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山里,天气变得凉爽,迎面而来的雪山寒气吹散了酷暑的炎热,丝丝凉意透入肌肤,令人心神为之一爽。层林蔽日,细碎的日影从塔松巨伞一般撑开的枝叶间点点投落发上、脸上、衣上,仿如片片金箔漂浮。
道路起先还较为平缓,越往上便越见崎岖,原本可以容两三匹马并行的山路变得狭窄陡峭起来,到半山腰时,便勉强只能容纳一匹马行走。这样尾随着白犬,一直往前行走,中途也有短暂停顿,用以打尖歇息。不知不觉间便已月上中天,山高月小,渺渺茫茫。老人立于危崖之上遥望远方,重重峰峦之上渺白无涯,与云海相接,月光泠然,如水银泻地,于是那白的愈见雪白,而雪线之下却愈见漆黑,乌沉沉黑如墨染。
老人临风对月,不觉感概万千,忽然高声吟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吟至此却不继续,摇头叹息,“李太白这老儿果然是怪才,做得出这样的好诗。”
李真意望着老人,默不作声,心里却已将后边的几句接了下去,到最后两句时,不免怔忡伤神,只是一遍遍地默咏:“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想这诗中的妻子,思念丈夫,一定是夜夜难寐,彻夜叹息。此时此刻,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自从洛尘失踪,她心里担心他的安危,又有哪一夜能够安睡?不同的只是,她不是他的妻子而已。这想法将她吓了一跳,虽无人知晓,却已羞愧难当,只觉脸上阵阵发烫,想来已然红透。转而又想到父母之死,古语有云:父母之仇,不与同生。洛尘虽不是害她父母的元凶,却与那凶手血脉相承,父仇不共戴天。究竟她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面对洛尘?想一回,便乱一回,一时间只感无计思量,心头怅惘,竟是痴痴地入了神。
正呆呆发愣,忽听老人问道:“丫头,你在发什么呆?”李真意心里突一跳,转头避开老人好奇的目光,道:“听你老人家吟诗,好生无趣,只好发呆。”
老人皱眉,随即哈哈一笑:“这却又是我的错?你这丫头……”边说边游目四顾,稍沉一沉,却岔开话题道,“看来今晚咱们是追不上那队回纥骑兵了,不如找个地方歇上一晚,养足了精神才好赶路。”
李真意也不反对,跟在他身后往前走,走了一段路,她忽然赶上前叫道:“老人家……”老人见她迟疑不决,欲言又止,知她有事相求,便道:“有什么事只管说来就是。”李真意见他神情温和,言谈间再没有取笑捉弄之意,便鼓足勇气问道:“老人家,若是有个极好的人,却偏偏与你深仇大恨,那该如何是好?”
老人面露微笑,想了一想道:“唔,极好的人?可不知这极好是怎样的好呢?”
李真意怔了一下,低声道:“他……他侠义心肠,时常救人于危难,还……不够好么?”其实她后面想说的却是,他还心细如发,待人体贴入微,可这话却是万不能说的。老人饶有兴味地点头:“那又是怎样的深仇大恨呢?”李真意别过脸去,一字字道:“杀父之仇!”
老人收敛笑意,凝目朝天上那半轮月亮看了一会,缓缓道:“我遇到丫头你的那一晚,似乎是满月!这才几日的功夫,竟缺了一半。看这月缺月圆,斗转星移,人生百年也不过就是转眼一瞬,若因仇恨困自己一生,可就太无趣了。”
只一会的功夫,他竟将无趣二字还给了李真意,李真意听了却只是愣愣出神,是啊!人生百年转眼即逝,她难道要用仇恨困自己一生?他曾救过她,为救她,几乎丧命于父亲掌下,而那时,他不过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一晃十年过去,他再一次自狼群中解救了她。君恩似海,若然恩义可以抵去仇恨,这所有的仇怨是否可以一笔勾销?
