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荻临风伫立,冷冽的目光在众人身上逐一扫过:“我如今只是一介布衣,至于你们爱怎么称呼,那要看此来所为何事。”
龙乞乞袖着手,一旁尖声尖气道:“五年前,你杀了我大兄龙卮——”声音高高一挫,似将人凌迟碎剐的刀,“我要替他报仇!”吕荻淡然道:“当初风檐寺人派你兄长来暗杀我,不过是要借我的手除掉他而已。”
他炯炯盯住辛翎,似在看他还有什么话要说。辛翎道:“豫章王去国投敌,事发距今两月有余。圣上念及义父子一场,复了其封位,释了一干无罪官员,但对祸首绝不姑息。”说着从怀中探出两张纸,道:“彭城军中长史江革、司马祖恒都已供出是你从中挑唆,致使殿下对圣上心怀忿怨;也是你与魏军勾连,助殿下投奔敌营,又故意泄露消息,溃散军心,城不攻而破。此次我梁军失了整个徐州,皆出于你的密谋。”吕荻嗤出一声轻笑:“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辛翎正色道:“因为北朝元魏宗亲、承明王元无事是你师叔。”
他手一挥,两张供词向吕荻飞来,吕荻连衣袖都没动一动,纸张到他面前隔了几尺远,突然自焚成灰。辛翎微怔,那纸上分别下了两种无色无味的剧毒,他也没打算要毒倒吕荻,仅仅试探虚实,想不到鸿钧游气竟厉害到如此地步!只听吕荻道:“不用看了。拿到这两份供词,想必你们也费了一番工夫吧。江革二人虽说无罪,定是被暗中灭口了。我若真是祸首,早在北朝安享荣华富贵,又怎么沦到今日受你咄咄相逼,那栽赃之人可不是视圣上为三岁幼儿么!”
辛翎蓦地大笑:“就算是欲加之罪,那又如何?总得有人来受过。吕先生,以你武功之高,本朝能胜过你的屈指可数,可惜你现在内伤在身,真是我们的天赐良机!”吕荻也暗自一凛,外表却不动声色。此人竟从琴音和刚才那一试探里窥出内情,是自己的伤真的重到可以轻易被外人觉察的地步,还是此人实有其能?广袖一卷,五大夫剑已持在手中:“既如此,你们一起上罢!”
六人交递眼神,并没有立即动手之意。那申百忧粗声道:“我倒有一事不明。我们在谷外潜伏了一天一夜,自谓不露丝毫声息,为什么还是被你早早察觉?”吕荻只掷下两个字:“菊花。”月光透过稀薄的云层直射下来,六人看见庐旁已是遍地残金,枝头无一朵完整。
吕荻道:“菊花的花期要延续到重阳以后,绝不该在中秋就凋谢。山谷均有地脉,我的花都植在地脉上,尽管你们之中也有精通遁甲堪舆之术的能人,”他扫了枯松般的蔺甲师一眼,“但杀气委实太重,无形中犯了地脉,所以……”他紧握剑柄,似在为过早凋零的花朵惋惜。臧文祀忽道:“你真以为自己凡事都能预料到么?看这是什么?”
吕荻定睛看去,光很暗,那东西又小巧,但他仍然一眼认了出来。那是一枚嵌以三色玳瑁的沉香木梳,是他送给贺青茗为数不多的首饰,而半个时辰前,他护送妻子从生地离开、确认她去往安全处的时候,这把木梳还插在她的发髻上!
臧文祀微微侧着头,端量吕荻此刻的表情:“想见她么?”吕荻竭力克制着声音颤抖:“她在你们手里?”
臧文祀眯起细长眼睛,他原本可算是俊秀的脸孔突然充满了淫亵和狰狞的意味:“那妇人细皮嫩肉的,不但模样标致,滋味也不错呢。”
一声震破长空的怒吼猛地从五大夫剑上啸起,吕荻厉喝道:“畜牲!!”
他飞身疾扑而下,如大鹏振翼垂云,水击千里,左手在瑶琴上一划,七弦齐断,养自天人三籁的鸿钧游气乘着这恸绝之音暴涨至顶峰,雷音剑气瞬即向臧文祀击去。明知自己一旦先动手,便会落入敌人彀中,却顾不得这许多了。哪怕拼了一死,也要将这玷辱自己妻子的禽兽斩于剑下!
