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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谁有谁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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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真意醒来时,发现四周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清,过了好一阵子,她才适应黑暗的环境,可以模糊看见一些物影。依稀是在一个黑黢黢的小帐篷内,到处都是胡乱堆放的杂物,空气里充斥着皮革与腐草马粪的气味,熏人欲呕。帐篷内闷热潮湿,汗水浸透衣衫,背上的伤被汗渍浸染,钻心的疼。她被人用牛皮橡筋绳反剪了双手捆绑着,越动收的便越紧,深深陷进皮肉里,痛楚难当。

她如今应该是被人囚禁起来了,如此狼狈如此不堪。神志渐渐清晰,她记起了昏迷之前的事,想起坠落马下那一刻洛尘的神情,他在担心她吗?可是他如今在哪里?一颗心陡然沉落,他不在,她却被关在这漆黑肮脏的小帐篷里,那么,他一定是放弃她了!她睁着双眼看向黑暗深处,脑中空空,只觉无尽悲凉在心间涌荡来回,没有温暖,没有希望,什么都没有,万物皆成灰。

这样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帐门外有脚步声传来,循声望去,只见火光一闪,一个回纥女子掀开帐帘举灯走了进来,却是希莉娜。李真意见是她,心头立时如被火烧,挣扎着想要坐起,却无论如何也动弹不了。

希莉娜见她如此,慌忙将灯放好,走至她身边道:“你别动,我帮你解开绳子。”李真意别过脸不看她,道:“你走开……不要你来假好心。”她如今最不想见到的人便是这个回纥女子,一见到这个女子,她便会想到洛尘,想到二人之间的那些亲密举止。

希莉娜却并不生气,柔声道:“你身上有伤,要上了伤药才能好。”说话间已开始动手解李真意身上绳索。李真意大声道:“不要你管,你快出去。”此刻的她活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刺猬,只少许的动静便会将浑身的刺都耸立起来,不容任何人靠近。希莉娜吃了一惊,缩回手看了李真意半晌,道:“我走了,你背上的伤怎么办?”

李真意不语,低头看着地,细碎银牙深深咬入下唇,印出一排血痕。希莉娜道:“是洛大哥叫我来的,你背上的伤若再不医治,便会溃烂,日后满背都是伤疤,可有多难看?”李真意恼道:“要你多管闲事?”毕竟是女孩子,爱美之心难弃,口气已没方才那般蛮横生硬。她低头回想希莉娜方才之言,是洛大哥叫她来的!心头有暖意生出,他终究是挂念着她的。

希莉娜见她如此,微觉好笑,随即想到她便是洛尘的未婚妻子,心头失落,这笑便成了苦笑。李真意再不说话,听凭她在身后摆弄绳索,过了一阵,身后忽然没了动静,而身上的橡皮牛筋绳却并未被解开,她扭头朝后一看,却见希莉娜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来。

李真意大惊,但是手足被缚,身子无法动弹,只好眼睁睁看着她举起那把利刃。希莉娜见她满脸恐惧之色,忍不住“噗嗤”一笑,指指李真意身上的绳索,道:“这绳子太难解了,我拿刀子割断它。”李真意心知会错了意,窘得满脸通红。

李真意身上的桎梏被出去,手足得以解脱,然而先前受了重伤,又被捆了这许久,身体虚弱,浑身上下更酸疼无比,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软软伏在干草堆上,一动不动。希莉娜将她背上破烂的衣衫剪开,忽然站起身走到帐门口道:“水好了么?”

外面无人应声,但是帐帘一角轻轻一动,有人递进一盆水来。李真意这才醒悟过来,原来洛尘就在帐外。她紧紧盯着帐门,帐门掩着,没有一点缝隙,看不到外面的一丝一毫。

希莉娜将水端过来,用干净的软布蘸了水在她背上擦拭,将那些脏污血迹一一擦去。那是盐水,每擦一下都钻心噬骨般的疼。李真意双手紧抓住身下稻草,痛得身子微微发抖,却强自撑着,紧紧咬住牙关,不发一声。希莉娜看到她额角汗珠如雨而下,知她确是痛极了,便道:“马上就好,你再忍忍。”

伤药上好,希莉娜又拿了一套干净衣服给她换上。李真意身上痛楚稍稍消减,这时才有力气抬起头来,望着希莉娜道:“谢谢!”

