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洛尘,他从小镇出来一路追赶,为的正是从狼群中救人性命。这戈壁沙漠之中,虽人烟稀少,但却有一群极其凶残的恶狼,每逢夜晚出没,残害生灵。一些不知情由的羁旅之客,于夜间行程,都离奇失踪,只怕便是葬身于这群畜生的口下。
洛尘打马疾追,不觉已月上中天,远远听见土城狼嚎震天,猜测有人在土城被狼围困,便飞赶来救人,幸好来的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他吹奏的曲子是由师父教授,名曰:逐月。不知什么因由,此曲竟会令凶残之极的恶狼闻风丧胆。
众人在塔顶见洛尘骑马缓缓驰来,行到塔下时,白狼飞奔迎上,洛尘微微俯身,伸手去抚白狼头颈,白狼伸舌不住在洛尘袖上舔来舔去,格外亲密。
燕大娘暗暗吃惊,心道:“难道此人便是传闻中的那位沙漠王子,听闻此人多次救出被狼群围困之人,倒好似神仙一样……也不知他吹的什么曲子,竟令群狼自退。这白犬似狼非犬,实在是奇怪。”一阵风过,有浓密的血腥味飘过,众人后怕,都不敢下塔来,只在塔顶往下看着洛尘。
洛尘仰头看了一眼,也不下马,催马欲走。岳来在塔顶叫道:“喂,那个养狗的小子,你倒是救人救到底啊!”洛尘抬头应道:“狼群已退,诸位可以上路了。”岳来急道:“我们的马匹都给狼吃了……麻烦帮我们弄几匹坐骑可好?”洛尘笑道:“此处离星峡镇不远,徒步两三个时辰即可到达,诸位可以在塔上休息一晚再走。”
少女忽然道:“那狼群如若再回来,可如何是好?”洛尘望上去,见那月光斜洒而下,将少女的面上淡淡镀了一层银,愈发显得清丽无匹。他心中微一迟疑,问道:“不知姑娘姓谁名何?”少女一愕,道:“小女姓李名真意……”洛尘垂下眼帘,神思微微一恍,耳旁忽然有个童稚的声音响起:“我叫李真意……你就叫我真真吧。”
那少女见他半晌不作声,心头生疑,正要追问。却见洛尘仰起头来,对她微笑。岳来道:“那小子,不如你在这里陪着我们到天亮也好啊……”洛尘笑道:“狼群受惊,暂时不会回来,各位大可放心。”他心中极想叫李真意下塔来,问问清楚,又怕塔顶诸人疑心,反而对她不利。他知塔顶那几路人都是冲着李真意而来,先前合力对付狼群,还能暂且将宿怨抛在一边,此刻脱险,只怕恶念又上心头,反而不易脱身。他骑马在塔下溜了几圈,忽然道:“也好,我便陪着诸位吧。”左手在马鞍上一撑,腾身而起,如大鹏展翅般直上塔顶。
李真意见他上来,暗舒一口气。她虽不知洛尘是什么来路,却也明白他不仅是个好人,而且还身手不凡。方才她出言相试,心里也极盼他能留下,李真意心知一旦洛尘离去,她便又会成为众矢之的,燕玉清无疑是个难缠的对头,况且又有广寒刀。此人应付起来已是极难,更不用提燕舵及燕大娘二人了。现今洛尘答应不走,如若双方争斗起来,似他这等侠肝义胆的人又岂会不理?