这一剑怒极而发,不遗余力,神佛也莫能阻挡。吕荻身在半空,却听见后面风声急来,施未胭的洗眉刀、龙乞乞的婵妖缚魂鞭、辛翎的九颗霁虹珠齐齐出手,全朝着他最薄弱的后背——果然是精心布置的一个局。
他们都是百战成名的高手,清楚自己与吕荻的武功差距,面对这生平仅见的强敌如不使出最擅长的一招,那么死的便是自己。他们罄尽浑身解数,而吕荻已经没有真气可以护体。他本就内力大损,为了这一剑把一切都豁了出去,这是绝天裂地的一剑,挥出便不可收回。
他的剑势不改,左手将绝弦之琴向后推去,琴身剧旋,在长鞭和五颗霁虹珠的夹击下轰然粉碎,同时他强提丹田中最后一分内力,将剩下的四颗生生震开,但已经躲不过洗眉刀的猝厉一刺。
剑势依旧不改,并且更多了分痛彻心骨后的狠烈。
臧文祀面目被剑光映得惨不成色,眼见泰山崩顶,他却在可怖至极的压力下动弹不得,疾呼道:“蔺老救我!”吕荻冷笑,雷殛般炽烈的剑芒直指对方心口,然而这一刻,他忽地看见臧文祀身后蔺甲师的眼睛!
那枯松一样高大老朽的人,打从开始就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过,仿佛他的身体只是幽谷中一棵普普通通的老树,可就在强横的剑气将要贯穿臧文祀时,他的头却动了——对上吕荻目光的是一双了无生气、如劫灰般令人绝望的眼睛。
吕荻猛觉整个天地在这一刻都倾覆了,那双瞳仁里飞散出来的浩浩劫灰重现了上个洪荒崩毁的刹那,风云惨变,混沌摇荡,一股强大的晕眩感袭来,将他已经凝聚得锐利无比的真气打乱。他猝然喷出一口鲜血,剑芒不自主地一偏,绞碎的竟只是臧文祀的手臂!散乱的剑气无法收控,剧烈爆发出去,东北向长有十余丈高森森劲柏的土丘,居然一瞬间就此夷平!
星火飞电,杀局只在须臾之间。除了臧文祀,紫陌其他五人中只有施未胭在刺中吕荻时受了最后那一分内力的反击,却不算重伤。而吕荻盛怒之下全力施为的一剑,仅仅断了誓要粉身碎骨的仇人一条手臂!
尘埃碎石徐徐落定,夜色缓慢地重归静寂。吕荻手拄长剑,身形依旧站得笔直,但所有人都能看见那委顿的影子。他内伤在前,勉力出手,真气不继,已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背后那一刀在玄黑衣袍上洇开一大片难以觉察的血迹。他默默推宫闭穴,止住血流,眼睛紧盯着方才死里逃生的臧文祀——那人正捂着断臂,痛得几近晕厥。可要他再次出剑将其击杀,却不可能那么轻易了。六人身形起落,最后仍立足于原来的位置,如同一池清水投入石块后即刻抹去涟漪,六合封阵不曾撼动分毫,而他已陷身其中。完美的包围。
九宫元纬阵是远比八门金锁更玄奥的遁法,能使周遭一切环境顺应己身,从心所欲,但须要内力高深、心绪沉静的人来主持。吕荻内力大不如前,又乱了心神,率先发难更是离了阵法主持者的“坐地”,布下的元纬阵竟在这电光石火间被一直占据着阵中第二坐地的蔺甲师所窃。蔺甲师是紫陌天干部排行首座的高手,奇门术数本不在吕荻之下。风檐寺人既遣他前来,显然已知己知彼。
吕荻环视六人,明白自己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天罗地网下一头困兽。唯一的脱困之法是先除了蔺甲师,但他再也挥不出那样的惊天一剑。那一剑几乎耗尽他全部的能为,绝无仅有。
况且连臧文祀都杀不了的一剑,又怎么击倒两大奇阵的阵主?