希莉娜微微一笑:“也别谢我,还是谢洛大哥吧!他就在外面,你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他听得到。我走了……”将地上东西收拾干净,端了脏水起身往外走。

走至帐门口时,有人帮她撩起帐帘,伸手将那盆脏水接了过去。李真意朝门口定定望着,只觉心头阵阵酸涩,忽然冷笑道:“你就这样走了,也不怕我逃跑?”希莉娜回头冲她一笑,却不说话,弯腰跨出帐外。

洛尘已端着水盆走出老远,希莉娜追上前去道:“洛大哥,她没事了。”洛尘转过头来,心里五味陈杂,对着她那一双温柔真挚的双眸,万千言语一时间不知该从何说起,良久才道:“希莉娜,谢谢你!”

希莉娜吃吃笑道:“洛大哥跟李姑娘可真是心意相通,都赶着谢我。”洛尘怔了一怔,体味出这话中之意,愧疚之余,又有些难堪,素日能言机辨的一个人,到了此时此刻,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望着她赧然一笑。希莉娜见他愣愣发呆,伸手在他手臂上轻轻一推,道:“李姑娘只怕饿了,她身上有伤,要补补才好的快。快去弄点吃的给她……”

洛尘下意识点一下头,走至僻静处将污水倒了,回来时希莉娜已经将食物准备妥当,放在一个乌漆托盘中递与他手中道:“快去吧!”洛尘接过托盘,低声道:“多谢你!”希莉娜竖起两根纤纤玉指,在他眼前晃晃,道:“已经说了两次了,再说可就生分了。”

关押李真意的小帐篷在营地之尾,帐外守着的几个回纥兵士已被希莉娜打发开去。洛尘掀开帐帘一角,将装有食物的托盘轻轻放了进去。帐内的灯还亮着,洛尘在帐外空地上坐下,静静望着映在帐篷上的秀美的侧影,她低头坐着,一动也不动,仿佛一尊木雕。

洛尘见她许久不动,似乎根本就未看见他方才送进去的食物,终于忍不住叫道:“真真……”她似乎微微惊了一下,垂落脸侧的凌乱发丝轻颤不休。洛尘喉头哽住,许多话一起涌至嘴边,却又不知如何言说,半晌才道:“你伤的这么重,总该吃些东西。”

帐篷上的影子纹丝不动,她抱膝而坐,头深深埋下去,好似根本就没有听到他说的话。静夜无声,隐闻虫声啾鸣,过了良久,帐里才传来她疲惫的说话声:“是可怜我么?可怜我无父无母,孤苦无依?还是,根本就只是为了替你的父亲赎罪?”

“我……”洛尘张嘴,却发现根本就无法置辩。他怔怔望着帐篷上的侧影,脑中神思纷纷:“我对她究竟是怎样的心思?起先见到她,难道不是因为愧疚?难道,不是因为想替那个人赎罪?所以——才会对她百般怜爱?”

他深深叹一口气,道:“不要胡思乱想了!你安心养伤,我会想法子救你出去……”

隔着一层帐篷,内明外暗,洛尘知道她是看不见自己的,却仍然无法直视于她,毕竟,他亏欠她太多。恍惚中,李真意似乎轻轻嗤笑了一声,而后言道:“那么,多谢你!”

这“谢”字听来竟是分外刺耳,洛尘心中一颤,随后便听李真意喃喃地道:“我是不是很蠢?来这里自寻死路……”

洛尘几乎忍不住要去掀帐帘,将要掀开的一瞬,却又将手放了下来。他背倚在帐篷边上,听见李真意自语般道:“红颜讵几,玉貌须臾。一朝花落,白发难除。明年后岁,谁有谁无?”

她一字字吟来,句句悲切,似有无尽忧戚苦楚,听来哀婉凄恻,令人感伤不已。洛尘向来做事果断,少有犹疑之时,碰到这儿女□□,却也难免优柔起来,只觉一腔愁思萦怀,化作千丝万缕,丝丝相缠,层层相扣,环环难解,只将人的一颗心都要揉碎了。他紧紧攥住帐门上纽带,也不知该怎样劝慰于她,过了良久才道:“真真,你不要这样!”

