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玉清被她挤兑得说不出话来,他是个浪荡公子,素日多在脂粉堆中厮混,被一众娇娘捧上了天,哪里想到竟会有这般不识好歹的女子,面上便有些放不下,眼中怒气渐盛,顿了一顿,哼一声道:“你既一心想死,那好,我现如今便把你再丢下崖去,遂你心愿。”说罢撸袖过来,竟欲将她抱起。
李真意见他伸手过来,这一惊非同小可,慌忙道:“我自己会跳,不许你碰我。”燕玉清手已碰到她斜拖在草地上的青丝,只觉触手柔软顺滑,哪舍得缩手,又复一副惫癞之态,言道:“碰便碰了,你便怎样?说不得,还得亲上一亲。”一边说一边慢慢俯下脸来,作势要亲。
李真意眼见他越凑越近,越发惊骇不已,咬牙叫道:“你今日若敢碰上我一碰,我日后定然要割下你那张臭嘴喂狗。”
燕玉清手撑着地,与她面面相对,撇嘴冷笑:“那你便向上苍祷告,求他派一只狗来。”李真意惶然之态尽收他眼底,他越发的得意,眼见她娇靥如酡,怎还把持得住?凑上前在李真意左颊上便是一吻,笑道,“我亲便亲了,你能耐我何?”
李真意气得发抖,一张脸顿时雪白,却苦于无法动弹。此时此刻,心头恐惧胜于气愤,生怕他会继续冒犯,也不敢再出言激怒于他,只看着他,恨恨无声。所幸燕玉清心里另有计较,这山路之上虽然幽静无人,他却无心寻欢,只是取笑了两句而已。正欲起身挟李真意离去,忽觉后颈窝里热烘烘地,紧接着便听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后脊梁上一僵,半佝着腰不敢妄动,颤着声道:“阁下是谁?”
半晌无人答话,燕玉清凝神屏息,竟听见喘气声中隐隐还杂有呜呜的低吼,他脑中刹时明了,如今在他身后的多半是野兽,而非是人。他略松一口气,虽如此,却也不敢立刻回头去看,心里深怪自己疏忽大意,竟没能察觉动静。他后悔不迭,一时间拿不准那是什么东西,大着胆子转过头去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原来那竟是一只巨形白犬。
那白犬蹲踞在他面前,正探首朝他嗅闻,他这一转头,两下鼻对鼻,眼观眼,只隔着一寸左右的距离,只觉面前两只眼睛幽碧如鬼火,森寒无比。白犬虎视眈眈地朝他望着,喉咙里发出低低吼叫,仿佛随时都会扑上来一般。燕玉清眼望白犬,只觉背后寒意阵阵,由不住放出哀声:“竟果然……给你求下一只大狗来。”
李真意惊喜不已,冲白犬道:“小白……小白,快咬他……咬他!”她这一段时日与老人同行,白犬渐渐与她混熟,对她虽不及与主人那般亲密无间,却也算是驯服,况此时主人不在身边,唯一相熟便是李真意,等同于半个主人。闻听此言,白犬汪地一声厉吠,立刻朝燕玉清脖颈歘地咬了上去。
这白犬训练有素,只要是相搏,无论是人是兽,必是直袭对方要害。眼瞅着白犬咧开大嘴,一口尖利如锥的利齿倏忽之间逼面而来,燕玉清虽说久经江湖,却也由不住变色,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快的速度,想要躲闪已是不及,只有反手制肘。在这霎那,他并指直出,往白犬颌下便是一戳。这一戳虽只用了七八分的功力,劲道却并不小,但却如戳在坚石之上一般,他只觉两根手指头奇痛难当,心下大为骇异,无论是人还是野兽,这颌下本是身体最最柔软之处,怎会如此?难道连狗都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躯?