辛翎突然叹道:“吕先生,你随我们走罢。如非必要,我们不会为难你。”这话若是十天前对吕荻说出来,当真可笑至极,然而若有人亲眼见了此时这一幕,定然笑不出半分。只有吕荻自己是例外,袍袖、冠带都在他嘶哑的一声声大笑里不住颤抖。月华垂落他身上,望之诡异莫名。六人面面相觑,也不敢贸然出手。
吕荻全不顾劲敌环伺,兀自仰望夜空,似乎只有这个仰首的姿态才能维持身躯挺直。他咽下涌到口中的血,每笑一声,所有的愤怒、仇恨和斗志就散去一分——剩下的几许悲怆,亦如枯灰散尽。
青茗她们都已经遭了毒手了吧。……他自以为安排好一切,谁知终究不如天算。那个柔弱的女孩跟随他,只求保护,却反被他拽入刀山火海。她说若不是他,自己活不下去——可是没有了她们,他就真能一个人独活么?
他倏忽想起第一次见那眼瞳墨黑的青年:“你名为业,可是雄图大业的业?”回答笃定,早已在他心中了然,“业报的业。”
“顺时而动,得意忘忧。嗟我愤叹,曾莫能俦。事与愿违,遘兹淹留。穷达有命,亦又何求……”声音没带上半分内力,仍然振聋发聩,如风啸山野。五大夫剑慢慢抬起,月光凝在剑尖,是决绝一切的冰冷。吕荻止住狂笑长吟,凛然道:“怎么还不上?”众人皆是一寒,为他眸中的凌厉与肃杀震慑。困兽之斗,乃是围猎者最忌惮的,何况对一个高傲若斯、且已萌死志的人,天下间再也没有什么能击败他!
月影稀疏处,忽有人朗声接道:“……煌煌明芝,一年三秀。予独何为,有志不就。惩难思复,心焉内疚。庶勖将来,无馨无臭。贤弟,你的性子还是一点未改,可惜愚兄迟来一步了。”
吕荻望着那语声传来的方向,缓缓道:“墟烟兄,还不算太迟。”辛翎失声道:“向墟烟!”
那人踏月色而来,步履徐徐,却转眼已到众人眼前。他头戴獬豸冠,身着玉白色蜀锦衣,年约三旬,白皙微须,相貌十分文秀俊雅,只是鬓角不合年龄的几星霜发为他平添了些许沧桑痕迹:“然而我来,却不是为了见你最后一面啊。”
吕荻道:“五年前我家人命在旦夕,你不顾危险,容留保护,我才能倾力救回青茗,恩义没齿难忘。原以为之后再难重聚,今日得与兄相见,此生且无憾了。”他深深凝望了一眼向墟烟,然后转向众人,目光如电,似要将他们每一个的相貌都铭刻心底,“我妻子的大仇,这些人个个都有份。人谁无死,我宁肯力战而亡,也不愿轻易丧命于仇人手中。然此恨若不能雪,纵使我到了泉下,也永世不得安宁。”字字锥血,他的意向已极明显,誓将六人斩杀,然后横剑自刎。向墟烟深知吕荻一旦下定决心,任何人也无法改变,长叹一声,忽道:“好!能伴贤弟同赴重泉,不枉你我一场知交!”
吕荻淡淡笑道:“小弟身如飘蓬,怎能牵累兄长。无他可谢,寒舍有酒,待了结眼下此局,定当拼尽残生,共兄一醉。”两人是多年挚友,心意相通,今日虽是首次共抗强敌,但生死关头,已无需更多言语。辛翎眼底飞过一抹精光,道:“一睹两位御史中丞大人的绝世武功,实乃我等之幸。”他语中无波无澜,话音未落,身边龙乞乞的长鞭已猝然出手!
除了蔺甲师,其他四人的杀招也同时倾出——要制伏吕荻,本就是绝难之事,谁知对方又多了个得力帮手,再不先发制人,局势逆转,那便无可挽回!
五大高手的必杀一击,目标是武功稍弱的向墟烟。这一招若是对吕荻使出,得手的机会微乎其微,但换了向墟烟,就不一样了。况且以他们的了解,此行务必擒杀的人,绝不会对好友坐视不救。
吕荻在他们出手的一刻却纵身而起,并不回顾,剑光在夜色中惊起白虹,他的长剑,直取的是蔺甲师。
唯有破了阵法,才能杀余下五人。他只要向墟烟替他拖住那五人一刻。只要一刻!
