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尘辞别店家,往断头坡而去。途经那片红柳林时,身下白驹竟有些躁动起来,步履迟缓,连连尥蹶,似乎遇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阵风从林里吹过,吹得树木东摇西晃,一霎时眼前尽是树影,横斜飘摇,似鬼影憧憧。
他在马上坐着,眼前花了一花,好像有个人影飘过。洛尘一惊,长剑出鞘,刷的一响,削下一根树枝来。洛尘微微一怔,勒住马不动。凝神细听了一时,只觉林间幽深静谧,隐隐却有一丝让人极不安分的气息。
洛尘微觉惊诧:“这林子里似乎被人布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他仰头四望,忽听头顶“嘎”的一声怪叫,一只乌鸦从左侧树梢上飞了起来。洛尘眼中一亮,将长剑放回去,却从腰间取了一把小弹弓来,对准方才乌鸦飞起的地方便是一弹。那树梢上微微抖簌,像是有条极淡的影子遁去。
停了少时,洛尘分朝东西南北各发一弹,便听群鸟惊鸣,扑棱棱地全从树林间飞了起来。幽静的林间忽然勃发盎然生机,洛尘抬头望着树梢,不觉微笑。那丝诡异的令人不安的气息在这瞬息仿佛淡去很多。
洛尘控辔催马,穿林而去。午后炎热,因不见师父回来,洛尘不觉昏昏欲睡。这一觉醒来,便已是黄昏。他伸个懒腰往院子里去,师父的房门依旧紧闭,也不见小白的嬉吠声,心里虽很是担忧,一时间却也不知去哪里找寻。只得胡乱煮了些饭吃过,到师父卧房里继续寻找开暗格的机括。
他点了蜡烛在床下细细查找机括,东按西按,始终没有反应。便从床下爬出,又在桌脚、柜旁等处找寻。正找的满头大汗,却听头顶发出轻轻的一响,像是有人匍匐在屋顶之上,紧接着连院子里也有异常响动。这些声音极其细微,若不细听,几乎察觉不到。洛尘心生警觉,噗地一口便将蜡烛吹灭。
便听院中有人冷笑:“奇摩纳,躲了这许多年,还要做缩头乌龟么?”那是个女子的声音,这语声初听之时只觉苍老无限,继而便娇软柔魅,直令人魂销骨蚀,全身酥软。洛尘心道:“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声音?难道竟是两个人不成,但两个人又岂能将语气拿捏的如此相似,竟浑似出自一人之口。”正思忖间,便听屋顶院内俱有声响,那些人虽竭力放轻脚步,屏住呼吸,但洛尘跟随师父多年,得其真传,耳力自然非比寻常。
他知这一瞬间,来了起码有一二十个高手,这些人各就其位,或潜或伏,竟已将洛尘所有退路封死。洛尘暗想:“这奇摩纳也不知是什么人?竟引来这许多高手。”忽然一念回转,“难道找的竟是师父?”想到近些日子师父的古怪反常之处,不禁额上微冒冷汗,竭力屏息,又想,“倘若真是师父,那我倒不能出去了,师父躲着这些人必然有他的道理,若是我与他们过上数招,武功路数必然为这些人所知,倒暴露了师父。不如先躲上一时,寻个机会逃脱才是。”如此一想,便不由自主的往后慢慢退却。
“奇摩纳,你叛教出门,今又杀虎头尊使,血债血偿,别妄想就这么逃掉。”那女子似乎怒极了,说话间已至门前,嘭地一声巨响,木门粉碎,碎屑飞处有强风灌进。