山风忽而劲急,松涛声阵阵起伏,寒意越发深重,令人禁不住瑟瑟发抖。两人再也无话,往前走了一阵,找到一个山洞,将马匹拴好,又在洞里生了一堆火,各自倒头休息。老人在洞口半倚半躺,很快响起鼾声,显然是睡着了。李真意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虽然身体早已疲惫不堪,脑中却格外清醒,老人那一番话在耳边久久回旋,令她辗转反侧,无法安睡。
快天亮时,她方迷迷糊糊睡去。朦胧中,忽听老人在耳边叫道:“丫头,快起来……我们得马上离开……”她一惊而醒,慌忙爬起身来,只见老人满脸急色,好似出了什么大事。
与老人相识以来,这是李真意头一次见他如此失态,竟有如恶鬼缠身一般。李真意心头虽疑惑,却也来不及多问,拿了包袱随着老人出了山洞,还未及上马,便听得一阵女子咯咯的笑声。那笑声自山下穿破云雾,直传到耳中。轻软如甜糯,婉转如娇莺,柔媚入骨,恍惚中仿佛已看见那笑声主人的万种风情。李真意闻听此声,如中雷击,只觉头皮阵阵发麻,不由失声惊呼:“萧……萧国公主……”
笑声由远及近,只一瞬的功夫,已从山下到了半山腰,再一恍,便好似就在耳畔。娇笑声中,只听尖利的竹哨声响,轰然一声巨响,一朵巨大的七彩烟花自头顶爆裂开来,满目缤纷之色,呛人的硝烟气味和着一股奇异的香气弥漫开来,熏人欲醉。
老人脸上变色,对李真意道:“丫头你先走!我去引开她。”忽然在两匹马上下死力抽了两鞭,人却并不上马,而是飞身而上,沿着峭壁往峰顶迅速攀援而上,转瞬之间,已攀得远了,远远地只瞧得见一个黑点越来越小,终止于无,遥遥听得笑声朗朗,豪气之极。
两匹骏马撒开四蹄,一前一后往前疾行。白犬对着老人离去的方向呜呜悲鸣,沿着峭壁往上爬了几步,再无路可行,只好灰溜溜退了回来,返身去追已跑得不见踪影的那两匹马。
李真意纵马驰出一程,回头看时,却并不见有人追来。山间有雾,朦朦胧胧,远处的景物都看不大清,到底有无追兵,一时间也无从知道。她不敢有稍许大意,继续催马向前,只是速度却渐渐缓了下来。山路险峻,绕着一座山峰蜿蜒向上盘旋,右靠绝壁,左临万丈深渊。李真意控辔提缰,小心翼翼行了一段,再无法前行,眼前道路变得奇窄无比,看来只有徒步牵马过去了。
正欲下马,忽觉脑后生风,她心里暗惊,知有人偷袭,危急中已来不及躲闪,身子就势伏低,紧贴于马背之上。这一瞬间,一物自她背上一掠而过,森冷寒气直透肌肤而入。李真意身上起了一层细细寒栗,反手一扬,已将扣于手中三枚金针向后射出。
只听“哎哟”一声,有人低声呼痛。李真意心知那人着了自己的道,不觉冷笑,待要回头去看,身下枣红马忽然“唏律律”一声悲嘶,扬蹄人立而起,几乎将她掀翻在马下。还未及转神,红马已腾身纵跃,呼地一声直窜出去。李真意又惊又急,只觉耳畔风声呼呼,那马风驰电卷般往前狂奔,她竟然驾驭不住,眼睁睁看红马跃出山路之外,一脚踏空,往崖底飞坠而下。
她身在马上,也随着一同坠落。人在半空之中,只见崖下深不见底,竟不知有几千几万丈,这一跌下去,非要粉身碎骨不可。千钧一发之际,摸到腰间珠索,慌忙抖开来,往上一抛,却也是巧,恰好勾在崖壁斜生的一株小树的树杈上。
李真意紧抓着珠索,整个身子悬在空中,只往下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抬头往上看,小树离崖顶还有一段距离,她需攀到小树处,再将珠索抛上崖顶,距离虽不算太远,却是艰难无比。她拽住珠索,凝神屏气,两手交互向上,很快到了那株小树处,一看之下,不禁冷汗淋漓。那被珠索勾住的树杈,从中而裂,险险悬着一根茎脉,眼见得就要一分为二,若非李真意身子轻巧,只怕早已断裂。她咬着牙将匕首插入峭壁缝隙,将身体的重量移至匕首上,看准崖边一株较为粗壮的松树,将珠索再抛上去,如是再三,眼见就要到得崖顶,忽然一团黑影投照下来,有人自崖顶探出头来,抱臂托腮,饶有兴味地把她看着,却是冤家对头燕玉清。李真意一口冷气倒卷入肺,要咳又咳不出,只是仰头望着头顶那人,一瞬间脑中兜兜转转,已闪过无数念头。
燕玉清半蹲在崖边,唇角向上撇了撇,要笑不笑的,盯着她看了半晌,涎着脸笑道:“好姑娘,要我救你么?”
