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普通:梁武帝年号,公元520~526。 普通六年八月,梁都建康。
小扁舟划破淮水波光,曳出一道长痕,自朱雀桥下穿过。烟影月色托着舟子,轻飘飘的,华灯与星彩倒映水中迷离似幻,若没有楼台间游荡的那一股檀脂水粉气息,真会令人觉得是御风行于霄汉之上。
聂闻沧待船缓缓靠近堤边,泊定了,才蹑足上岸。他老早就望见了那座高阁,在梵呗佛音与莺声婉唱中,既朴素又卓尔不群,好似一名傲岸的隐士,而还未等到他真正站在它面前,就已嗅出空谷幽兰的芳泽来。
阁匾用深色的朱漆,题着“文渊”两个秦篆。
聂闻沧拍拍青衫,反复整理头上儒巾,提起船头的白藤书笈,想了想,取出几卷诗文,把书笈又丢回船上,径直向那高阁走去。
文渊阁乃当朝太子萧统所立。太子聪睿博雅,热衷文学,也一向喜欢引荐才俊,自普通四年着手编纂《文选》,收历代百家诗赋,每月在此设坛招纳文士,然而近日其生母丁贵嫔突染风疾,太子进宫侍奉,文渊坛会便由太傅苏狐禅主持。以苏太傅的才识和定舆门主的号召力,慕名投效甚至献上诗作只求一句批语的士人更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
聂闻沧所求当然不在此,但也并非《文选》的一个编者之席。诗章文翰,于他不过是块叩门砖罢了。
他上了楼,却发现会所门已紧闭,一名绯衣使者守在外面,见他过来,指了指旁边小几金鼎内燃着的三根线香:“你来晚了,酉时开坛,现已是酉时一刻。”
来晚了?聂闻沧一懵,想起临行时曾对诗卷百般检查,生恐漏了几篇,莫非是这里耽搁了时辰?他强笑道:“小哥,行个方便,我与太傅大人有点故交。”说着毕恭毕敬递上名刺。
那绯衣使者拿过名刺,念道:“聂渝,字闻沧,豫州南阳人氏……”他嘴角冷冷勾起,聂闻沧以为是要讥笑自己出身寒门,忍不住汗涔涔下,不想绯衣却道:“太傅大人是吴郡人啊,这个‘故交’又故在哪里?”聂闻沧照实说道:“同门。”
绯衣望着他,目光中竟好像也多了两分尊重:“……你是定舆门弟子?”
聂闻沧长舒一口气,又递上一枚西母白玉玦,道:“庶派元无事门下。”定舆门向来以冠服剑珮等物区分资历尊卑,聂闻沧并不是这一支的长徒,武功才学又得不到师父的青睐,兴许是不想看到徒弟无路可走,师父才大发慈悲传给他珮玉。他与苏狐禅素未谋面,对方可能根本不知道有这个庶派师弟,但既然是前辈元老的信物,门主大师兄总该不会视若无睹。
绯衣沉吟片刻,又道:“你有诗文要呈给太傅大人过目么?”
聂闻沧忙不迭地把随身带的那几卷都递了过去:“是,是,全在这儿,有劳小哥了。”
他眼看着绯衣使者走进会场侧门,才发现自己衣襟居然被冷汗沾得透湿。尽管心里忐忑,却也自信为这次坛会准备充足。他知道太子素来最推崇陶渊明,圣上则尤喜谢朓,太傅是圣上钦点的太子御师,料来见解也不会相差甚远,于是模拟陶潜之风作了诗六十首,文十二篇,再加上效仿小谢而作的永明体十七章,至于自己平常好学陆机、谢康乐做雕琢浮饰之语,一并都忍痛割爱了。这次为了投其所好,不知下了多少苦功,然而若能得到太傅的赞许,从此声名大噪、平步青云,委实一劳永逸。
几案上三柱香未燃到一半,他还恍恍惚惚沉浸在煊赫的幻觉中,那名绯衣使者又从侧门出来了,把他托着带进去的所有东西——玉玦和一厚沓诗文卷册甩到他手上。
绯衣道:“你走罢。”看那神情,悭吝得不肯多说一个字。
聂闻沧仍不死心地叫道:“我要见太傅大人。”
绯衣冷笑道:“不用见了,大人阅完这些已是很给面子,他说你画虎不成反类犬,非但文笔粗浅、诗意庸俗,词句更是狗屁不通,念在同门之谊劝你几句,修为不够,便不要来自取其辱。”
什么狗屁不通之类,自然不是苏太傅的原话,但即使那措辞再高雅委婉,内中不屑之意依然可想而知。聂闻沧呆若木鸡,脑子里全是空白,突然大叫:“不!我要见太傅大人!就让他亲自出题试我一试,看我究竟是有才无才!
