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之间,白犬已奔至老人身前,对着老人呜呜低鸣,颇有悲伤哀怨之意。老人微蹲下身子,伸手抚摸白犬颈项,轻声问道:“找到尘儿了么?”白犬汪汪吠了两声,状似呜咽,忽然人立而起,将两只前爪搭在老人臂上。
李真意听到“尘儿”二字,更为疑惑:“他果然与洛大哥认识,难道他就是洛大哥的父亲?”想到此处,心头恨意顿起,手往腰间革囊伸去,将囊中十多枚金针尽数扣在手中。但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老人年纪在六旬上下,师父也不过四十上下,洛尘的父亲怎会如此老?她松开手,只觉一颗心跳得厉害,手心里汗津津地满是汗水。
她略略定了下神,不动声色留意着老人的一举一动,眸光一转间,却瞧见白犬左爪上缚着一块月白色的软布,心中不觉一动,洛尘今日不是穿着月白色的衣袍吗?难道这是洛尘缚在上面的?他见到小白,却不跟着小白同行,可见连上马的力气都没有了。胸口阵阵发紧,她有些喘不过气来,遍地血腥死尸,一瞬间仿佛全都变成了洛尘,他躺在那里,冷冰冰毫无热度。她越想越是心寒,只觉浑身的汗毛都耸立起来。
老人也已看到那白布,神色微变,忙将布条解了下来,拿在眼前一看,心中已知端的,站起身道:“他在哪里?怎么不跟你一起来?”一语即毕,霍然间明白过来,变色道,“莫非出了什么事?小白,快带我去!”
白犬伸嘴咬住老人裤脚往前拖,老人喝道:“在前面带路!”白犬果然听话,松口即往前窜。老人正欲上马,却听李真意道:“你们是去找洛尘么?”
老人扭头看她,一脸狐疑之色,微皱起眉,问道:“你怎知道?”
李真意却不回答,催马往前便走,头也不回地道:“我知道他在哪里,跟我来吧!”
两人一犬,一路飞奔,朝那荒僻村落行去。老人似乎对这条路熟悉得很,没走多久他便纵马驰在了前面,行了一段,摇头叹道:“他果然又去了那里!”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回头朝李真意问道,“你如何知道他在哪里?莫非……之前你是跟他在一处?”
李真意忽然间被他这么一问,竟有些发懵,若是回答在一起,孤男寡女,难免惹人说辞,若回答不是,自己却如何自圆其说。思来想去,竟不知该怎样答话?她心里无缘无故地发虚,口中便胡乱支吾了两句。老人听不清楚,将马往她身边靠了靠,大声道:“你咕哝些什么?我怎么一句话都听不懂?”李真意别过脸低声嘟囔:“听不懂最好。”
老人疑惑更甚,想了一时,渐渐省出其中的古怪来,恍然道,“喔,老夫明白了,原来你要救的情郎是尘儿?”
李真意一张俏脸红透,又恼又羞,碍于他是长辈,又不好发作,只得板着脸不理他。老人见此,知自己所猜八九不离十,不觉微微得意,想要继续戏弄她两句,却又担心洛尘的安危,于是便道:“尘儿到底怎样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李真意心头一阵难受,凄然道:“他中了毒,怕是……”话到此处,语声哽咽,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老人吃了一惊,又追问一句道:“是什么毒?”
李真意道:“我也不知是什么毒。听郎中说,是断愁草与助情花混合所生之毒……”
老人闻听此言,脸色微微发起青来,半晌无语,良久才叹一声道:“唉,她的心肠总是如此歹毒……”话到此处,忽觉失言,慌忙止住,对李真意道,“这毒凶险的紧,咱们要快些赶过去!”
