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尘直直站着,只是望着海盈阙达干发愣,恍如没有听到他说的话。旁边的希莉娜见海盈阙达干面色愈发阴沉,心里颇有些畏惧,悄悄伸手过去拉拉洛尘衣袖。
营地里局势变得微妙,倏忽之间又冲出两队回纥兵士,朝李真意包抄,四队人马将她团团围住,明晃晃的长戟溅出寒光,齐齐对准李真意。
洛尘握住剑柄的手越攥越紧,手背上青筋鼓胀,一缕斜阳掠过他鬓角,隐隐可见密密麻麻的汗珠。海盈阙达干紧盯着他,又道:“洛尘兄弟!”洛尘眉峰猛地跳了一下,好似在睡梦中醒来一般,四顾一望,又转头望住海盈阙达干,道:“金针……”他探手进怀中,动作迟缓而艰涩,过了很久才摸出一个很小的锦囊来。他握着那锦囊怔忡着,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毅然将其递了出去。
海盈阙达干接过锦囊的一瞬,明显感觉到洛尘的手指抖了一下。他微微蹙起眉,迅速将内里物事从锦囊中倒出。是三枚金针,与他手里的另两枚一模一样,细而直的金针,针尾有孔,制作极为精细。他抬足往前走了一步,冷冷望着李真意,举起金针示于李真意眼前,面上寒意深重:“你就是金针的主人?”
李真意脑中一瞬时已转过数个念头,心中一沉,金针!忽然记起金针射出那一瞬洛尘的呼喊。别射!他叫她别射!那一刻他脸色煞白,眼中有从未有过的恐惧之色。到底为什么?难道这金针有古怪?她觉得迷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缘故,心里却隐隐有不祥的预感。眼角余光瞥到洛尘,他朝她微微摇头,似在暗示什么?是叫她否认么?但事已至此,又怎容她否认?凌乱的发丝落下来,挡住了视线,她不再看他,微扬一扬头,将发丝甩向后,然后郑重点头:“是!”
海盈阙达干看着她,脸上一瞬间如罩严霜,他微微颔首,负手后退,一步,两步,忽然顿住,喝道:“拿下!”说的是汉话,同一时间,他右手抬起,往下,狠狠劈落,却是毅然决然的“杀无赦”手势。
话音甫落,两条人影欻然从他身后疾射而出,自半空中一掠而过,如鹰隼一般朝着李真意的方向俯冲而下。那正是海盈阙达干的近身侍从那颉、那盖二人,霎时之间,二人已到李真意身前,那颉探手直取李真意咽喉,那盖右手变爪朝着她后心抓下,都是必杀之招。
两人身法快捷无比,简直形同鬼魅,洛尘自知不是二人对手,无法也来不及阻拦,情急间只得向海盈阙达干相求:“海兄,手下留情!”海盈阙达干双眉微敛,似有所触动,迅速说了一句回纥语。那颉、那盖人在半空,闻听主将召唤,霍然之间便折转身形,只一转眼便又回到了海盈阙达干身后。
这一切只是瞬间之事,李真意只觉颈上一紧,便已喘不过气来,紧接着背心一凉,随即便有难以忍受的剧痛袭来。她脑中浑浑噩噩,根本无法反抗。随后脖颈上的扼力忽然间消失,呼吸又变得通畅,恍惚中有些明白,这电光石火的瞬间,她已自鬼门关转了一圈。神志已然略略清醒,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自马上重重摔落。
海盈阙达干面无表情,并不看洛尘一眼,侧首朝贺胡禄扬一扬下巴,贺胡禄会意,出言命各回纥军士退下。包围圈撤开,洛尘抢上前几步,将地上不省人事的李真意扶起。低头一看,只见她颈上乌青的一片,背上衣衫已经破碎,一片雪白肌肤间赫然五个血洞,鲜血顺着如酥如酪的脊背流淌,触目惊心。
洛尘颤着声唤了她一声:“真真……”李真意微微动了一下,一双妙目欲睁未睁,气若游丝。
海盈阙达干冷笑道:“洛尘兄弟,我向来恩怨分明,这女子杀我回纥武士,以金针刺瞎他们的眼睛,手段歹毒,我是不会就此放过她的。”洛尘抬起头来,一脸苦楚之色。李真意来此,他别的不怕,最怕就是李真意使金针射人。海盈阙达干算是回纥人中的儒将,并不似其他回纥军官那般粗鲁野蛮,他博学多才,与大唐官员接触频繁,言谈举止温文尔雅,竟颇有几分汉家的儒雅之风。尽管如此,回纥人嗜血好杀的本色却是难改,海盈阙达干自有其凶桀冷酷的一面,这些洛尘也曾见识一二。
那一日海盈阙达干眼见部下从荒漠运回手下回纥军士的尸身,又看到医官从捂着眼睛痛苦□□的三名兵丁眼中取出金针,当场暴怒,甚至立刻拔刀斩了一名从唐境内掳来的汉人奴隶。他指天发誓,若有朝一日捉到伤他部署的凶手,必然要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
洛尘从不愿求人,但如今这情形,不求是不成了,踌躇了半晌,才道:“海兄,你我兄弟一场,看在我的面子上,你放过她罢!”