绯衣喝断:“噤声!”不耐烦地压低声音唤道,“把这哄扰会场的小子给我撵出去!”聂闻沧急急地往袖里摸着,想掏出什么东西,在掏出的一刹那又有所犹豫,这时全装贯带的卫士已经围了上来。阁内灯烛如昼,他眼前却一片漆黑,犹如黄昏的最后一抹霞光也被死气沉沉的夜色掩盖。
外面的确是夜色。明月皎洁,旁人眼里自是闲情逸致,只有聂闻沧,像墙角一个畸零的影子,月轮普洒清辉,唯独照不到他身上。
他被毫不留情地推出了文渊阁,在训斥和讥嘲中跌跌撞撞如孤鬼一般走开,等走到淮水边,三魂七魄已丢得差不多了,望着水中那个落拓书生的倒影,想一死了之,又实在提不起勇气。
他把诗卷连带小舟上的书笈全扔进水里,看它们漂流的漂流,下沉的下沉,不由失声痛哭。哭了许久,渐渐有些冷了,便想就近找个寄身之处,至少打发过这长夜。
他踏进的地方,恰巧是文渊阁的斜对面,建康城内名气最旺的酒肆,玉骢楼。
玉骢楼的龙膏酒,其芳远播,早在晋时就为王、谢两大望族子弟所嗜,只是一两酒半两金的天价,令寒士百姓可望而不可及。聂闻沧极少饮酒,一门心思都扑在寻章摘句呕心苦吟上,只盼着以此出人头地,谁知希望幻灭,索性抱了自弃的念头。他挑了个酒楼正中的位置坐下,摸出袖里早被体温焐热的一锭赤金——曾打算用来贿赂文渊阁上那绯衣使者,最终放弃,也并非全因不舍。这种铜臭手段实在触犯了读书人的底线,可有生之年从未遭逢如此挫败,想着不禁又悲从中来,昂贵的龙膏美酒沾唇都只如白水,根本尝不出哪些与众不同的滋味。
忽听一人瓮声瓮气道:“汉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想当年我在辽东,有幸喝得一坛白狼山人的燕脂雪,足足大醉七日,这什么寡淡的酒水,还敢自称佳酿!”