李真意凄然道:“我能怎样?事已至此,我又能怎样?”语声渐次低弱,几不可闻。过了片刻,她忽然提高声音道:“我杀了那些回纥骑兵,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

对于此事,洛尘虽早有思想准备,听闻此话,却还是微有些失望与不快。他也知回纥人一向在大唐疆域内胡作非为,只怕有什么事情惹恼了李真意?但无论怎样,那般赶尽杀绝,且出手狠毒,仍是要招人非议的。心思转动间,便听李真意又道:“要杀要剐,听凭他们,就不需洛大侠劳心费力了。”语气冷漠,萧然疏离,洛尘一瞬间竟有了一种错觉,仿佛那帐中坐着的人竟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他怔了半晌,心里阵阵发凉,却又想:“她负气若此,总还是因我,我又怎能怪责于她?”他强自压下心头寒意,温声道:“凡事皆有因果,你总不至于无端端杀人……真真,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可若事出有因,我想海兄他还不至于这般不分青红皂白……”

李真意冷冷嗤笑道:“有什么因由?只不过想杀人了,便随手杀了几个,有什么大不了的?左不过替他们偿命就是。”

洛尘闻听此言,气得手足冰凉,疾声道:“你……你怎可如此自暴自弃?”他为人正直清明,遇上此等事,却也难免怀了私心,有意无意替她找起借口来,不想李真意却完全不解他心意,自怨自艾,竟是一心要求死,这话若被海盈阙达干听到,只怕不肯干休,到时他的一番苦心岂非白费?他又是伤心又是气恼,不免大失常态。

“自暴自弃?”李真意反诘,语声中微有一丝颤抖,“你难道不明白?我不想欠你……若能回到当初,我宁愿从不曾亏欠于你!”

洛尘愣住,久久无言,脑中怅惘,只觉失意落寞:“她竟如此想,她宁愿死也不愿我救她,只因为不想亏欠于我。是,她要为父母报仇,自然不想欠我,如今我设法相救,她因此左右为难,既不能替父母报仇,尽儿女孝道,又不能杀我,以怨报德,实实难作!但她对我,难道只是因为亏欠么?”

夜渐深,营地里的篝火一堆堆熄灭,那孤零零的小帐篷的灯也灭了,与莽莽苍苍,逶迤盘旋的山脉一起沉寂在了暗夜之中。洛尘在帐外伫立良久,更深露重,浸透他单薄的布衫,有些微的凉意。

洛尘返回自己的营帐,只觉身心俱疲。帐内漆黑不见五指,他靠着帐门略微站了一站,正欲晃亮火折点灯,一只手蓦然伸过,竟将火折从他手中夺了过去,速度奇快无比,委实难以躲避。他大惊之下,哪及多想?回手便是一掌,来人错身,探手一勾,竟将他这一掌的掌力化解了开去。

黑暗中只听有人轻嘘一声,道:“尘儿,是我,不要点灯!”这声音格外耳熟,洛尘不由大喜,低声呼道:“师父,怎么是您?您老人家是何时来的?”那人哼了一声道:“来了有半个时辰了,平白无故跟人在外面喝了一肚子的风……也不见有人理会。”

洛尘知方才之事逃不脱师父的法眼,便有些难堪,红了脸道:“师父都看见了?”来人正是洛尘的师父,只听他“嗯”了一声道:“那丫头现今如何?”洛尘神情间颇有落寞之色,摇头道:“她不肯让我救她。”师父叹气道:“真是嘴硬心软的丫头!眼下你打算怎样?”

洛尘沉吟道:“海盈阙达干那里不肯松口……我一时间也没有了主意,本想看一两日再说,又怕节外生枝,还好师父来了,我……”话犹未完,便听师父道:“好啊!我这徒弟越发长进了,打主意打到师父头上来了。”洛尘有些讪讪地,嗫嚅道:“我……这……”

师父道:“你如今也变了没嘴的葫芦,连句话都说不清楚了?”帐篷里黑乎乎地,他虽不大瞧得见洛尘面上神情,但见洛尘垂首而立,状极沮丧,不觉便叹了一声,“你身上的毒可除了么?”