她心中正自盘算,却见洛尘朝她注目,两人目光相碰,都红了脸,各自转过头去。李真意见洛尘眉间磊落豁达,眼中虽偶尔有戏谑之色,却清亮洁净的如同月光一般,倒似在哪里见过一般。仔细回想,无非是在茶肆见过一面,那时也不及细看。想了一时,也就罢了。寻了个坐处要坐下来歇歇,那李三却赶过来献殷勤,道:“姑娘慢着点,这里怪脏的,我给你掸掸。”李真意掉转脸看向远处,不想答话,那李三便又道:“原来姑娘也姓李,咱们可是本家啊。”正要再说几句套套近乎,却听岳来喝道:“李三,你给我过来。”李三不敢违背师叔意思,只得讪讪的走了。
荒漠之中,昼夜温差极大,塔顶火已熄灭,风一吹来,寒意浸骨。蹇飞承、燕舵几个武艺高强的还能以内力抗寒,但李三、米兆廷几个小辈就差得多了,那米兆廷冻得在塔顶跑来跑去。洛尘见此,不觉皱眉,又见李真意离众人远远的,缩在一角抱臂闭眼,双肩却在微微发颤,便一跃下了石塔。李真意并没有睡着,听见动静忙睁眼去看,却不见了洛尘,她心头微微一紧,起身跑到石栏边到处寻望,却见一个身影在残垣断壁中跳跃。
李真意心头一舒,只是奇怪:“他在干什么呢?跳来跳去的……”那米兆廷跺着脚跑至她身边,不停搓着手呵气,道:“那小子像个跳蚤似的,不会是傻了吧?”李真意白他一眼,心道:“你才是跳蚤呢……”也不睬他,自顾看着塔下。
不多时洛尘便已回转,怀中抱了一大堆长长短短的物事,飞一般而来,几个起落便已到了塔顶,哗啦啦把怀中物事往中间一丢。李真意此时方才看清,洛尘竟捡了一堆木柴杂草来,心中不由感动莫名。
洛尘晃亮火折,生起火来,热气四散开来。众人见他如此有心,想起各自只顾自己,不觉都有些羞愧。一时众人都往火堆前围拢,掬手取暖。李真意只找了个避风处,却并不过去。洛尘见众人都只顾取暖,便挨着李真意坐下。李真意向他一笑,低头抱膝小憩。洛尘心中拧着一个疙瘩,几次欲要出言相问,但见她似乎已经睡去,便只好忍住不问。
众人被狼群折腾了半夜,心力交瘁,在火堆旁东倒西歪的睡了,倒把李真意的事情放在了一边,竟也一夜相安无事。
李真意一直是迷迷糊糊的,并不敢睡实。天快亮的时候,她被冻醒了过来,发现身上披了洛尘的外衣,洛尘人却不见了。篝火已经燃尽,灰烬里仍有缕缕青烟飘出。众人都已醒来,因各自的行装都在马上,如今马匹被狼群吃掉,行装也被扯了个粉粹,诸人无法加衣,只得在塔顶上来回踱步。李真意起身欲要下塔,却被燕大娘拦住,冷冷道:“不准走……要走就留下东西。”众人此时才想起正事,一起上前将少女团团围住,夹七夹八,吵嚷不休,都道:“交出孔雀河图!交出孔雀河图……”
一时剑拔弩张,杀气腾腾。李真意黛眉一扬,冷笑道:“也不知道你们说的那是什么?我从未见过……”燕舵道:“还嘴硬………北路坊的人总归都是很能狡辩。”李真意眸中滑过一抹异色,道:“你……胡说什么?”燕舵哼道:“我虽是一把年纪的糟老头子,道上的事情却还是知道一些的……”
其余诸人闻听北路坊都是大惊,都齐齐把燕舵望着。李三颤声道:“北路坊……那那……那个杀手组织?”燕舵点头道:“不错,妙舞金针李真意表面上虽是洛阳冷家庄的人,实际上却一直是北路坊的杀手。”蹇飞承一行人闻听此话,都是神色大变,继而便恨的咬牙切齿。原来蹇飞承、岳来师承上清派,师兄灵宝道长便是被北路坊派人所杀。上清派诸人为此很透了北路坊,数次派人寻访,均无疾而终。今闻李真意便是北路坊杀手,又焉能不恨?