酒楼歌乐喧哗,那人嗓门也不算招摇,只是座位离得近,被聂闻沧听了个清楚。他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个中年壮汉,穿着华美的鲜卑胡服。自魏孝文帝改制后,鲜卑人着汉服的日益增多,仅仅在南下与齐梁贸易时,才特地用衣装打扮区明身份。那人想必是走南闯北惯了的北胡客商了。
同座的另一商贾道:“哟,鲜于兄,我以前只道你交朋结友遍天下,没想到还是白狼山人的座上宾。”那胡商倒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我鲜于靖是什么人物,怎地与慕容老先生那等神仙中人结识……不过是我侄儿与山人的高足-交厚,有幸叨光而已。”他眸中忽然焕出熠熠的明采,那是当人谈及一座极力仰望的高峰时,才会出现的神色:“白狼山本是魏武大破乌桓之山。传闻白狼山人慕容汉貂只收了十位门徒,合称‘白狼十子’,然而这十子之中任何一人,都有问鼎天下武道绝顶的实力!尤其是排行第四的羯磨主尔朱颜,十一年前敦煌一役,独力击杀西灏王元婴,使我江山免遭乱臣颠覆,宣武皇帝亲赐北朝第一高手之名。人都说‘辽东白狼山,颍川定舆门’,那定舆门虽然门生遍布四海,但鱼龙混杂,良莠不齐,也敢厚颜与我北朝大派并称!”在座鲜卑商人都放声大笑,聂闻沧听在耳中,只觉得最后一句话带了无数芒刺直戳向自己,却连愤怒的力气也没有了,闷闷地又喝了两口酒,无限羞辱全化为难咽的苦涩。
邻桌的一名灰衣人突然阴恻恻地开口:“‘白狼十子’?一帮欺世盗名之徒罢了。”
他话音里寒气萧森,宛如自深黯洞穴里呼出的风,掠过聂闻沧的耳朵,幽幽向那些鲜卑人吹去。聂闻沧转头,那人样貌也把他吓了一跳,极宽大的袍服裹着个细瘦身子,脸孔煞白,眉眼细长如针,即使听这话像在帮衬自己的师门,他对那人也实在无甚好感。
中年壮汉显然是那伙胡商的头领,闻言一怔,没等他反驳,那灰衣人隔着袖子端起酒盏,似漫不经心地道:“你们刚刚说的尔朱颜,原是契胡部酋之女,小字羯磨,三百里秀容川皆以羯磨主称之,后来在江湖上便成了名号……此人虽属女流,也算天资聪颖,十七岁即自创‘大明灭手’,延昌四年与西灏王一战,自此名扬天下,可惜终究是昙花一现。”
他阴沉的声音缓缓道来,像是在述说一个隔了多年、已变得枯黄的故事,幽冷的穴风化成冰下艰涩溪水,不知流向何方,又在何处终竭。酒楼里喧嚣逐渐凝固,众人似乎都在倾听,那人所皆知的故事背后必定藏了人所不知的秘密。丝竹清吹寂寥吟唱,试图拂起封存古卷上厚厚的灰尘。“……那一战却不能说‘独力’,而是有五万大军困敌在前罢?元婴虽死,但尔朱颜自身也精力衰尽,不久便暴疾而亡。费尽心机争得个北朝第一高手,不惜连自己的青春性命都搭了进去,到头来四大皆空,不是欺世盗名,又是什么?”灰衣人衔盏一饮而尽,哈哈大笑,“这样竟可算是白狼山数一数二的佼佼者,白狼山人的高足到底有何能耐,大家现在都心知肚明了!”
场内多是梁人,早已对执北武林牛耳的白狼山心存不屑,认为弟子寥寥,又全属教化未开的戎狄,不足以秉承华夏武道的正宗,因此听灰衣人这一说,都跟着哄笑起来,存心让那些方才还大放厥词的鲜卑胡商难堪。灰衣人更为得意,执壶将酒盏斟满,冷不防一个声音截道:“尔朱颜的确当不起‘北朝第一高手’这几个字,然而说白狼十子俱是欺世盗名,实乃妄言!”
那个声音不高,也不亮,甚至还有些沙哑,可它一响起,其他所有声音一时间都静了下来。
包括聂闻沧,在场诸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它的来源。那是个临着窗、平常绝不会引起太多注意的角落,却能将文渊阁的香雾缭绕和华灯璀璨尽收眼底。坐在窗前的人不避不拒,迎上攒射过来的目光,唇角似乎还噙了一丝犀利的笑意。
他有张清隽得出奇的面孔,轮廓很淡,仿佛边沿是剔透的薄冰,随时融化在越窗而入的夜风中。除去一看便属于久病之人的脸色,那张面孔很难挑出什么瑕疵。聂闻沧发现自己竟不敢与他对望,那人的双眸深黑得不似世间应有,如同一渊静谧无波的寒潭,并不十分咄咄逼人,却唯有孤勇者才能涉越。
灰衣人原本就细仄的眼睛眯成一线:“你是北胡人?”