这一刻新月般的厉芒迎上他的剑锋。紫衣翻飞。施未胭。
她朝向墟烟攻去的一刀,实则为了吕荻而来。蔺甲师要主持阵法,不能分神,更不能动武,她便是守护这阵法的锁钥,比洗眉刀更锋利的武器是她的拼命之心。吕荻只与她对望一眼,就知道这伤了他一刀的少女是个卓越的死士。他鸿钧功法虽不复往昔神威,但深得《剑中典》精髓的招式却不是她所能抵抗的。
他手腕一沉,一式“朝发天隅”将纤细弯刀生生撞断,施未胭攻势不改,半截断刀向吕荻要害逼来,几乎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她面对每个敌人都存了舍身之念,因此百战百胜。可这刀却眼看着刺了空,吕荻趁刀尖折断时的瞬息间隙,已经闪身掠过。
他无意与她多作纠缠,否则只会重蹈覆辙。
蔺甲师就在剑光笼罩之下。元纬阵中风生水起,眼前无数影像交叠分散,幻真莫辨。吕荻强忍住肺腑间巨大压力造成的剧痛,剑尖忽旋,万千剑气凝成一道清亮高亢的啸音——他经脉已损,却还能养气!幽谷天籁,漫寂无声,但只要身临其中,感知其在,鸿钧游气就能自行重聚。蔺甲师遁术与他相若,论武功,却依然远不能及!
九宫元纬阵在缔造者的浩渺剑音中崩毁于无形。剑气悬顶,蔺甲师转眼间仿佛又老了数十岁,雪白须发如絮落纷纷。只要这一剑落下,梦魇便随这枯朽老叟的死而结束了。吕荻毫不犹豫——倘若没听到背后那凄厉的风声。
只是一刻。这一刻他断洗眉刀,退施未胭,破元纬阵,将斩蔺甲师于剑下,却没有忘记替他挡了这一刻的向墟烟。
他知道向墟烟即使避得及辛翎的漫天火器,躲得过龙乞乞的魔蛊秘毒,应付得了臧文祀游蛇一般的“赤蛰银带”,也必定接不下申百忧名动八方的“鬼哭手”。
申百忧人虽肥胖臃肿,身法却极轻灵。“鬼哭手”是他的独门绝技,一说掌风凄厉,犹如怨鬼夜哭,又一说连幽冥鬼吏挨了他一掌都得厉声哀哭,惨不可闻。此时他身在空中,双掌齐出,正朝着左右手分别被长鞭和银索牵制住的向墟烟心口。掌沿阴风阵阵,他有十足的把握这一掌下去必能击碎对方胸骨,攫出鲜活的心脏。
他击中的却只是一截剑尖。
吕荻弃了蔺甲师,来救向墟烟,他挡在两人中间,五大夫剑穿过申百忧手掌,正要乘势推进贯穿其身体——向墟烟的手在吕荻身后骤然动了,运指如飞,霎时已封住他肩头背脊腰椎十三处重穴。
吕荻大惊,他根本想不到向墟烟竟会对他出手!本能地运起真气,要去冲开穴道,终究慢了一步,向墟烟转到他面前,连他气海穴一并也封了。吕荻望着自己的至交好友,目眦欲裂,他哑穴并未被点,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向墟烟拍拍他的肩,叹道:“生命可贵,我只是不想看你自蹈死路。”
吕荻咬着牙,许久才道:“……原来御史台和紫陌早已同仇敌忾了。”向墟烟道:“以前不是,现在是。”他说的“以前”不知是否指的吕荻为御史中丞那个时候,吕荻无暇细想,惨笑不答。
向墟烟又对他道:“事已至此,还是把那件东西拿出来吧。”见其没反应,辛翎和申百忧便上来搜,翻遍吕荻全身一无所获,又与施未胭、龙乞乞两人掠入庐舍中,大约一顿饭时间,四人出来,施未胭道:“没有。”辛翎道:“连墙砖都敲开了,还是找不到那物的踪迹。”
向墟烟道:“没有么?唔,贤弟,你是个精细人,那物定然早放在了弟妹身上。”他语气温和如常,吕荻心中却猛地一震。贺青茗既已落入他们手上,那向墟烟怎会找不到她带着的丹磨!为什么一开始臧文祀只拿出了她一枚插梳,而不见她本人,乃至一具尸首?难道这都是为了扰乱他心神而设下的骗局,那发梳只不过是妻子匆匆逃走时无意落下?青茗若平安,蓦之应该也跟着没事。想到这里他顿然安定了许多,即使身陷敌手,凶多吉少,也并不十分绝望。
向墟烟似乎洞穿他所想,道:“不要紧。东西不见了,还可以找回来,人一死,那可就什么都完了。”吕荻冷冷道:“我是犯了死罪的人,无话可说。”向墟烟道:“以你的罪名,按律确实得处以腰斩,可我知你为人,其中必有隐情。别人可以把罪推给你,你就不能再推给别人么?只要你随愚兄到御史台一行,写一封供状,称所作事端均是由人幕后指使,我再上书替你求告,圣上宽厚仁慈,必会赦了你的死罪。大辟减成流刑也是好的,山迢水长,终有与弟妹重逢的一日。”
这话循循道来,就像大人劝导做错事的孩子回头一般。吕荻忽记起公山不寐之言,道:“你让我去供出谁?”向墟烟反问:“当今朝中,有谁与你关系最密?又有谁能指使得动你?”吕荻颤了颤,终于道:“……太子太傅!”