卧房门口的布帘被呼啦啦的掀起,洛尘正站在床前,只觉那股疾风来得怪异,虽急劲凛冽,却有一种阴柔的的劲道在里面,挟裹一种似兰非麝的异香扑面而来。洛尘倒吸一口冷气:“有毒!”身子一仰,直滚到床里面去。手臂在半空张着,来不及收回,嘶啦一响,竟将那半幅挂起的床帏扯了下来,他还不及转神,身下床板忽然翻转。顿时便天旋地转,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那床板之下竟暗藏洞天,是一倾斜陡峭的甬道,四壁滑不留手。洛尘措不及防,只滚的天昏地暗,黑暗中,只觉身下一硬,再不往下面滚落,方知到了实处。洛尘喘了口气,忽觉头顶风疾气劲,他人尚在浑浑噩噩中,反应只稍许慢了一点。咣地一响,脑袋上已重重挨了一下。
洛尘眼前金星直冒,差点晕死过去。似乎是什么东西从半空中掉下,砸到了他。那东西滚在一边,他伸手去摸,却是个长长方方的物事。手指碰到弹括,他勉力支撑着晃亮火折,不由得一喜。那物事正是他先前放入暗格中的木匣,他打开木匣,将里面的剑谱取出塞到怀里,又将剑系在腰间,却将以往所用之剑放入了木匣之中。
额上热辣辣的流下血来,洛尘这才觉出痛来,拿袖子胡乱的擦了一下。一手抱木匣,一手举火把往前而去。
走不到几步,忽见前面透下光影来。他往那里走去,那里有两条路,一条直通前方,黑黢黢看不清根底,也不知何处才是尽头。另一条却是数级台阶,拾阶而上走去几步,才看清前面有一道铁门,光影便是从那里透出来的。
门缝里隐隐有火光闪动,有马嘶的声音,是他的白驹,原来这道门通往的竟是马厩。洛尘吃了一惊,忽听外面有人恶狠狠道:“烧了这老儿的屋子,看他能躲到哪儿去。”他心里一紧,便已有浓烈的烟雾从门缝间逸了出来,直往口鼻里钻。
洛尘一口气憋住,掉头奔下台阶。只听甬道那里传来空瓮的声音:“有个……洞……洞……洞……洞洞洞洞……”那声音在甬道内来回震荡,直到洛尘耳中,听来诡异可怖。洛尘心道:“被发现了……”甬道那里又飘来几句对话,与方才一般的颤动不休。有人道:“下去看看!”另一人道:“怕有机关……”最后有一人大怒:“一个个没用的东西,下去看了再说。”却是先前在院子里叫阵的那个女子。
洛尘全身都绷紧了,从腰里解下弹弓,对准甬道。只听“哧溜……咕噜噜”一阵乱响,一个黑影从甬道里滚了下来,洛尘手中弹子倏然放出,只听噗地一声轻响,那人捂着眼睛嗷嗷直嚎起来。惨叫声直传到甬道外面,外面的人吃一吓,模模糊糊有人道:“底下有机关……”洛尘纵身上前,指如电闪,嗤嗤两响,点了那人穴道。那人直着一只眼盯住他,张着嘴说不出话,另一只眼却汩汩地往外冒血。洛尘心里不忍,别过脸去。
约莫静了有半盏茶的功夫,上面有人道:“放火……熏死他……”少时,那里火光一现,浓烟顺着甬道直灌进来。
这时烟雾从两个方向灌入,洞内乌烟瘴气一片,洛尘被熏的咳嗽连连,只得用袖子掩住口鼻。洛尘知所来都是江湖上如流的高手,且对方人多势众,自己出去力拼,只会吃亏,何况自己跟这些人根本就不认识,犯不着与他们冲突。一念既定,便直往前面那条路奔去。
那条路狭窄难行,只容一匹马通过。两壁怪石嶙峋,满布青苔,因洞里潮湿阴暗,那些青苔看来肮脏粘腻,正往外渗出藻绿色的腐水来。没有一丝风透进来,洞内虽较地面上凉快一些,但空气不能流通,走得久了,便觉湿热难耐。顶上不时滴下水来,洛尘背上湿漉漉一片,黏黏的甚感不适。脚底下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洛尘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洼地里,跌跌撞撞往前走。他不熟悉通道中地形,又担心后有追兵,不免走得快了一些,结果不是撞了头,就是撞了鼻子。他鼻青脸肿,也不敢再快,只得执着火把小心翼翼往前摸索。
