移动,隐隐可闻狼嚎之声。他脸色大变,再往东南北三个方向一望,也是黑灰一片,中间杂有碧幽幽的磷光,四面八方的向这土城包抄而来。
蹇飞承忽地一下从石塔上下来,大喊道:“别打了别打了,有狼……狼群……狼群……”火光下,他竟骇的面无人色。燕玉清闻言,忙收刀退后,少女也住手四望。狼嚎之声此起彼伏,越来越近,众人都是大惊失色。燕大娘道:“还愣着干吗?还不快跑。”蹇飞承道:“跑不出了,四面都是狼群,咱们……咱们被包围了。”那少女忽然指着石塔道:“快,快上石塔!”说着已飞身上了塔顶。众人被一语点醒,也都纷纷跃上去。
李三道:“师叔,我们的马可怎么办?”岳来啐他一口道:“如今人都顾不了,哪里又顾得上马?”挥鞭一击马臀,叹道,“自寻生路去罢!”七八匹骏马早已是蠢蠢欲动,这一下子便纷纷纵蹄逃遁。刚到街口,群狼却已赶到,几匹马来回奔跑,都无济于事,被群狼围上去,数百张狼口大张,一会的功夫竟已将马匹活活咬死,就地扯的四分五裂。一时间众人纷纷到了塔顶,还未来得及喘气,群狼已到塔下。望见塔下惨象,都不禁毛骨悚然,想要找东西封住塔顶小门,寻了半天却无物可用。群狼在塔下分吃了马匹,犹未吃饱,嗅到人的气味,纷纷涌进塔内,沿级往塔顶而来。
瞬息之间,已有七八头恶狼从塔顶小门扑了进来,向塔顶诸人扑到。燕玉清广寒刀削铁如泥,一刀一个,砍死两头丢下塔去,塔下狼群似乎是饥饿以极,也不顾同类之忌,蜂拥上前,狂嘶疯咬,瞬间那两头死狼便已成了骨架。群狼不断涌进,那胡姬原来不晓武功,吓得躲在燕玉清后面不停尖叫。燕玉清有了拖累,又被三头恶狼围住,既要顾着那胡姬,又要动手杀狼,两不妥便,不妨被一头雄狼一口咬住袖子,手下慢了一点,便听胡姬一声惨叫。那胡姬被恶狼咬住小腿,痛不可言,立时便倒在了地上,另外一头狼赶上,一口朝她颈部咬下。
眼见不保性命,那少女抬腕扬手,一把金针分花拂柳般射出,金光点点,几头狼已嗷地倒地。燕玉清得此一空,忙将胡姬一把拉起。蹇飞承见不是计,一转眼瞧见小门后堆着一堆烂柴,脑中一闪,忽然想到狼最是怕火,忙道:“快点火,快点火……”他忽地窜至小门处,拂尘扫动,将正要进入塔顶的几头恶狼击退,飞起几脚,将木柴堆在门口,却苦于找不到火折,眼见群狼扒开木柴,就要进来。却见燕玉清的一个家丁正举着火把跟一头狼周旋,他急红了眼,一步跨过去,夺了火把扔在柴堆之上,火苗嗖地窜起,一时火光冲天。那家丁回护不及,被饿狼扑上,一口咬住咽喉,喀地一声脆响,血流满地。那头狼正大口咀嚼,却被燕舵一杖击中脑顶,一命呜呼。
小门外群狼见火,不敢再往里来,只好在小门外守着。塔顶只剩了三四匹狼,众人一起合力将其杀了,丢下塔去。燕玉清怒目瞧着蹇飞承,恨道:“你这牛鼻子。”他恨蹇飞承夺了家丁的火把,致其身死。但此刻情势危急,只得作罢。
众人往塔下看时,只见密密麻麻一片,将石塔团团围住,都不禁胆寒。塔顶的木柴本不多,一时都被捡完,全部堆在门口。火焰熊熊,众人坐于塔顶,都自心惊。那燕舵一直以来都不曾说话,此时却道:“这火也管不了多久,一旦火烬,狼群攻上来,只怕大家都是活不成的。”
闻听此言,众人都灰心丧气,一时间又想不出什么妙法,均默然不语。燕舵道:“我方才见这土城之中有不少木柴,咱们弄个人下去捡了来烧着,还可支撑一两个时辰。天明之时说不定这狼群便退去了。”岳来冷笑道:“你说的倒是好听,底下如今全是饿狼,谁都知道,下去就是死路一条。你倒是自己去啊!”李三跟米兆廷也都随声附和。燕舵噎住,抬眼望向燕玉清。
燕玉清正低头察看那胡姬的伤势,见咬的不深,便从怀里弄了药敷上,又扯块衣襟包住。胡姬疼的哼哼唧唧,见燕舵拿眼看着燕玉清,便用肘碰了碰他。燕玉清头也不抬,冷声道:“师叔觉得派谁去好呢?”胡姬低声嘀咕道:“不如叫那丫头去,都是她害的咱们这样……”语声虽小,却清清楚楚传到每个人的耳中,一霎时数道目光都望向那少女。少女不禁变色,心中凄苦,她先前救了那胡姬一命,却不想她竟然这般害她,人心险恶,竟至于斯。