那人道:“难道你不是么?”他从桌边站起来,不算魁伟的身形自有一种坚-挺的气魄,又让人怀疑他脸上时日无多的征兆只是假象。他缓缓环顾众人,朗声道:“白狼山人的次徒霍臻,龙虎辟易拳天下罕逢敌手,曾在北魏官拜昭武将军,人称霍昭武;昔年柔然入犯,乃率军破敌于龙城,待边乱已平,便辞去将军之位,仗义行侠,救厄扶困。——此人说不说得上一位堂堂正正的英雄好汉?”之前争相哄笑的酒客个个哑然,那如雷贯耳的名字只在唇间被提及就显现出它不容亵渎的庄严,灰衣人却从鼻孔嗤出一声笑来,道:“霍臻?那个瘸子?”
那人墨黑的深瞳猛地绽出玄电似的锋芒,在灰衣人身上一扫而过。他冷冷道:“霍昭武在我平生最景仰敬重之列,没想到因为一念之仁,反被奸徒所害,叫人好不寒心。”灰衣人阴笑不止:“谁叫他——”陡然觉察出什么,话音一下拔高,竟掩饰不住惊骇,“——你究竟是谁?”
那人道:“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他吐字缓慢,然而无比清晰,“我叫胡业,业报的业。权寄衡,今天遇上我,是你的业报到了。”
权寄衡听他说出自己的本名,心中更是疑惧,但脑海里一盘旋,却找不到这个胡业一丝半缕的印象。他既知来者不善,面上神色反而慢慢镇定了下来。胡业抬手指向他:“你的暗器功夫,在北朝亦可跻身前三十名,却只拿它滥杀无辜!中山黄柯乡连带老弱妇孺在内一百四十二条人命,是不是你所为?”权寄衡缩在宽大的灰袍里,又恢复了那种阴鸷的表情:“那次让我撞见姓霍的,也算报应过了。”胡业冷笑道:“你一个人,怎么偿得完?何况霍昭武碍于白狼山不可杀生的门规,只废了你发暗器的一双手。”
他停顿了那么一瞬间,像是强自压抑下一声苦楚的叹息,“……谁知道后来你居然用极卑鄙的手段,害他终生残疾!”权寄衡道:“他断我双腕,几十年苦修付诸东流,倒不如杀了我来得实在。”他从牙缝里逼出几个冷森森的字:“你特地来为他报仇?”胡业道:“刚好狭路相逢罢了。”
一语未竟,他身子蓦地一闪,垂在身侧的左手徐徐举起,落下几枚五棱金镖。
虽在众目睽睽之下,却变化卒然,竟没人看见权寄衡笼在袖里的手如何射出飞镖,也没人看见胡业如何接住暗器。众人先前听说了这权寄衡凶狠阴毒,见此时剑拔弩张,武功粗浅的已开始仓皇躲避。胡业将酒钱按在桌上,对权寄衡道:“换个僻静的地方动手,以免牵及旁人。”说罢径直从玉骢楼正门而出。
权寄衡却一直未出手,脸色阴沉无比,等胡业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撮唇怪啸一声,跟着疾掠出去。
聂闻沧匆匆随人潮拥到楼外,看到的第一眼仍是漫天月华。
他本已心丧若死,并不想多管闲事,况且平素好文厌武,虽学过几手剑术,造诣实在相当有限。然而总有一股冥冥中不可道破的力量,牵扯着他去关注那个名叫胡业的人。那力量恍如魔魅,能令死灰重燃,把他觊幸的都交付手上——又或许只是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
月光垂照,飘渺的幽香被杀气割得支离破碎。