他惊诧莫名,定睛看时方见白犬颈上套着一个银白色的项圈,与它毛色相近,不大分辨得出。白犬因他这一戳,咬下来的速度稍稍一缓,燕玉清趁此机会一个懒驴打滚,从白犬爪下滚了出来。白犬眼见猎物逃脱,哪肯放过,赶上前去又是一口,快捷无比。燕玉清刚刚站起身来,还未定神,忽见这畜牲又扑了过来,张着一张血盆大口,格外糁人,慌忙间想去拔刀,却如何来得及,只好闪身急急避开,人是避开了,袖子却落到了白犬嘴里,刺啦一声响,竟被扯去了大半个袖子。
燕玉清心里叫苦不迭,心道:“我今日也不知触了什么霉头,竟遇上这等晦气之事,早知如此,就不该去招惹那丫头……”虽是后悔,却也晚了,勉力打起精神应付眼前这凶悍无比的大狗。他武功不弱,对付一只大犬原本不在话下,只因以往有内伤未愈,兼之先前挨了李真意一刀,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武功打了折扣,眼下便有些费力。
白犬不停朝他攻击,围着他团团打转。燕玉清躲过白犬几次攻击,身手渐复灵活自如,不单轻轻松松躲过白犬的嘶咬,反逗得白犬来回奔跑,疲惫不堪,呼哧呼哧直喘粗气。燕玉清心头着急,不想因此耽搁,飞身出手朝白犬身上疾点数下,妄图制住白犬,不想这犬类与人身上的经脉穴位颇有不同,点了数下,那白犬吃痛,只变得更为狂躁,却半分停下的意思都没。
李真意躺在地上,只能以眼角余光掠到这一狗一人的大战,眼见白犬处于劣势,不由得又是着急又是担心。可是穴道被制,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冲破,却也只能干着急。正没奈何,忽听两声轻微风响,只觉肩窝里一疼,肩头似乎被什么东西打中,李真意身上一松,霍然便坐了起来,心里只是疑惑,四下里瞧,除了白犬与燕玉清与她,哪还有第四个活物?
燕玉清正自懊恼不已,一瞥眼瞧见李真意手持短刃朝他刺来,不由得大吃一惊,心道:“这丫头竟然自己冲破了穴道……”一转眼间他腹背受敌,左支右拙。先前他自负武艺高强,觉得拔刀制服一只狗不够光彩,此刻却再也顾不得了,伸手就去拔刀。李真意见识过他腰间宝刀的厉害,那是有名的广寒刀,削铁如泥,端的厉害无比。哪里肯让他得手,手中匕首立刻朝他右手上疾刺,一边唤白犬道:“小白,抢他的刀。”
小白闻言飞扑而上,张口便咬,一口便将燕玉清腰间系刀的穗带咬住。这一左一右的夹击,令燕玉清避无可避,只得向前横冲,就听“哐啷”一声,宝刀连鞘一起坠地。小白抢上,一口叼起宝刀,蹦到李真意面前。
李真意喜不自禁,接过宝刀,拔刀对准燕玉清。燕玉清沮丧不已,广寒刀落入敌手,于对方无疑是如虎添翼,可自己痛失宝刀,只有沦落到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悲惨境地了。眼见白犬又飞扑而上,心知再打下去必是自己吃亏,慌忙举手道:“狗兄……狗兄……我认输了,不打了。”见白犬不依不饶,狂吠不止,只得一面闪避,一面可怜兮兮看着李真意道:“李姑娘,咱们休战……休战……好不好?”
白犬越战越勇,哪肯就此停歇,燕玉清闪的虽快,袍襟衣袖难免被白犬利齿碰上,不到片刻,一件好好的袍子给扯的七零八落,破破烂烂挂在身上,狼狈不堪。李真意叫道:“小白,咱们不要他的破衣服,咬他的臭嘴……看他日后还敢……”言及于此,脸上飞红,心头羞恼交加,越想越是愤恨,奔上前举刀便砍。燕玉清急道:“李姑娘……咱们休战,我有话跟你说。”李真意仍不理会,继续与白犬合力攻他,怒声道:“谁要听你那些鬼话?”
燕玉清在包围圈里左闪右避,实在无心恋战,道:“你若是停手,我便告诉你师兄如今的行踪。”
李真意闻听此言,心头咯噔一下,手下不由自主便停了下来,问道:“我师兄如今在哪里?”听燕玉清的口气,莫寒似乎也在附近,这些日子,她私下里行动,在幽阁中不听号令私自行动之人大多会被重责,莫寒若是来此,必定是来捉她回去的,她心中一冷,不由得微微发起抖来。燕玉清依旧在跟白犬周旋,喘着气道:“你先叫这只大狗停下来。”
李真意想要知晓莫寒的行踪,只好喝令白犬停止攻击,却又怕燕玉清使什么诡计,便命燕玉清举手行近,将刀往他脖子上一架,道:“现下你总可以说了……若是不说,我立刻便割下你这张臭嘴。”燕玉清如一滩烂泥般坐倒在地,哭丧着脸道:“我若说了,姑娘还要割我的嘴么?”李真意柳眉倒竖,怒道:“你还敢跟我讨价还价……”
燕玉清叹气道:“其实姑娘若想出气,还有其它的法子,未必非要割我的嘴……” 他心里暗道:“比方说,姑娘可以反过来用你的香唇亲我,想亲多少下就多少下,我是不会反对的……”但这句话此刻却是万万不能说的,若说了出来,李真意一怒之下,多半会砍了他的脑袋。
李真意见他忽然低笑,笑得阴阳怪气,瞪眼怒视他道:“你笑什么?快说,我师兄现今到了哪里?”燕玉清见她发怒,也不敢再绕圈子,正色道:“你师兄如今在往孔雀河的路上,你难道不去找他?”李真意舒了口气,莫寒前往孔雀河多半是与那幅孔雀河图有关,即如此,他如今多半是顾不上找她了。她放下一颗心,板起脸来继续问:“你怎么知道我师兄去了那里?”