一路快马加鞭,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终于到达那座破落的庭院之外。院门外空空一片,不见白马。李真意心头咚咚乱跳,翻身下马来冲入院中。院子里一如往昔荒凉,荒草丛生的庭院中只见一排坍塌废旧的厢房,一株大树,一口竖井,然而让人注目的却总是那两座冰冷的坟茔,那里面的人如今已成白骨。
李真意心头瑟瑟发凉,四处寻望,却不见一个人影。她惶然转过身,看见老人正皱眉看她,似若有所思。
“他不在了……不在了……去了哪里?”李真意喃喃自语,只觉心头阵阵发紧,然而脑中却是空空一片,仿佛有人生生将所有记忆挖去了一般。
老人伸手握住她肩头,安慰道:“不要着急,尘儿还有力气离开,说明他还活着。四处仔细看看……也许他就在附近。”
李真意只是点头,这时的她已全没了主意,老人的话陡然将她点醒。如今的洛尘必定虚弱之极,即便要走,也不会走得太远。她稍许站了一站,理清思绪,然后便奔出了院子。
院外枣红马正在低头嗅闻什么东西?李真意往地上扫了一眼,顿时呆住,她站在那里,如泥偶木胎一般定住不动。那里是一滩很大的血渍,月下看去,幽红的一片,令人触目惊心。
李真意缓缓走过去,在旁跪下,血渍还未干涸,颤着双手在血渍上一触,满手都是殷红。李真意自悔不已,只觉洛尘如此,都是自己所害,越想越是悔痛,绷紧的心弦再也承受不住,铮然一声断裂,她再无法自制,伏在血渍前痛哭出声。
老人随后出来,走到李真意身边蹲下,低头看了半晌,伸指在血渍上点了一下,送到鼻边闻了闻,习惯性地皱起了眉。李真意听见老人脚步声,迅速将脸上泪水抹掉,但肩头仍抑制不住地抽动。老人瞧她一眼,叹道:“我这做师父的,尚未及伤心难过,你倒是哭成了这个样子!倒像是小媳妇死了丈夫……”
“师父”二字入耳,李真意不觉一怔,心道:“原来他是洛大哥的师父!”确定老人不是洛尘的父亲,她甚觉心安。看老人神情间虽有担忧之色,却并不十分焦虑。她正觉奇怪,忽听老人说出后面那句话,顿时面红过耳。她今日如此失态,着实是为了洛尘。老人这一番取笑,令她心惊羞恼不已,心有不甘,索性反唇相讥:“谁说我哭了?您老人家果真是他的师父?徒弟生死不知,您竟能说笑打趣,怕是冒名顶替的罢!”
老人一愣,颇有些懊恼,自悔失言,随即呵呵笑道:“我今日也是乱了方寸,竟对着你这丫头说起这件事来。我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总有这只大狗儿跟着,再不济也是旧识。可你这丫头又是尘儿的什么人哪?为了他哭哭啼啼的,看看这脸上,泪珠子还挂着呢。”
李真意大觉难堪,连忙伸手去抹脸,一抹之下才知上当。老人哈哈大笑,见李真意瞪着他,一双明眸泪光闪动,恼怒中夹杂有哀戚之色,心中不忍,笑声便硬生生止住了。李真意先前见白犬与老人极为亲密,如今又听他如此说,心里便更为确信,便问:“这么说您老人家真是洛……洛尘的师父?”她心思玲珑,只把重点放在老人的前一句话上,对老人的后一句话却置若罔闻。
老人道:“难道我一把年纪竟要骗人?你这丫头狡猾的紧,叫什么名字?师从何门?快对我如实说来。”
李真意报了姓名,却闭口不提师门,幽阁在江湖上名望虽高,却是阴险邪毒的门派,毁誉居多,她怕说出后会被老人看轻。这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老人,老人却也不以为意,笑道:“你这名字却也不好叫,日后还是叫你丫头算了。”说话间已站起了身,围着那滩血渍转了一圈,双眉陡然深锁,原来他竟看见前面地上还有少许的血渍,再往前又有一点,这样点点滴滴往西北蜿蜒,土质松软处间或有马蹄足迹,但足迹杂乱,似乎并不止一匹马。
老人拉过李真意,指着地上道:“丫头你看,这血迹一直往西北而去,咱们沿着这血迹一定找得到尘儿。”
李真意脸上这才有了一丝喜色,道:“真的?”
老人扬眉笑道:“有小白在这里,就算没了血迹,也能找得到。”一边说一边回头去寻白犬,却见小白正低头在院落前那株枯树前转圈,便唤了一声,小白听到主人呼唤,返身奔回老人面前,它口里叼了一样物事,仰头朝老人呜呜低鸣,似在邀功。老人拍拍它头,将那物事从小白口中取出,却是一个做工精美的木盒,内里隐隐有香气透出。
正自纳闷,想要将这盒子打开,却被李真意赶上来一把夺了过去。李真意手捧那木盒,双手微微颤抖,口中喃喃道:“红颜老……这是红颜老啊!”
老人见多识广,如何不晓得红颜老,并不觉稀奇,但是自这荒僻之地看到此物就大不寻常了。他心里狐疑,又见李真意捧着木盒,双眼发直,竟似失魂落魄一般,心念一转,自然想到这必又与洛尘有关,不免心焦起来,伸手推她一把道:“拿来我看,当真是红颜老么?这可是□□,如何在这里?”