海盈阙达干不作声,只盯着二人看。洛尘只觉逼仄,仿佛有什么重压下来,迫得他喘不过气来。海盈阙达干的眼光自李真意脸上冷冷扫过,落在不远处站着,茫然不知所措的希莉娜身上,不由得一叹,问道:“这女子是你什么人?”
洛尘微微一怔,低头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李真意,一瞬间神思纷纷,她是他什么人?他有些愣怔,昔日往事自脑中电闪而过,最后却只化成了她幽怨的目光。什么人呢?即使他在心里把她当作什么人,想必她心里都只将他看作一种人,仇人!可是,怎么才能救的下她?海盈阙达干待他情同手足,她是自己的什么人?海盈阙达干才可以放过她?除非她是自己的至亲之人,如今,恐怕也只有如此了。他抬起头来,眸光渐深,却坚毅不可动摇,仿佛赴死一般的壮烈:“她是——我的未婚妻子。”
“未婚妻子!”海盈阙达干讶然,似乎不敢置信,迅速抬头看一眼希莉娜,靠近洛尘咬牙道,“那希莉娜怎么办?”
希莉娜显然已听到了,似乎被惊吓到了,张口欲呼,却又忽然伸手捂住嘴,将呼声掩了回去。洛尘愕然望住海盈阙达干,希莉娜?这与希莉娜有什么关系?脑中雷鸣电闪,被救以来希莉娜待他种种自脑海一幕幕闪过,他蓦然间醒悟过来。希莉娜正望着他,双眼中隐隐有泪光浮动。洛尘别过脸去,不忍再看,硬下心肠道:“我是汉人……”话虽未完,海盈阙达干却已明白,汉人与回纥人虽有通婚,却是极少,大多数回纥人并不愿意回纥女子嫁给汉人。
海盈阙达干神色并无多变,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笑,道:“希莉娜不是回纥女子,她是铁勒人。”见洛尘满脸迷茫之色,于是又道,“她是仆固怀恩的女儿!”仆固怀恩是大唐一员猛将,勇冠三军,名气匪浅,洛尘如何能不晓?但此时心系李真意生死安危,心中只是微微一惊,却也无心深想。
海盈阙达干目光在李真意脸上一转,语声坚如寒冰:“这女子身上有我回纥将士的数条人命,要活命……不可能没有条件!洛尘,你我是兄弟,我不想逼的你太狠。”拍拍洛尘的肩膀,立直身子,冷冷吩咐,“将这女子带走,关起来,听候发落。”仍是汉话,语中毫无回旋余地,分明是说给洛尘听的。
两名回纥军士上前来要押李真意走,洛尘心知海盈阙达干能够如此,已算给了天大的面子,若是再多言多事,反而要弄巧成拙。于是也不加阻拦,只是将身上外袍脱下,裹在李真意身上,将她裸露的背脊挡住。强打着笑脸对两名回纥军士低声道:“麻烦两位大哥小心点,她身上有伤!”两名回纥军士黑着脸不作声,李真意仍在昏迷,两人架起她即往后走,粗鲁备至。
洛尘深悔方才所言,李真意杀了数名回纥兵将,回纥人如何能够不恨,自己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徒令李真意受更多苦楚。他一时间乱了方寸,竟不知该如何是好?若要逞强硬去救人,只会与海盈阙达干翻脸,到时一番苦斗,莫说如今他身中剧毒,功力大减,即便他完好无恙,亦不是那颉、那盖二人的对手。这无疑是毫无把握之事,惹恼了海盈阙达干,恐怕连他自己的性命都不能保,又遑论李真意的生死?况且,海盈阙达干于他有救命之恩,他又怎能恩将仇报?看来,眼下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要李真意活命,不可能没有条件,到底海盈阙达干会开出怎样的条件?他怔怔地想,眼望着两个回纥兵士架着李真意走远,只觉脑中一片混乱,好似乱麻一般。海盈阙达干回身往大帐内走,行至门口,忽然霍地转过身来,冰冷眼神直落到洛尘身上:“传令下去,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靠近那汉家女子。”言毕,朝一旁站着的燕玉清道,“燕公子,请进来说话。”