燕玉清想了一想道:“安西以外多是我紫台燕门中人,我的人遍布西域各地,岂有不知之理?”李真意满腹疑虑地看着他,冷哼一声,道:“那你为何在这里?你暗中偷袭于我,难道是奉了萧国公主之命?”燕玉清皱眉,一脸莫名之色,奇道:“谁是萧国公主?我不过是路过此处,跟那个公主有什么关系?”
李真意将刀锋往他脖子上逼近一些,恨道:“你既不是她的人,为何要置我于死地。”燕玉清只觉刀气森寒,割的颈上肌肤隐隐生疼,却还是强自笑道:“我怎舍得置姑娘于死地,这一切无非是个意外而已,我见你骑马过来,想跟姑娘开个玩笑,谁知竟会惊了你的马,你掉下悬崖那刻,小可当真是痛心不已哪!”
话音刚落,啪啪两声脆响,已被李真意狠狠打了两记耳光,燕玉清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竟好似肿了起来。他心里暗恨这女子出手狠辣,却不敢出声埋怨,捂着脸庞,仍是嘻嘻地看着她笑。
李真意望着眼前此人,心头厌恶之极,生死之事自他口中说来,竟是如此轻飘,她想起那匹坠落崖下的枣红马,那可是洛尘赠她之物,她一向爱惜有加,不想今日竟被这泼皮无赖暗算,连唯一的纪念都没有了,不觉怔怔,只觉愀然心痛。心想:“这人行迹可疑,也不知要做什么?他到天山到底所为何事?难道也跟那队回纥人有关?”一念及此,心中不由得怦然一跳,喝道:“从此刻起,我问什么话你务必老老实实告诉我,若是不然,我便一刀杀了你。”
燕玉清笑嘻嘻看着她道:“姑娘只管问。”李真意道:“你为何要来此处?”燕玉清笑道:“早跟姑娘说了,路过而已。”见李真意俏面含煞,果真举起他的广寒刀,忙道,“好好好……我是去找人。”李真意眼中一亮:“找什么人?”燕玉清心知再难欺瞒于她,便只好道:“我去找一队回纥骑兵……”
李真意心想:“果然是跟回纥人有关!”又问:“你去找回纥人做什么?”燕玉清愁眉苦脸道:“姑娘非要问的如此仔细么?”李真意哼一声道:“你这人行事鬼鬼祟祟,与回纥人不清不楚,怎能不问仔细些?”燕玉清跌脚道:“不清不楚?好姑娘,若如此说,那当今圣上岂不是跟回纥人更要不清不楚?”李真意一怔,这人所说似乎并非没有道理,朝中几次向回纥人借兵,可不是纠缠不清么?虽如此想,却也懒得跟他扯东扯西,将手中刀往前逼近一分,道:“问你什么便答什么!哪儿来这么多废话,再敢饶舌,你这把宝刀如今可不认得你!”
燕玉清受人所制,终究底气不足,脸色白了白,只好道:“我去找回纥人借点东西。”李真意揶揄道:“难不成你也要学当今圣上,前去跟回纥人借兵么?”燕玉清张大嘴看着她,目中颇有惊异之色,道:“你怎知道?”