权寄衡衣袖鼓动,夜风灌进其中,若有千万只怪鸟在他臃肿灰袍下齐扇翅膀。光滑的袍面上纤毫皱纹掠过,七支燕子梭、十三枚金蜂尾、五十六根天蜈针从不同方位射向胡业全身,只要其中任何一枚堪堪擦破肌肤,就足以见血封喉。
胡业却似乎对此了如指掌,身形一飘,轻落到淮水的粼粼波光上。七十余件暗器有一半凭空折转,如影随形向他打来。他足尖划起水幕,四散的无数水珠竟替他击落八成。转眼间他已立于聂闻沧原先系在河岸的扁舟舟首,舟身未有半分倾斜,悠然荡至河心。
权寄衡尖笑,第二轮暗器出手,有的五色眩迷,有的啸出穿金裂石之音,还有的裹杂其间,全无声息。须知与擅长暗器者缠斗,最忌讳躲闪不前,白白地将时机让人。他心中得意,攻势如暴风疾雨,欲教胡业逃无可逃。
月色最晦暗之处飞起一庞然大物,直朝权寄衡疾扑而来。
那物瞬时已到眼前,边缘寒芒闪烁,权寄衡这才看清,竟是刚刚胡业立足的扁舟,上面嵌满了自己所发的针箭镖石!他自知毒药厉害,也不敢直撄其锋,便在飞身退避的空档里,扁舟后掠出一人,电光火石间已向他攻出七招。
此时聂闻沧才跟在几个大胆看热闹的人背后,小心翼翼凑近战局。有认得的叫道:“是地曜门的玄鹤弋掌!”然而几乎每说一字,胡业就变换一种招数,幻化千端,仿佛凡人肉眼所追只不过是其万一。权寄衡对那身法全然占不到上风,内心所料似被对方一览无余。他横下心,借力倒掠三尺,袖里银针蒺藜齐发,突然想到:此人以退为进,先守后攻,用意不仅在观察虚实,更重要的是消耗他的暗器!
他怒叫道:“我会遂你心愿么?”胡业冷笑,肩头一耸,负在背后的帷笠旋出,将权寄衡的倾力一击纷纷扫落。只要江湖经验稍丰富,都能瞧出后者已是强弩之末。但这一刻胡业神色微变——他看见了权寄衡的手。
那与他拆招时都未曾露出衣袖的一双手,乌黑泛金,矫如鹰爪,竟是由构结精妙的机关组成!
胡业深吸一口气,道:“谁替你装上了这个?”权寄衡不答,掌心咯咯裂开缺口,迸出两道利剑似的白光。胡业腰肢一仰避开,脚顺势踢向权寄衡面门。他一连十七式,快得目不暇给,第十八式却忽地中途撤回,人以一种极为诡谲的方式拧开。权寄衡微怔,这时先前一击未中的两道白光已经折返回来。
他心忖胡业又故计重施,利用他闪避之机乘虚而入,心底暗笑,两只机簧手一抬,便将白光稳稳收去。孰料臂弯突沉,胡业的灵蛇手迅如疾电,贴腕纠缠而上。
原来胡业既知权寄衡的暗器会中途转向,也算准了他所剩不多,必会利用机关收回,故意待权寄衡将机关结构暴露。他的目标不是发射暗器的五指,而是这双手最薄弱的关节——机簧与肉-体断肢的交接处。
聂闻沧一旁急呼道:“小心!”
越是关键的弱点,边上往往埋伏杀机,这点自然不用提醒。可就连他也看得出,胡业的身法虽神鬼莫测,内功修为却委实不过中下之流。若其内力与外家功夫水平相当,那么权寄衡在他手下或许根本走不到一招。聂闻沧这般想着,忽觉不寒而栗。
权寄衡的机簧手深焊于臂骨之中,一抓之下,交接处猛地弹起钢钩,直刺胡业前臂。胡业闷哼一声,力道丝毫未减。权寄衡见他似有搏命之心,不由大笑:“自寻死路!”机簧内还有十余枚飞蝗石,一齐射出,势必将两手被牵制的胡业打成筛子。可他一运力,往日那应变自如的机关竟如孔洞全被封死的土埙,里面嗡嗡颤动,却什么也发不出来!