燕玉清正自心神不属,忽听海盈阙达干唤他,忙答应一声,跟了进去。他自被洛尘救下,想到那金针先前来势之凶险,后怕怨恨不已,闪在一旁再不敢上前。他行走江湖多年,也算见多识广,然而倏忽之间发生这许多变故,却还是有些转不过神来。最想不通的便是,洛尘与李真意认识不过短短一月之久,如何便是未婚夫妻?他越想越不是滋味,见李真意被带走,心里不免有些幸灾乐祸,却又欢喜不起来,只觉心潮起伏,竟是莫可名状的烦恼。
几人落座,因方才之事,海盈阙达干脸色阴沉,一直沉默不语。贺胡禄与那颉、那盖二人最清楚他的脾性,知此时规劝不得,只有干坐无话。燕玉清斟酌言辞,正想说上几句来缓解帐中气氛,门外忽有侍卫进来禀报:“大人,洛公子求见!”
贺胡禄吓了一跳,也不敢去看海盈阙达干脸色,连连朝那侍卫挥手示意,侍卫霎时明白过来,躬身便往外退。将要退出之时,却听海盈阙达干冷冷道:“洛公子病体未愈,还是回寝帐歇息去罢!”声音洪亮,直传到外面等候的洛尘耳中。
洛尘无奈一笑,那侍卫走出来,将海盈阙达干的话又复述一遍,请他回帐。洛尘心知今日之事已将海盈阙达干激怒,若想求他放过李真意,只怕无望,却又不肯甘心,退在一边,寻思良久,立意在此等候。
希莉娜不忍看他苦苦守候,上前道:“洛大哥……你身上余毒未清,还是回去吧!”她眼中满是关切之意,洛尘眼望着她,心内甚觉不安,满怀歉意道:“希莉娜,你不用陪着我……”希莉娜道:“我知道你担心那位姑娘……不见到舅舅,你始终是不放心的。” 希莉娜乃是海盈阙达干胞妹所生,其妹嫁与仆固怀恩为妻,两家是姻亲,希莉娜十岁左右时,母亲患病而逝,仆固怀恩整日忙于战事,无暇照应,故将女儿交由海盈阙达干抚养。
洛尘蹙眉,轻声叹息。希莉娜忽然一把拉住他的手往帐内便走,两旁侍卫大惊,硬着头皮上前阻拦。希莉娜大声道:“连我都不能进去么?让开,我要去见舅舅。”侍卫们颇是为难,两下相持不下。希莉娜气恼不已,顿足连声冲帐内叫:“舅舅……舅舅……”吵闹声传至内里,海盈阙达干自然是听到了的,传话出来道:“好了好了……放希莉娜小姐进来罢!”
主将发话,侍卫自不敢不听,当即让开。希莉娜拉起洛尘大踏步走进去,洛尘心知不妥,却又不忍拒绝她的好意,只好跟着进去。海盈阙达干眼见洛尘进来,面上颇有不豫之色,碍于外甥女情面,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朝右侧席上一指,道:“坐!”一边又招手唤希莉娜到他身边去坐,这却正合了希莉娜心意,当下跑去紧挨着他坐了。
洛尘道了声谢,寻了个位置才方坐下,便听对面燕玉清笑道:“洛兄,在下有一事不明,想向仁兄请教一二,不知可否?”洛尘颔首向他致意,他与燕玉清只是一面之缘,只觉面熟,却并不知晓他的姓名,于是便道:“请教不敢,这位仁兄有话只管问便是。”
燕玉清道:“如果在下没有记错,洛兄与那位李真意姑娘当是月余前相识才对,如何忽然之间变成了未婚夫妻?这可也太快了些……也不知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话甚是无礼,洛尘却并无恼怒之意,形容只淡淡的,伸手从颈上取下一串物事来,众人注目一望,却是一串乌珠,都不解其意,各自望着洛尘,等他说话。
洛尘道:“我与李姑娘自幼相识,早有婚姻之约,这串乌珠便是凭证。这位仁兄如若不信,可以去看看李姑娘手腕上戴着的腕珠,可是同我手上这串一样的?”他横下心来,既已说了谎,索性便将这谎编得更圆一些。燕玉清望着那串乌珠,虽是疑惑,一时间却也想不到什么别的话问,只讪讪地道:“原来如此,这可算是一段乌珠情缘了。”
海盈阙达干忽然拊掌道:“好一段乌珠情缘!”他面上微带笑意,眼中却殊无半分暖色,冷冷朝洛尘看了一阵,起身从身后的帐幕上取下一把乌木雕弓来,道:“我若记得不错,这乌木雕弓应是洛尘兄弟赠与我的,不知可也算一段乌木情缘?”