李真意也颇吃惊,追问道:“你借兵做什么?”燕玉清嘿嘿笑了两声道:“借兵去杀你的师兄。”这话却是半真半假,他在星峡镇被莫寒偷袭,中了一掌,心里自然恨极,杀莫寒之心自不会有假,但借兵却另有因由。他为人狡诈,说话间虚虚实实,令人捉摸不透,反倒弄得一头雾水,不知所以。李真意自然不信,只是燕玉清此人太过狡猾,再问只怕也问不出什么,冷冷笑道:“我师兄会怕了那几个回纥兵?”燕玉清随声附和:“那是自然,令师兄武艺高强,哪里会有敌手?”李真意横他一眼,道:“你既要去找回纥人,便带我一同前去。”
燕玉清诧异道:“姑娘去做什么?”李真意喝道:“休得多问。” 先前在天山口的小店听闻那胖大婶言说回纥人多,洛尘即便在其中,一时间恐怕也难找到,何况如何混入回纥人中尚是件难事,若然大刺刺闯将进去,只怕人没救到,自己就先有了麻烦。如果同燕玉清一起去就大不相同了,他与回纥人相熟,一切自会水到渠成。燕玉清果然不再问,但是嘴上却闲不住,笑道:“好好,我正嫌一路之上冷清烦闷,有美相伴,自然是再好不过……”
李真意白他一眼,忽然伸手在他背上大椎穴一拍,燕玉清立时动弹不得,惊道:“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李真意将广寒刀丢在一边,从怀里摸出那红颜老的盒子,从内里挖了一点出来,倒入燕玉清口中,怕他不吞,又猛灌水进去。燕玉清被呛的连连咳嗽,心知不妙,面上便有了几分惧色,问道:“姑娘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李真意威胁他道:“这是幽阁密门□□,只我这里才有解药,你这一路之上最好给我乖乖听话,我办好了事情自然要给你解药,若你还要跟我耍什么心眼,肠穿肚烂而死可怪不得我。”她一向不屑使毒,故而身上并未带有迷烟□□之类,这时却是权宜之计。先前听那郎中跟洛尘的师父说过,这红颜老只要不过量,多半不会危及生命,日后也许会自己化解,若真化解不了,似燕玉清这等歹毒狡诈之人,死了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燕玉清又怕又恨,却也无可奈何,等李真意解了他穴道,便丝毫不敢违逆李真意的意思。他在前面带路,转过一道弯,看见两匹马在路边吃草,其中一匹正是自己的坐骑,便上前牵过。李真意见老人的马还在,稍觉欣慰,拉过马来往山顶看,却不见人踪,不觉有些担心,老人如今在哪里?可被那萧国公主追上?转念又想,方才救她的人难道是他?可是,如何又不露面?她思来想去也难以理清,心道:“也罢,我先跟着这姓燕的去找洛大哥。”
两人一犬沿着狭窄山路,往前兜兜转转行了一两里地,眼前忽然豁然开朗,仿佛柳暗花明一般,路径乍然开阔起来,却是一条山谷。山谷中青草茵茵,开满了不知名的鲜花,红蓝青紫,斑斓夺目。李真意忽然下马叫住燕玉清:“等等,把你的衣服拿一件给我。”燕玉清不明所以,听她如此说却也只得照办,勒马下来,从包袱里取出一套衣服来,迟迟疑疑道:“你要穿我的衣服?恐怕不合适……”李真意劈手抢过,道:“把你身上的衣服也换换,打扮体面一点。”燕玉清一身狼藉,倘若被回纥人看见他这副模样,必会心生疑窦,若然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可就大大不好了。
燕玉清自然明白她的心意,心里冷笑,却不说话,只看着李真意在那里拿着他的袍子比划。李真意比燕玉清矮上一头,身姿又消瘦纤细,拿袍子过来一比,又长又大,实在没办法穿。李真意将袍子往他手里一扔,索性直接从马上将他的包袱拽下来,打开来摊在草地上一件件翻看。
这燕玉清附庸风雅,衣着极为讲究,包袱里竟带了七八套换洗衣物,好在这是夏季,衣衫轻薄,倒不是很占地方。李真意翻了半晌,终于从内找到一套淡蓝色窄袖胡服,似乎颇为合适,她拿了衣衫跑到在一簇一人多高的灌木丛后换好后出来。一眨眼间明眸皓齿的少女变成了翩翩美少年,燕玉清眼瞅着她,不觉有些失神。
燕玉清将自己身上那件破袍子扔掉,换上干净衣衫,两人继续前行。李真意道:“到了回纥人那里,你便说我是你的书童,听到没有!”燕玉清咧嘴直笑,连连点头,心里只是嘀咕:“当真有你这样的俊童,倒也使得。”
出了山谷,又行一程,爬上一座山坡。其时已近黄昏,极目远眺,远远瞧见山下地势平旷,微风过处,绿涛起伏,似乎是一个极大的牧场。乳白色的帐篷大大小小错落其间,宛如布于弈阵中的棋子。牛羊马群徜徉其中,悠闲自在。
红日缓缓沉落山坳,漫天五彩霞光铺展开来,如缎似锦。牧场沐浴在这绮丽的晚霞之中,炊烟袅袅,在翠影红霞间升腾。
抱抱各位亲亲,这一章写的有点乱,包涵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