他心地豁然空明,御史台素有“风闻奏事”职权,只凭传言便可弹劾,但此番百般搜罗证据,定是要用雷霆手段一击破的,令那人不得翻身。向墟烟微笑道:“是了。苏狐禅乃东宫谋主,必为太子殚精竭虑,剪除威胁。豫章王胸怀大志,文武全才,少年时又颇受圣上宠爱,设法让他叛投北朝,岂不是替太子除掉一个劲敌?我军雄踞徐州,即将光复颍川,依定舆门祖训,门主适时须迁回颍川故地,不得再留于都城。他不愿放弃大好权柄,于是千方百计令我军战败。种种理由,岂不都很充分?”
成为各方势力倾轧争斗当中的一枚棋子,这便是自己所剩无几的价值么?吕荻合上眼,叹道:“我都知道了,墟烟兄。只是我不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向墟烟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梁的天下。”他声音里盈满了坦荡和凛然正气,“苏狐禅的用心,你难道还不懂?见定舆门枝凋叶敝,竟想到收当朝太子为衣钵传人!太子是这一代的嫡派首徒,他日登临大宝,又继任门主之位,天下便落入定舆门一派私囊!我纵拼得丢官弃爵,也要将苏狐禅逐下太子太傅之位。”吕荻听着一番掷地有声的言辞,喃喃道:“天下?……为了天下,你便要牺牲我?”向墟烟怔了怔,道:“我从未打算牺牲你。今日事乃不得以而为之,只要你理解我,我不会对你有半分辜负。”
吕荻道:“是么?你非定舆门人,为何也要八恺?”向墟烟沉吟片刻:“八恺聚合是定舆门中最大禁忌,但据传也是振兴门派的关键。苏狐禅也在暗中集齐八恺,只要我夺得几件在手中,就不会令他如愿。”吕荻摇头道:“这是我师门私事,本不须外人过问。何况你的说法,一点也不能让我信服。”
紫陌诸人听到这里,都满腔的不耐烦。臧文祀叫道:“向大人,何必与他废话?敬酒不喝,便上点罚酒好了。”说着贴近吕荻耳畔,“那御史台狱可不是个舒坦去处,你要么就乖乖配合,要么……嘿嘿,我们弟兄几个的武功在吕先生眼里是不济事,不过整治人的方法,管保叫你大开眼界。”
他断了一臂,终生残疾,对吕荻恨之入骨,这话咬牙切齿,令人毛骨悚然,吕荻却只是冷笑不止。臧文祀大怒,右手一抖,赤蛰银带就要扬起,向墟烟急止道:“住手!”
吕荻突然道:“彭城之罪,龙卮之仇,这些都是蔽人耳目的托辞。你处心积虑要利用我置苏狐禅于死地,要太子失去辅弼,为的不是天下,而是你的主公!”他的话只是说给向墟烟一人听的,但在场所有人瞬时都面色剧变,“为了你和风檐寺人共同的主公,三皇子、晋安王萧纲!”
向墟烟默了良久,心一横,打破静寂道:“不错!可你也是通晓察眉术的人,应该早已看出,太子虽仁爱贤明、聪慧博学,真龙之相却极其脆弱!豫章王系东昏遗孽,湘东王羽翼未丰,诸皇子中只有晋安王才最有可能继承圣位。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愿意,就和我一路,再也不用担心平生之志苦不得展!”吕荻望着他的双眼,淡然道出三个字:“你变了。”向墟烟温雅的面孔抽搐几下,终于被一种深郁的无奈所覆盖:“四时变迁,人又岂能不变?”