权寄衡顿时脸色惨白,万万没想到胡业不知何时接下他两粒细小钢钉,送入那机簧相连之处,堵住了发射暗器的枢纽!就在惊慌间,胡业已将他双手生生卸下,同时一脚蹴中他胸膛。他扑跌在地,眼看着巧夺天工的精钢指爪被胡业揉成一团废铁。
胡业扔开机簧手,冷冷道:“你碰上的是我,尚且如此,倘若在当年的尔朱颜面前,简直如蚍蜉蝼蚁一般,更不用说白狼山的霍臻、檀丹品等人。”月色如银,镀在他挺拔的身子上,望之犹若神魔,凛然不可侵近。权寄衡气息沉滞,爬都爬不起来,勉强挣扎道:“大侠饶命!小的今后再不敢满嘴胡言……”胡业道:“大侠这个称呼太重,我可担负不起。”权寄衡只是磕头如捣蒜。
胡业垂眼望着他,目光中尽是鄙夷:“我不想弄脏手,但更不想放过你。”他声音寡淡,说的是杀伐之事,却好似天际微云,“权寄衡,你自行了断罢。”
权寄衡艰难地笑了笑:“自行……了断?”他清楚再怎么求饶也是难逃一死,喘息片刻,忽然道:“胡公子,我明白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你若肯高抬贵手,我就把知道的全告诉你。”
胡业静如坚冰的面庞在这句话下竟有些许动容,却仍摇摇头,道:“你什么都不该知道。”权寄衡仰起脸来,嘴唇翕动,碍于真气涣散,吐出的字句模糊不清。胡业眉宇间掠过一丝犹豫,终于走近前,微微俯身。
这一刹那,从权寄衡口中倏然喷出两根细针,直钉向胡业的心口!
若是对着内力充沛的高手,这两枚牛毛小针几无用处,可权寄衡早已瞧出胡业内功低微,根本不足以运气护体。针上所淬的,是他多年来精心炼制的奇毒“沥血”,霸道无比,这一劫,他料定对方绝无法逃脱。
胡业并不惊惧,此变也在他意想之中,但就在闪身时,他脸上蓦地浮现难以掩抑的痛苦,如同正有龙蛇在脏腑间激斗。身法终究缓了缓,虽避开要害,两根毒针依然没入左胸上方肩井穴。他厉声喝道:“不知好歹!”反手往肩头一拍,沥血针倒飞出去,刺进猝不及防的权寄衡双目。
权寄衡惨叫,捂住眼睛在地上翻滚连连。毒性猛烈发作,不一会儿他已面目全非,肌肤片片剥落,直露出森然白骨。他双手在衣襟里乱掏,想掏出解药,可机关既除,只剩下两只光秃断腕,一时间又如何拿得出来?嘶嚎声顷刻消失,那对眼珠全然融化为黑水,两个空洞的眼窝兀自张着,似乎到了最后仍想知道胡业为什么没有中他的沥血之毒。
胡业再也不向他的尸首看一眼,转身离去。聂闻沧追上来唤道:“等一等!”胡业回过头,道:“你叫我么?”聂闻沧反而有些无措,也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他呆呆立在原地,看见千灯黯灭的夜色像一头兽物吞噬了胡业的背影。那缕极淡极清的幽香却重新聚拢来,穿过腐烂与死亡,宛如兰蘅环佩的美人拈一枚辛夷白花,朝他莞尔微笑。玉骢楼中,他一度以为那只不过是龙膏酒的香气。
而现在他明白——它也许真的可以带给他一切。他一直梦寐以求,却又一直只能在河对岸远远眺望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