好在这条路没有分叉,倒也不必为走迷了路而担心。这样走了大约一两柱香的时间,洛尘忽觉有丝风吹在了脸上,顿时呼吸一畅,那风愈来愈大。洛尘心里大喜,知道到了洞口。三步并作两步抢过去。风声呜呜,从耳边呼啸而过,摇曳不定的火光里,只见绿藤蔓延纵横,竟将洞口掩去大半。
月色轻柔如水,静静倾洒下来。洛尘出得洞口,展目四顾,才发现已到坡下。那洞口处被绿藤覆盖,四外灌木杂草丛生,繁茂异常,竟逾人高。又有那红柳林作掩护,若不细看,任谁也难以想到它内里乾坤。
洛尘分开杂草走出,担心那些贼人从通道内追出,当下迈开大步往林外走去。走了一段,忽听有栾铃声响,隐隐闻的马儿打喷鼻的噗噗声。循着声音走过去,只见前面林间一片较为敞阔的草地,草地上却有十来匹马,或卧或立,或低头吃草。那些马雄健彪壮,臀圆腿长,实在都是些千里挑一的良马。洛尘心念一转,知这些马匹定是上坡顶围攻他的那些人的坐骑。
看着那群马,他不觉微笑,心道:“你们既毁了我的房子,我便赶走你们的坐骑。”上前选了一匹枣红色的马儿,骑在上面。那马颇是温顺,并不择主人,乖乖的听他指挥。
洛尘挥动鞭子,在其余马匹背上各抽一鞭,吆喝起来。洛尘赶着马群,出了红柳林,往坡顶一看,只见那里浓烟滚滚,已是通红的一片。想到自己与师父十来年的基业就此被毁,心里便是一酸。
扬鞭“驾”的一声,赶了群马如飞一般向前而去。隐隐听得后面有人惊呼:“我的马……我的赤兔……他妈的!”风声劲急,竟朝洛尘后脑射到。洛尘身子往前扑倒,紧紧贴住马背,便听飕地一声,有一样东西从他背上飞了过去。
他微微回头,只见半空中一人青纱长裙,身姿窈窕轻盈,是个女子。那女子身悬半空,姿态极为曼妙,淡淡月辉之下瞧不出她的年龄,只觉她娇媚冶艳胜愈牡丹,当真是罕见的绝色。她长袖拂出,扬扬洒洒足有丈余,眼见便要拂在自己身上。洛尘忽然间将马缰一带,滴溜溜转个方向,那马速度极快,几乎在半空中腾跃。与此同时,洛尘腰间的狂歌剑已然出手,隔了一尺来地,剑气沛然涌至,只听哧啦声响,那人长袖已被削去半幅。
那女子只觉一股戾气袭面,冲得她往后一仰,大为惊讶,问道:“这是什么剑法?”朦朦胧胧中瞧见洛尘手中长剑兀自寒光闪烁,月下竟似浮着一层淡淡的红光。她不禁一愕,心道:“这却是什么剑?”
“这叫隔空削袖!”洛尘哈哈大笑,趁着那女子这一怔之际,掉转马头便跑。驰出未足一箭之地,忽听那女子发出一声尖利的唿哨。身下枣红马听闻此声,忽然便“咴儿”一声嘶鸣,高高的直立起来。洛尘未防此变,几乎滚落马下。
枣红马掉头便向那女子奔去,洛尘大惊,忙从马上一跃而下。就在此刻一匹白马风驰电掣般从红柳林中驰出,骄若游龙,飕地一声便从女子身边掠过,直奔到洛尘身边,却正是他的白驹。洛尘大喜,纵身跳上马背,回头向女子招手:“姑娘慢走,在下先行一步……”掣出弹弓,连发数枚,那女子挥袖拂挡开去,再一看,洛尘竟已去的远了。
远远的,只听那女子在骂:“什么姑娘……臭小子,我是你姑奶奶……”洛尘心道:“如今的女子越发了不得了,年纪轻轻的竟要做人的姑奶奶。”刚才交手那一瞬,他虽一剑割了那女子的袍袖,心里却是惊诧莫名,那袍袖上的力道阴柔绵软,暗藏杀机,他在一割之际竟觉得气闷,若不是仗了狂歌剑的威力,只怕反要被她所伤。他暗忖:“这女子也不知是什么来路,内力如此高深,竟跟师父不相上下……”
群马早已跑得不见影踪,那女子的手下没有了坐骑,没法子再追,只得眼睁睁看着洛尘逃掉。洛尘骑马飞奔,将那一群人远远抛在后面,他在旷野里不辩方向,信马由缰的驰骋。