这人来得蹊跷,李真意回思坠崖前后情形,已知方才偷袭自己之人便是这燕玉清。此人形迹诡秘,处处透着古怪,虽是紫台燕门中人,却与回纥人来往密切,此刻他又是从何而来?他竟然与萧国公主一同来到此地,如此凑巧,莫非他是跟萧国公主一路的?一时弄不清他的来路目的,李真意反倒镇静起来,冷冷道:“救我?燕公子向来不做赔本买卖,请问开价几何?”
这话正中燕玉清下怀,眼中便是一亮,但他却并不着急,在崖边悠然坐下,看来是要耐着性子跟她磨了。
“呐!姑娘真是我的知音啊……你看,天高云淡,好山好水妙佳人,如此胜景,比那天上的仙闼还胜三分,咱们在这里谈天说地,岂不快哉?说到买卖……可就大煞风景了……”
李真意身子半吊在崖外,无处凭靠,全凭两只手臂支撑着全身的重量,方才自下面爬上来已然耗费了大部分力气,此刻更觉双臂酸疼难耐,哪有功夫跟他蘑菇,当下冷着脸打断他的话:“燕玉清,你到底想怎样?”
燕玉清摇头叹道:“星峡镇一别,已有月余,小可对李姑娘一直念念不忘,为何李姑娘总是对我如此疾言厉色?真正让人伤心哪!”
这番话听来像是表白,但自他口中说出却显得格外轻忽随意。李真意又羞又恼又恨又气,眼下却不能与他撕破脸皮,怒极反笑,只淡淡地道:“你到底要什么?开出你的条件来……”
燕玉清见李真意面上微红,隐约有笑意浮动,似乎已为他方才之言所动,于是再不卖关子,笑道:“条件,那多不好意思……可是……既然姑娘交代要开,小可自然唯命是从。”晨光自树梢透下,他的脸在逆光中隐隐约约,虽看不清,却已能想见他此刻的神情姿态。李真意越想越恼,只觉胸臆间一口恶气难平。
“条件很简单……两个:一,孔雀河图,二……”他的目光凝注在李真意脸上,稍许的停顿后,往下,落在她的起伏不定的胸膛上,格外邪恶,“美人如玉……需长伴身侧……”
李真意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问道:“我若是不答应呢?”
燕玉清微笑,一脸志得意满的自信:“我不信你会不答应……从这里摔下去,美人也会变成肉泥……惨不忍睹,没有一丁点好看。是做美人,还是做肉泥?李姑娘聪慧过人,应该不会选错?”