燕舵目中已有得意之色,先前他见蹇飞承四人一直观局不战,有坐享其成之意,这下出言相激,上清派的人立时便要大打出手,不由正中下怀。李真意咬唇不语,狠狠看着燕舵,眼中忽然就腾出一股杀意。岳来已无二话,挥鞭便打。李真意身子微闪,竟已躲至燕玉清身后,那一鞭便直往燕玉清头上落下。燕玉清大恼,骂道:“你眼瞎了么?往哪里打?”广寒刀一挥而出,噌地长鞭从中而断,鞭梢直飞了出去。
岳来怒火中烧,大吼道:“你这厮要护着这丫头吗?”燕玉清道:“护着便护着,你待怎样?”他见李真意躲在了自己身后,鼻中隐隐有幽香袭来,心中便是一动:“难道这丫头竟对我留情,我若是英雄救美,美人携图归我,岂不两全。”岳来气急败坏,挥着断鞭劈头盖脸便打了下去。燕玉清有意在李真意面前卖弄,广寒刀连挥,一路削去,岳来忽觉手下一空,抬手一看,长鞭竟只剩了鞭柄,只气的哇呀呀大叫,将那鞭柄狠狠往低下一扔,回身从米兆廷手中抢过长剑又要打。
嗖地一响,一枝箭直射上来,夺地钉在塔楼门顶上,箭尾兀自嗡嗡发颤。众人一惊,却见李真意已从石栏上跳了下去,都不禁跳脚,正要去追,却听有人在塔下高声道:“各位要起程了,再不走,日头大起来,可是要晒死人的。”众人听出那是洛尘的声音,都跑去石栏边往下看。
晨光灿烂,一片清光笼罩塔下。洛尘骑马握缰,身后一溜排了四头骆驼。蹇飞承暗想:“这么短的时间这小子从哪儿弄来的骆驼?”虽想不明白,却也管不了许多,只顾跳下塔去。洛尘见李真意已到塔下,便道:“姑娘跟我同骑一匹马吧。”李真意见他只穿了件夹衫,便忙将那件外衣递给他,红了脸道:“多谢公子……”洛尘穿上外衣,向她伸出手来,道:“上来吧!”李真意略一沉思,便握住他的手,一跃上马。她坐在洛尘身前,身子竭力往前,只怕二人肌肤相触。绕是如此,仍不免有身体碰触之时,洛尘双手控辔,竟像是抱着她一般。李真意脸红心跳,兀自低头不语。洛尘从背后见她耳后肌肤雪白,渐渐的那耳垂竟也红了,竟好似白玉之中滚了红云,不觉的便也红了脸,心道:“她是那个小妹妹,真真?”
不过片刻的功夫塔上诸人都已下来,见洛尘与李真意同骑了一匹马,却也不敢造次。岳来也不相问,上前便去牵驼,洛尘却道:“慢着,一头骆驼五十两银子。”众人都是一愣,心道:“这骆驼原来不给人白骑的。”岳来怒道:“死小子赚钱赚到爷爷头上来了。”洛尘道:“我这骆驼也是花钱买的,总不能白白送给你们,你愿意付钱就乘驼而行,不愿意付钱,那就请徒步穿越这荒漠罢!”
燕玉清道:“我可不走路,谁愿意走只管自己走就是!”从身上摸出银子,交给洛尘。抱了那胡姬上了一头骆驼,其余诸人见此,虽大不痛快,却也只好跟着付了银子。洛尘将二百两银子装入布囊,竟是沉甸甸一袋,不禁大笑:“这下我可发财了。”一时诸人均已上驼,蹇飞承与岳来骑了一头,燕大娘扶着燕北望与燕舵合乘一驼,最后李三跟米兆廷又挤了一头,燕玉清余下的那家丁却无驼可乘,只得眼巴巴望着主人,燕玉清不耐烦的道:“上来!在我后面坐着,离远一些。”
不多时,太阳已升了上来,金光万道,道道灼肤。洛尘提缰纵马,带着小白在前面引路,众人赶驼在后面跟着。毒日头底下,众人都热的大汗淋漓,不停的喝水。每头骆驼身上都备足了水,众人心中都暗赞洛尘心细。
这样走了两个时辰,远远瞧见前面有一个村落,洛尘道:“前面便是星峡镇,姑娘到了那里有人接应吗?”李真意心中咯噔一跳,星峡镇的确是有人接她的,但是那人,她一想起那人竟是手脚发冷。洛尘见她不语,便道:“若是无人接应,我可以再送姑娘一程……”回头看看后面,压低声道,“这里,就很好甩掉他们……”李真意嗯了一声,心里七上八下,起伏不定。
快要到星峡镇时,几匹飞马迎了上来,为首之人大红箭袖,锦袍绶带,竟是个年少的公子。那公子眉目清俊,头上束了五花绒球的金丝冠儿,额上覆一朱玉宝带,像是世家子弟。洛尘本以为他们一行是往镇外某处行走的,却不想他竟纵马直直向他驰了过来。
洛尘正觉奇怪,却见那公子眼里一道冷光闪过,李真意竟然微微发起抖来。他心中正疑惑,却听李真意轻声道:“放我下来。”洛尘勒马停住,低头问道:“你怎么了?”李真意却不答话,翻身下了马来。那公子便也停下,冷声道:“你回来了?”李真意苍白着脸,道:“二师兄……”那公子向她后面看一眼,微微变色,道:“你的人呢?”