戈壁上到处是灰的,黑的,黄的,赭红色的石子,大大小小的嵌进黑黄的地里,像结好了的五花冻子,坚硬而紧密。月光铺洒下来,在斑驳的地上结了层薄薄的霜壳。马儿似乎走疼了蹄子,忽然在空旷无垠的戈壁地里立住不动。
洛尘四下里一看,却见前面不远处有几株枯树围着一个小小的院落,院子里的房屋多年失修,已垮塌大半。洛尘怔怔瞧着那里,心中只觉悲凉无限,一时竟难以自抑。
他催马过去,在那里下了马。院子的门只剩了半边,蒲扇似的在风里一来一回,吱呀作响,那声音空洞而无生机,却迫得人喘不过气来。洛尘在那里驻足良久,终于缓缓走了进去,在院子的西边,有一株大树,树下却是一座坟茔,孤零零说不清的冷清。他在坟前跪倒,匍匐而拜。
“李伯伯,李伯母,洛尘来看你们了。”只是这一句话,洛尘却说的很费力,鼻音中有很浓重的酸楚之意。他跪在那里,忽然凄然一笑,喃喃道,“你们的女儿,她没有死……你们放心……我会好好的照顾她。”
“照顾”二字一出口,洛尘忽然吓了一跳,心道:“我照顾她!我怎能照顾她……”又想,“你为何不能照顾她?她的父母是给你……害死的……”一丝丝凉气从肺里猛灌进去,洛尘伏在坟前,那两个字他无论如何不肯想起,父亲!每每一想到这两个字,他的心便像是给人挖了出去,挖心掏肝的痛楚。
倏忽间好似被一只巨掌击中,五腑六脏尽都碎了。耳边尽是那小女孩的声音:“你打死了尘哥哥……尘哥哥死了……你是坏人……”女孩儿撇嘴哭泣的时候,唇角两侧会有小小的圆涡,模样儿娇嗔可爱。他的思绪停在那一瞬,再不愿往下。后面发生的一切,是他这一生中最痛楚的噩梦。
洛尘苦笑着想:“尘哥哥没有死……只是你却记不起他了。”每年的冥节,他都会来此,只为祭奠这一对冤死的亡灵。那一年师父救了他,他苦缠着师父回到这里来救那小女孩,可惜来晚了一步,那女孩从此不见踪迹,不知死活。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将那两具尸首埋葬了起来。
他坐在坟前,脑中闪过李真意迷茫而凄恻的神态,她见到莫寒时,怕的那么厉害,整个人都在发抖。他心里泛起怜惜之情,依稀的,眼前还是那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儿,黑漆漆的眸子里噙满俏皮。
“不要,我要多的那串……”
“我大你小,你只能带少的这串……”
“我就要多的那串……妈妈……尘哥哥欺负我……”
洛尘从颈中取下那串乌珠,紧紧攥在手中,心里只是想:“这么多年,她受了多少苦?她不快乐……她一点也不快乐……”
晨曦微茫,天边先是微红一点,继而便像胭脂洇了水,迅速扩散开来。灿烂的霞光投照在洛尘脸上,他翻一个身,咕咚一声从石桌上滚下地去。迷蒙着双眼望出去,只见东边已红了一片,方知天已亮了。
在坟前拜了两拜,出门骑在马上,心道:“那些人只怕已经走了,我得回去看看……”打马快行,行不多时,便上了正路。又走不远,竟到了瓜田镇。他见茶肆开着,便下马进去,却不见有人,叫了两声方有人答应。
那店家从后堂里走出来,看着洛尘,神色间有点躲躲闪闪,问道:“客官,吃什么?”洛尘一怔,随即笑了:“大叔,你可是还没睡醒?怎么叫我客官?”店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异色,也跟着笑:“没睡好……一夜没睡着……公子要喝什么茶?”
洛尘道:“还跟以往一样……”心里却大觉奇怪,又听那店家声音有些沙哑,便问,“大叔你生病了么?”
店家咳了几声,摇头讪笑,回头往后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