李真意嗤然冷笑,恨道:“我便是做肉泥,也不能遂了你这背后偷袭,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人的愿。”说毕握住珠索的左手已然放开,再一转眼那只纤巧如玉的右手竟也要离索而去。想到眼前如花似玉的女子,一眨眼功夫就会坠落崖底,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燕玉清顿时大急,仓促间不及深想,俯身探手,一把捉住李真意右手腕,往上便是一提。李真意借他一拉之力,腾身而起,将要落至崖顶的一瞬,忽然错身往前疾冲,燕玉清一个不妨,被她带着转了一个圈,心里刚叫得一声“不好”,李真意便已手持明晃晃的匕首向他当胸刺下。
此刻他的位置却是大大不妙,处于危崖之侧,而李真意一转之下,却到了靠里的安全地带,这一刺,势在逼他后退,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燕玉清不能退,欲要放手往斜刺里闪,右手却反被她拉住不放,一拉一拽之间,雪亮寒光直迫而下,噗一声轻响,饶他避得快,却又如何躲得过,这一刺便落在他左肩上,痛得他便是一哆嗦。
李真意回手拔出匕首,举手又刺。燕玉清恨得咬牙,肩头鲜血长流也顾不上理会,左手如电探出,去点她左手外关穴。这一招却是不顾生死的打法,用的正是紫台燕门的“燕子双剪手”。李真意未料他反应竟如此迅疾,知这一刺不能得手,连忙缩手,往后疾退。
她的手缩的快,燕玉清手伸的也快,如蛆附骨般紧随其后。李真意在幽阁所学多是暗器功夫,拳脚功夫却是杂七杂八,不够精妙,加之先前耗费体力过多,气力不济,遇上燕玉清这种正经门派的弟子,高下立分。稍一分神,原本抓住燕玉清不放的右手反被他倒扣手下,与此同时,左腕上一麻,手臂便是一软,手中匕首再也拿捏不住,当啷一声掉落地上。李真意大惊失色,她与人相斗并不太讲究武功路数,向来是怎么打得赢便怎么来,双手被制不能动,脚底下立刻便飞踢而出,她靴中藏有短刃,若被踢中,后果可想而知。
燕玉清此时全神戒备,身形立时往后撤,呼地一声,整个身子凌空飞起,堪堪避过这一踢。眼见李真意靴尖上的半截利刃,燕玉清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他越想越是后怕,不由得惊怒交加,再不敢大意半分,右手上使劲,在李真意脉门上便是一摁。这一摁之下李真意便觉浑身气力被抽空一般,软绵绵往下便倒。燕玉清回手一带,将她双臂反扭在身后,生怕李真意又生出什么诡计来,又出手点了她背上两处穴道。
李真意被他制住,不由得又气又急,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晕厥过去。燕玉清见她再无力反抗,这才放下心来,将她放在一边,动手处理自己肩上伤口。李真意那一剑刺的凶狠,险些儿要了他一条小命,燕玉清呲牙咧嘴将肩头伤处包扎好,回想方才情形,犹觉心惊,心想:“这妞儿虽然娇俏动人,动起手来却狠毒得很,方才若不是我闪得快,只怕此刻便躺在地上挺尸了。”心头余怒未消,霍然站起身几步走到李真意身边,一看到李真意玉容,又禁不住一呆。李真意软软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这一番打斗,她一头青丝早已散了,乌油油洒落一地,拥着一张冰玉似的脸儿,格外楚楚动人。一双黑白分明的妙目,虽含着怨毒,却夹嗔带恼,似无情又似有情,直叫人心魂入化。
燕玉清在那里怔怔站着,只觉心旌摇荡,一颗心不自禁地就软化了,挨到她身边坐下,心里仍有余悸,并不敢动手动脚的轻薄,只笑道:“你这妞儿好狠的心,我救了你一命,你反而要杀我?好没良心。”
李真意怒目瞪视他,冷笑道:“你救我?方才我落下悬崖是拜谁所赐?”
燕玉清讪讪一笑,随即敛容正色道:“这不过是一报还一报,当日我在星峡镇遭人偷袭,难道不是你派人做的?杀了我一仆一妾,若不是我跑的快,只怕早就死在你手上了。”
李真意一愣,在星峡镇竟然还发生了这些事,她怎地一点也不知道?转念一想,便也明白了,这必是莫寒派人干的好事。二师兄莫寒性子阴沉,对与幽阁为敌之人向来是不择手段地赶尽杀绝,其心狠手辣的做派每每让她胆战心惊。
燕玉清见她不语,便道:“怎么?心虚了?你杀了我的人,我不计前嫌救你,可算是仁至义尽了!你说说,你该如何谢我?”
李真意最恨人以此相胁,怒道:“谁要你救?要死便死,谁稀罕你这卑鄙小人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