李真意道:“都死了……”忽然一指洛尘身后,道:“是他们杀的!”那公子唇角上弯,似笑非笑道:“真是没用!”又看向洛尘,问道,“他又是谁?”李真意微微红了脸,道:“这位洛公子,是救我的恩人。”那公子仰头哈哈一笑,拱手道:“多谢洛公子救了我师妹,在下莫寒,这里有礼了。”洛尘便也抱拳回礼,心里却道:“此人便是那摄魂掌莫寒么?李姑娘的师兄竟是他,他们是幽阁之人……”
驼背上一行人一听莫寒两字,都不觉呆住。这幽阁在江湖上虽算不上数一数二的门派,却也不可小觑。幽阁以暗器出名,擅用机关,掌门莫伯弋狡诈诡谲,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众人先前都只以为李真意是洛阳冷家庄的人,那冷家庄只是一个富商经营起来的产业,在江湖上也没什么名望,所以并不放在眼里。此刻得知李真意竟是幽阁的门徒,都不禁暗自后悔,幽阁之人极端记仇,得罪了李真意,就等于得罪整个幽阁,要知幽阁之人神出鬼没,可不知哪一天脑袋就搬了家。众人心中害怕,赶了骆驼只管往前,莫寒朝他们冷冷一看,并不阻拦。
莫寒微笑道:“不知如何感激洛兄,不如洛兄就跟我在小镇一起去喝几杯,聊表谢意。”洛尘摇头道:“点水之恩,何足挂齿。既然李姑娘已无危险,在下便放心了,如今我还有些急事,便不叨扰了。”莫寒道:“既如此,那就不勉强了,此番大恩,容日后再报。”洛尘拱手道:“莫兄,李姑娘,在下告辞了。”掉转马头,正待要走,心里一时却放不下,只想:“也许这一别,就再也见不着了……再也见不着了……”那句话在耳边轰鸣,犹如惊雷般击中他,令他立时拨马回转,眼见李真意便要上马,终于忍不住大声呼道:“李姑娘……”
李真意一愣,回头看他,莫寒脸上却已变色,只不作声。洛尘翻身下马,道:“等等……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见李真意一脸迷惑,便道,“我想看看姑娘手腕上的乌珠,不知姑娘可否愿意?”李真意虽是不解,却还是将乌珠从腕上褪下,走上前递给洛尘。
洛尘握住乌珠,心里泛上酸来,粗粗一看,便又还给李真意,叹道:“我这里也有一串乌珠,只不过少了五个。”说着从颈中摸出一串乌珠来,递给李真意。李真意接在手中,两下一看,竟是一模一样,只不过她腕上那串有十颗乌珠,洛尘的那串却只有五颗。这乌珠是用一种质地坚硬的黑色木料所制,这种木料极为罕有,取材于沙漠中一种名叫铁木的树木,只是那做工却并不精细。大概因木料罕有,李真意倒从未看到有人佩戴此类木制的饰品。她自小随身戴着那串乌珠,并不知从何而来,只是戴的惯了,一直不忍扔掉而已。今日见洛尘竟有跟她一样的乌珠,不禁大奇,隐约有些模糊的影子从脑海中闪过,却怎样也抓不住。
洛尘闭目沉思,一幕幕影像从眼前滚滚而来,又滚滚的去了,仿似有一把无形的刀在心上切割,那一痛便直入骨髓之中,令人屏息。他自语般道:“是很久的事了,或许是个黄昏……记不清了……我跟一个小姑娘一起用铁木做珠。那一年我刚好十岁,所以我就做了一串十颗的乌珠,却给那小姑娘做了一串五颗的,因为小姑娘只有五岁……”洛尘目视远方,眼前闪过那个小姑娘娇憨的模样,唇边渐渐的有笑意荡漾。“可是小姑娘却嫌少不依,我只好把十颗的给她,留下了这五颗的……”
李真意望着他,一脸茫然。她与他是自小相识的么?为什么她什么也想不起?洛尘见她如此,不禁黯然:“她终究是忘了,什么也想不起了……那时,她可也太小了。”见李真意递还乌珠,便伸手接了,跃上马背,心中失落已极,强笑道:“李姑娘……再见了……”
那一人一马一犬在荒漠中隅隅而行,渐渐的远了。李真意怔怔望着那背影,心头莫名悲凉,那一瞬,她仿佛看见日落山头,一切都变得昏黄,所有的物影忽然间虚无渺淡而去,只有……只有那哭声,那女孩儿的哭声响彻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