这话颇有玩笑之意,洛尘听在耳中却觉格外沉重,心知此话别有深意,明是说笑,暗里却在探试自己心意,试他到底是看重儿女之情,还是更看重兄弟之情?他略有些迟疑,只觉为难,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听希莉娜笑道:“舅舅,我记得您也送了东西给洛大哥的,是一把金色的短剑,对么?”
希莉娜这一出言相问,不但将海盈阙达干的话头打断,也解了洛尘之围。洛尘朝她感激地看了一眼,越发觉得愧疚,欠她情义越来越多,日后要如何才还得清?海盈阙达干虽恼希莉娜打岔,却也不好怪责于她,只阴着脸“嗯”了一声。希莉娜完全不看舅舅的脸色,拍手笑道:“既如此,那便不能算乌木情缘了,该是弓剑奇缘才对,舅舅你说是么?”
海盈阙达干看着希莉娜长大,最了解她的性子,她一向柔顺听话,极少与人争执,更不曾有顶撞长辈之事。如今她为了洛尘,竟不惜在这许多人面前冲撞于他,可见洛尘在她心中的份量。他转头看她,见她面上虽笑吟吟的,眸中却隐隐有泪光点点,显然是在强言欢笑。他知她此刻定然伤心难过已极,心头不忍,只得点头,无可奈何道:“嗯,你说是便是!”
希莉娜微微一笑,道:“舅舅已与洛大哥结为兄弟,那位李姑娘既是洛大哥的未婚妻,应算是舅舅的弟妹了,你可不能为难她……”伸手挽住海盈阙达干手臂,低声哀求,“舅舅,你就放过她吧!”
海盈阙达干却不为所动,面色俨然,道:“这事改日再说,今日我这里有客,你就不要闹了。”
希莉娜碰个钉子,又是失望又是委屈,眼泪汪汪道:“舅舅!”
海盈阙达干也不看她,盯着洛尘道:“洛兄弟,我现如今要与燕公子谈正事,你带着希莉娜回帐用晚膳,晚些时候,我再来找你。”无疑地,希莉娜的话触到了他的逆鳞,令他心生恼意,索性便连这一点情面都不留了,话虽委婉,却实实在在是在赶人了。
洛尘面上微有尴尬之色,站起身道:“原不知海兄有公事要办,叨扰了……”一边说一边从席间走出,见希莉娜颇不情愿,便道,“希莉娜,小白饿了,要去哪里找食物给它?”
希莉娜听他这么一说,忙抽身起来,道:“我带你去!”
两人走出大帐,希莉娜道:“都忘了小白,昨日他们杀了羊,只怕还有不少。”洛尘望着她,心里只是内疚,微微苦笑道:“希莉娜,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希莉娜神色一黯,眼中泪花扑闪,她迅速伸手在脸上一抹,转而便笑意粲然:“我没什么?只是救不出李姑娘……可怎么办?”
洛尘抬头望望天空,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夜空之上,点点繁星闪动,一颗挨着一颗,看似只隔着咫尺的距离,可究竟相隔多远?谁又知道?也许,咫尺便是天涯。他道:“不用担心,总会有办法的。”希莉娜闻言,不再说话,独自往前行走,洛尘尾随其后,走出数步,却听身后有人唤他。
他回头一看,只见贺胡禄跟了出来,他心念电转,知事情已有转机,慌忙走回去问:“贺大人有什么事?”贺胡禄微微一笑,将一样东西塞入他手中,道:“这是伤药。”
洛尘惊喜不已,忙将那东西塞入怀中,口中却淡淡道:“多谢!”贺胡禄见他要走,忙叫住他,凑近前低声道:“大人说了,你不能见她。”洛尘一愕,随即明白过来,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