洛尘道:“没有大碍,师父不必担心。”师父听他如此说,心里已然明了,知他身上所中之毒仍然未除,念及洛尘这些日子以来所受折磨,不觉恻然,他心疼徒儿,于是便道:“你中的是情愁丝,此毒虽然歹毒,却也并非无药可救,且不可灰心失望,待救了那丫头,我带你去宫里走一趟,找找解毒的方子。”

洛尘喜道:“师父这是答应救她了?”他心系李真意安危,竟全没将自己的痛楚放在心上,听闻师父言说要救那丫头,心头喜悦竟比得知自己尚有救治希望的惊喜更甚一筹。

师父无可奈何瞪他一眼,帐篷里太黑,洛尘也看不到,一颗心犹自欢喜不已。两人坐下来低声交谈,师父将如何遇见李真意,以及后来路途之上发生之事大致说了一遍。洛尘这才知道李真意杀回纥骑兵的因由,思前想后,由不住百感交集。

他自认识李真意以来,并未见她乱杀无辜,却为何会在一夕间结果十数条性命?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此刻却稍稍有些明白,那一晚李真意自他口中得知父母遇害的真相,想必是大受刺激,心头怨愤无处抒解,以至于大开杀戒。那些回纥骑兵心存不轨,意图猥亵于她,却也不算是无辜之人,只是她下手未免太过,实在不该赶尽杀绝!转念又想,若那一日那队回纥骑兵遇见的不是李真意,而是另外一个柔弱女子,那么,又会怎样?他越想越是后怕,只觉背上濡湿一片,竟已出了一身冷汗。

师父道:“我方才在营地里转了一圈,这海盈阙达干守卫还算严密,今晚上只怕无法将那丫头带出去,得想个法子才是。”洛尘道:“我去引开那些守卫,师父带人走!”师父摇头道:“你身上有伤,只怕难以逃脱,先前我与你交手,你的身手慢了许多哪!”

洛尘道:“我走不了不要紧,海兄他并非不明事理之人,他治军严谨,一向不许部下骚扰汉民,倘若知道真真……李姑娘杀他部下的原因,想必不会太过为难我。只是这兄弟……多半是做不成了……”兄弟之义,儿女之情,他最终选了儿女之情,其实也并非如此,对李真意他一直深深愧疚,毕竟当年是他父子二人害她成为孤女,如今若再因自己丢了性命,他这一生都不会安宁。他怔怔地想:“她跟着师父回来找我,难道不是因为担心我?既然如此……为何又要冷待于我?”

师父却不知他的心思,皱眉想了一想,道:“也罢,海盈阙达干虽武断,但为人豪爽,尚不至于为此与你翻脸,他一直扣着那丫头,心里只怕另有一番计较。”洛尘不解道:“什么计较?”师父道:“你是真不明白?往日里你倒明白,这时却糊涂了……难道真被毒弄坏了脑子?”洛尘摸摸脑袋,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便在这时,外面响起两记梆声。师父侧耳在帐边听了一阵道:“二更天了,这时候下手似乎早了一些……”洛尘道:“那师父先睡一阵,五更天的时候,我再叫您。”

师父道:“也好……”走到地铺前脱了靴子躺倒,只躺了片刻,便又坐了起来,道:“不成,我得马上走,再不走只怕就迟了。”说话间已站起身来,穿上靴子举步往外走。

洛尘愕然,跟在后面道:“师父有什么急事?”师父道:“我去救那丫头,你替我望风……”话音未落,忽听外面锣声大作,有人用回纥语大声呼喊,闹得沸反盈天。

二人吃了一惊,师父将已掀了一半的帐帘撂了下来,又退了回来。隔着帐帘,只见外面火光冲天,霎时之间营地里脚步声,刀剑铁器声交错响成一片。洛尘看看师父,疑惑道:“出了什么事?”

师父叹了一声,撩开帘子朝外看了看,见一队回纥兵士急匆匆往主帅营帐那边去了,这却正合他意,他点点头,对洛尘耳语道:“不管这些,咱们先去救人。”两人走出帐篷,避过两队回纥兵士,正欲往关押李真意的那个小帐篷而去,忽听一阵女子的笑声,笑声一落,那女子柔媚的声音立时变得阴冷,咬牙切齿道:“奇摩纳,你还不出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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