李真意面色苍白,将盒子递与他道:“洛大哥中毒之后曾在玉门关外的一个小镇看过郎中,这红颜老便是那郎中给的,用它或可延迟毒性发作。原本一直在洛大哥身上,却不知为何掉在了此处?如今没了红颜老……他,他再毒发,可如何是好?”
老人嗐了一声,面显怒容,道:“这郎中胡说八道,红颜老如何解得了情愁丝?”见李真意满面忧戚之色,又出言相慰,“吉人自有天相,尘儿不会就这么死的。”
原来洛尘所中之毒竟是这么一个风花雪月的名字。李真意惊骇不已,颤声道:“情愁丝?不能解么?那郎中说以毒攻毒……洛大哥他……他……”想起洛尘昏迷时,自己曾拿红颜老应急,顿时失悔不已。
老人打开盒子看了一眼,不由叹气:“以毒攻毒?虽说是个不错的法子,却是凶险之极,还好只服了一次,若然过量,天下可没有红颜老的解药。”
李真意听他如此说,略略放了心,却仍由不住后怕。见他欲将那木盒收起,慌忙拦住道:“老人家……这……这盒子……留给我收着……可好?”她越说越是低声,到最后几不可闻,低垂着头,满面羞赧之色。
老人明白她的心思,将盒子还给她道:“拿去好好藏着,可别给人偷去害人。”又板起脸道,“我很老么?怎么总是叫我老人家?”
李真意无可奈何道:“我又不知您老……”见老人瞪眼,慌忙将后面两个字咽回去,呐呐道,“我又不知道您的名字,那叫什么?老前辈?”
老人拧着眉头想了一想,笑道:“叫什么老前辈?不如叫我爷爷。”李真意心想:“你倒是做得我爷爷……只是这样一来我岂不是无缘无故矮了一辈?”当即摇头道:“爷爷岂不是更老?我才不叫……”
老人道:“那便叫师父吧!这可如你的愿?”李真意脸上一红道:“你又不是我师父,我为什么要这么叫?”老人打马前行,道:“那便随你怎样叫……”心里却想:“现在不叫,日后总是要跟着尘儿这么叫的。”想到此处,颇为自得,不免有些忘形。
白犬在前带路,二人上马在后跟着,只走了十来米远,白犬便不再继续往前,却在一个沙窝附近团团打转。老人下马来借着月光俯身细细在周围地上察看,再看不到血迹,正自失望,却意外在一处松软的沙窝里发现有杂乱的马蹄印迹,许是有不少马匹经过,沙窝四处的沙土竟被踩的塌陷下去,除此之外还在附近坚硬的砂砾地上发现一段车轮辙痕,印迹极淡,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想来洛尘到了这里,遇见了其他人马,这些人马数量众多,竟将洛尘的气味掩盖住,白犬先头嗅闻的是洛尘的气味,到了这里起了变化,自然再寻不到他的踪迹。老人想了一会,蹲下身子轻轻抚摸白犬,指着地上道:“跟着他们走!”神色变得肃然,心里着实担忧,看情形洛尘似乎被这一路人马带走了,也不知带走他的是什么人?可会对他不利?
白犬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掉头往北便走。两人在后跟着,这一次走得顺当,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如此一直往北,披星戴月,风餐露宿,连走两日后,在伊州附近的岩山下发现这路人马歇宿之后留下的残痕。李真意本以为他们会继续往伊州方向进发,却不想白犬并不往伊州去,绕过伊州城池,白犬继续往西北行,很明显的是朝天山而去。
路途之中,老人不免要向李真意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李真意如今确知他的身份,自不再隐瞒,将如何在土城与洛尘相识,又如何遇到洛尘中毒等等诸事,一一告知老人,却将之后在父母坟前发生之事避过不谈,好在老人也未特意追问。
离天山越来越近,原本缥缈的有些不真实的天山山脉,就在眼前,蜿蜒如巨龙一般。路上不再只是寸草不生的戈壁,起初是稀稀落落的铁草,再往前去青草渐多,渐渐就连绵成片。空气陡然间变得湿润起来,隐隐可感扑面而来的舒爽凉风。
到了第三日的清晨,两人来到一个极大的青草滩。老人唤住白犬,招呼李真意下马休息。青草滩上有两三个篝火堆的残骸,某些地方青草被踩踏的一片狼藉,此外还可看到草地上成堆半干的马粪,以及安营扎寨的痕迹。
篝火堆中依稀还有青烟缭绕,老人伸手探入灰烬,尚有余温,不由得惊喜交加,对李真意道:“丫头,咱们不歇了,那队人马离开没有多久,恐怕就在前面,咱们快追。”
当下二人上马,在白犬带领下策马急追,连追了两三个时辰,仍未见那路人马踪迹。再往前去,忽然间山峦起伏,竟已至天山脚下,眼前一条小路,径直通往天山腹地。
群峰延绵,峰顶白皑皑一片,是终年不化的积雪。然而雪线之下却绿意繁茂,大片松林沿山麓而生,郁郁青苍。隐隐可闻水声潺潺,循声注目看时,方见远远一瀑雪水悬挂,晶然莹亮,自山壑间汩汩流淌而下,迂回盘旋,于山脚下汇流成溪,蜿蜒折转,绕山体迤逦而行。
离山口两里多地处,有一酒肆,土墙粗坯堆砌的矮屋院落,粗陋不堪,院中矗立的那杆酒旗却鲜艳崭新,在微风中扬扬飘飞,呼啦啦作响。门前有一沟渠水,一肥胖妇人正坐于渠前低头洗菜,身上穿红挂绿,头戴一绣工粗劣的彩羽小帽,看相貌颇像汉家子民,瞧穿戴却又似西域胡民,只不知是哪一族人?