众人唯恐自己被派去,此刻见有人提议叫这少女涉险捡柴,都不禁松下一口气来,加之这少女先前让他们吃尽苦头,是为公敌,竟都点头认可。只有那李三道:“这怎么成?她一个姑娘家的……”话未说完,便被燕大娘抢白一句:“不成,那你去……”李三一时语塞,低头不语。
少女只恐他们连成一气,上前来犯,暗扣了一把金针在手,心道:“谁敢过来,我便一针射死他。”她被人称为“妙舞金针”,暗器功夫了得,众人见她居中坐着,一脸戒备,却都不敢贸然上前。一时间塔顶情势微妙起来,有一触即发之势。燕玉清眯着眼看天,忽然心生一计,站起身来伸个懒腰道:“他奶奶的,要死就一块儿死吧,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一个懒腰伸毕,忽然身影便是一动,转瞬已到李三身边,出手如风,将李三后颈拿住,广寒刀一横,便已搁在了李三咽喉之处。
岳来怒道:“你干什么?”欲待上前拼命,又怕燕玉清出手伤了李三。燕玉清道:“麻烦道爷跟岳老爷子下塔去,不然我就杀了你这师侄,丢下塔去喂狼。”蹇飞承冷冷一笑:“那你就杀吧,杀完这里所有的人,未见得你就能活命。”燕玉清没有想到这老道竟然如此绝情,倒没了主意,心思一转,手下广寒刀在李三颈中使了一两分力,刀气浸骨,立时便有热辣辣的血流淌下来,李三吓得腿都软了,哭道:“师叔,救救我……”岳来不忍,正要硬着头皮答应,却被蹇飞承狠狠一把拉住,他见蹇飞承朝他使眼色,不知何意,只好立住不动。
燕玉清对李三道:“既然你的师叔都不肯去,那么就只有你去了。”李三惶然道:“我去……不,底下可都是狼啊!去了会死的。”燕玉清道:“你不去肯定是死路一条,去的话说不定还能捡得一条性命。”眼见火势渐渐变小,又有几匹狼在门口虎视眈眈。手底下便又加了一份力道,这一下李三直叫起来,连声哭道:“我去……我去……好汉饶命。”
燕玉清将李三押到塔顶石栏边,迫他下去。李三闭了眼睛,正准备纵身下去,却听那少女轻声道:“你别怕,我陪你一起去。”李三一睁眼,便见那少女已在身边,月下看去,只见她清雅韵致,容色无双,倒似月中仙子下了凡尘。美色当前,李三不知怎的,忽然就生出一股豪气来,昂首道:“好,咱们下去。”二人正欲跳下塔去,忽听远远一线笛音飘来,底下群狼霎时之间如临大敌,嗷嗷乱叫。
继而一声奇异的啸声响起,似狼嚎又似虎啸,塔顶小门前的几匹狼忽然躁狂起来,用爪子不停扑抓石地,接着便倒在地上,好似极为痛苦。众人都大感讶异,又见那几匹狼忽然便七窍流血而死,更是大奇。
少女自塔顶望去,只见西边一人一马缓缓向这边而来,在他们的前面是一头高大神骏的白狼。那白狼仰天对月长啸,笛音流转,飘入天际。群狼中又有数头倒地死去,这一来群狼恐惧之极,都夹了尾巴欲要逃遁。却不想狼群中奔出一头巨大的黑狼来,恶狠狠地冲着狼群嚎叫,有威逼之意。观此情景,不难想象,这头黑色巨狼的身份——狼王。群狼不敢妄动,只得在原地不动。却见那匹白狼如风一般奔入城内,转瞬之间竟已到了石塔之下,仰天长啸,群狼立时抖如筛糠,瑟瑟后缩。狼王咆哮不止,冲着两头雄狼呜呜发威,两头雄狼只有上前迎战白狼,白狼纵出一箭之地,让过夹击,忽然返身回跃,快如电闪,一口咬下去,正好咬住左首雄狼的脖颈,只听咔咔脆响,那头狼惨叫一声,倒地毙命。白狼飞扬后腿,半空转身,再一口又将右边那头狼咬死。
眼见白狼如此凶猛,狼王也有些发怵,身后群狼已大有退缩之意,加之笛音缭绕不断,又有数头狼承受不住倒地身亡,一霎时,靠后的群狼纷纷掉头往城北狂奔而去。白狼一声狂嚎,飞扑至狼王面前,它神勇若此,狼王又岂是它的对手,勉强应了两三个回合,被白狼咬住后臀,撕下一片皮来,血肉横飞。狼王嗷嗷痛叫,负伤奔逃而去,余狼一见狼王战败逃跑,哪还再敢停留?疯一般朝城外冲去,却都不敢往西,一路北奔而去。
土城内的群狼忽然之间便散的干干净净,城内静寂如初,只闻一缕笛音在夜空中盘旋。少女怔怔望着西边来人,那人骑在白马之上,横笛吹奏,月华披洒在他的发上、脸上、衣上,有淡淡的清辉四溢,宛如天神一般。众人呆呆望着那一人一马,还有那匹神骏异常的高大白狼,不觉竟都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