吕荻平静地道:“想不到这世间要守故如一,竟是如此艰难。”他的目光移开,没有落到任何人身上,只是投往夜色最浓最暗的一角,“然而,我不想沦为江革、祖恒之辈。”
辛翎冷冷道:“吕先生,知道太多,是要付出代价的。”御史台和紫陌都在暗中替晋安王效力,这件事只能作为秘密存在,触碰它的人唯有死。既然吕荻不肯合作,又猜到了真相,那么按风檐寺人的指示,是坚决不能留了。向墟烟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却也无可奈何。毕竟是旧友,再者他想到五年来与苏狐禅各为其主,明争暗斗,如今好不容易找到能扳倒那人的唯一筹码,又要前功尽弃,心里实在惋惜,但不得不眼睁睁看着施未胭的断刀干净利索地向吕荻颈项斩落。
猝然一个阴阳怪气的尖细声音道:“慢着。”刀锋顿住,龙乞乞上前道:“向大人,你说过此人若没用了,便把他留给我。你是读书人,可不能言而无信。”向墟烟双眉微拧,终究还是幽幽叹了一声,背过身去。龙乞乞笑道:“多谢大人成全。”
他五彩斑斓的袖子抖了抖,爬出两条墨绿色的长虫,纡绕在他雪白的腕上。那东西蛇不似蛇,虺不似虺,头上无目,却各自生了两张口,森森细齿开合,腥臭之气四溢。施未胭到底是女子,此时也露出厌恶和不忍之色。辛翎和蔺甲师一样面无表情,申百忧却似乎对那东西十分畏惧。唯有臧文祀饶有兴味地瞧着那物,脸上浮起阴沉而残忍的笑意。
龙乞乞慢步走到吕荻面前,露齿一笑,道:“放心,我会让你死得很体面。”他半边脸上布满的细小黑纹随着这一笑,竟像无数虫蚁密密蠕动。两条长虫受了它们的感召,直身而起,就在要触及吕荻清俊面孔的一刹那,突听吕荻道:“等等!”
向墟烟喜道:“你若回心转意,现在还来得及。”龙乞乞不甘心地收回手,面上却在冷笑——终于怕了么?是怕死,还是怕那生不如死的百毒蚀心之苦?果然这就是人之本性,任清傲如许,也不能免俗。
吕荻淡淡道:“你们若对八恺没有兴趣,就尽管动手吧。”
八恺!这两字再度提及,令所有人都为之一震。辛翎失色道:“不可能!纵然你是前代定舆门主最钟爱的弟子,也不可能同时持有八恺中的两件以上!”
吕荻的神情依旧静若止水:“我的确只有丹磨一器,并且已不在手上。但八器中,除了天孙星主时代就已散佚的赤金、青圭,其他六件我都知晓其下落。”臧文祀哼道:“缓兵之计,谁会相信!”吕荻道:“刚才你也听到了,我是前代门主最钟爱的弟子。”
他轻轻合上双眼,安然道:“至于信与不信,那都是你们自己的事。今天落入你们手中,唯死而已。八恺下落是师门机密,我自然不会吐露,临死前说这些,只不过想让你们抱恨终生。”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再言语了。良久,向墟烟道:“我本不愿加害你,然而……”他摇了摇头,“其实我一直只想知道,我和苏狐禅,你究竟会选择谁。”吕荻道:“如果是以前,一定要我选的话,或许我会选择你。”
向墟烟依然摇着头,目光望向远方,不知这是不是他所期待的答案。最终他重重一颔首,叹道:“好罢,贤弟,你……保重。”再后面的话是对紫陌诸人说的,似乎不想让吕荻听到,随手点了他昏睡穴。
吕荻眼睛一茫,最后一个飞掠过的闪念竟不是妻女,而是胡业。明早便是约定之期,他会不会按时赶到白水津与自己家人碰面?今夜此刻,他在建康又遇到些什么?也许最珍视的一切,都要全托付给那个十天前还素昧平生的人了。他还没来得及祈愿妻女和那人都平安无事,思绪就此断灭,跌入深不可测的虚无中,犹如等待着自己的未知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