两人四下里观望,再看不见一个人影,于是便催马上前,欲向那妇人打听一二。妇人远远瞧见有客人前来,顿时笑开了花,将两只湿手往裙子上一擦,站起身迎上前来。
老人忙将来意说明,问她可看到一拨人马经过?那妇人却是直爽之人,也不扭捏作态,二人虽只是打听消息,她却毫不介意,当即叽里呱啦地说将起来,说的却是汉话,李真意这才知道她原是汉人。
那妇人道:“在你们之前确有一路人马经过,不过他们可都是回纥人,你们打听的人不会是他们罢?那些回纥骑兵,从我这里经过,长长的一队,恐怕有上千人,足足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才走完。我当时看着,这两腿直打抖,好在他们没寻小妇人麻烦,若不然,我如今可就不在这里了。”
回纥军队自安史之乱以来一直借着替□□驱逐叛逆的名义在大唐疆域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是以汉民一提起回纥骑兵都咬牙切齿,即恨又怕,老人虽不是汉人,却也体会得到他们的苦处。于是连连点头,追问道:“他们离开这里有多久了?往哪里去了?”
妇人想了一想道:“过去可有些时间了……”她皱眉苦思,看情形有些把握不准。这时自小院中走出一个中年汉族男人来,接口道:“有两个时辰左右了。死婆娘!叫你出来洗菜,这半日都洗不完,原来又在跟人唠叨。”听这语气,应是这妇人的当家。妇人面显惧意,慌忙端起地上的洗菜盆子,回身进了院子。
老人讪然道:“这位兄弟,多有叨扰,实在对不住,我们问两句便走。”那男人道:“不妨事,我这婆娘笨的很,有什么话你们问我就是。”老人又将先头之话重复一遍,男人指着那条小路道:“呶,他们顺着这条路进山了。看模样你们不像回纥人,找他们做甚?”老人微笑不答。
那男人又道:“回纥人凶蛮得很,你们要小心才是。”李真意忍不住问道:“大叔,你在这队人马中可曾看到一个穿白衫的汉家公子?”男人正欲回答,他妻子却又跑了出来,抢着道:“公子没看到,就看到一大群回纥臭男人……”话到此处,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道,“对了,还看见一个漂亮的回纥姑娘,那姑娘还下车来买了几坛子酒。说起来,这队回纥骑兵还算规矩,他们的首领将军是个大好人,底下的兵一个也不准进小妇人这酒招子,幸而如此,否则这里可就遭殃了。”
李真意由不住失望,心想:“难道洛大哥不在这队人马中,那他去了哪里?”如此一想,便不由得忧心如焚。那男人对妻子越发不满,冲着妻子瞪眼,狠狠喝骂一句,这胖胖的妻子方挪着蹒跚的步子走了。
老人问那男人道:“你妻子说的那位姑娘是坐着马车?”男人道:“是啊?那马车漂亮的少见。”李真意闻听此言,心里不觉一动,转头去看老人,却见老人也正看着她,眼里颇含欣慰之色。她心里微觉释然,便听老人又问:“那群回纥骑兵到山里去干什么?”
男人接口道:“老大爷您不知道,这天山的那一边有一个很大的草原,前些日子回纥部族的药勿葛部落刚迁到那里去,这队人马多半是要翻越天山前去与他们会合。”
老人恍然大悟,再没有什么可问,便向那男人道谢,又自酒肆中买了一些面饼,备足了水,方才动身。那胖妇人格外热心,连连招呼两人回头来做客。当下,两人马不停蹄朝山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