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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峰:

窗外,秋雨下的带水屏山和昔日一样朦胧美丽,我似乎看到你站在紫玉轩的门口,抹一把面上的雨水,抬头来向我微笑。

见你,我已等不及。

我终于等到这一天——承诺,结束了。

你若还要怪我,那便等我到了你面前再说。我会听你说,绝不狡辩。

只是,你不要再让我等了,你已经让我太辛苦。

我——太想你了。”

搁下笔,我伸手端起刚刚雨儿送来的药。方才好不容易把她劝走,此刻,我端起碗走到窗前。那里有向臣江要来的一大盆太阳花,我抬手把药全倒进了土里。

细看那花,似乎因为两个月来汤药的浇灌,那花瓣上也有了药渍的痕迹,我心中却是十分感谢她们的,帮我喝了这许多苦口良药,我把她们自己原来艳丽的颜色也淹没在这病恹恹的灰暗里了。

放下碗,伸手去关窗子,忽觉胸中一撞。握口咳了一声,展开看时已是满掌鲜红。

我知道那咳嗽是一时停不住的,忙撑着桌沿走去坐下。剧烈的咳嗽与口中咳出的大量鲜血使我感到这一次的发作与以往有了很大的分别。我又想到什么,于是挣扎着在纸上继续写道:

“把带水屏山交给臣江,我一点顾虑也没有,只是仍旧不能放心雪儿和雨儿。

也许我还是自私的,我不应该现在就走。毕竟,我还没把她们姐妹好好嫁出去。而臣江的心意便是到此刻我还是没有能知道。

……

不过如今两人也都是大姑娘了,虽然有时顽皮不改,却比从前知道体贴人,关心嬉戏以外的俗事。

……

不论兄妹也好,联姻也罢,我只希望我走后,他们三人,在这座心血凝成的山庄里面,平安,快乐,度过一生。”

***

我在朦胧中听见哭声。然后一阵人声嘈杂,彷佛有什么人进了屋来。

“大夫!“那哭着的人就如遇见了救星似的喊了一声,泣不成声哀求道:“快、快把脉……她……她方才突然吐了血就昏死过去了……求你,大夫……求你快让晗姐姐醒过来啊!”

我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人轻轻抬起,努力睁开眼一看,晓雪扑在窗前,一双眼睛已然哭得通红,大夫在她身侧,正要探身来把脉。

我抬手,向大夫摇一摇头,示意他不必诊治。手落在晓雪脸上,我抹去她的泪痕,唤道:“雪儿……”

“晗姐姐!”看我醒来,雪儿一下扑到我身边,“你……你……吓死我了!”说完眼泪如掉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我拍着她的手,努力撑着坐起来,微微笑道:“好了,我这不是醒了吗?不要哭了,雪儿,我没事的。”

我向门外招手唤来侍从,吩咐道:“送赵大夫回去。”

“这……”医者父母心,看到我的气色,大夫迟疑着并没有动。

“晗姐姐,你……你这是干什么?”晓雪惊恐莫名,大声道,“你知不知道?你方才……方才……”她看一看床边的地上,脸色变得煞白。

我安慰她道:“雪儿,我自己的病自己清楚,不过吐了几口血而已,不必劳烦大夫了,我没事的。”

“什么几口血?什么没事!晗姐姐你……”

“好了,”我皱起眉,故意把脸沉了下来,“雪儿,不要多话。我还有事情要办,你先回雪月坊去吧。”

从小到大,她哪里见过我对她如此冷声冷语?是以一时呆住,忽然拂袖跑了出去。出门撞到了闻讯赶过来的初雨,竟也不理,一路哭着飞奔而去。

“姐姐!”初雨呆一呆,追出几步喊。她回过头来,我已经站在她的身侧。

“晗姐姐,你……没事吧?姐姐她,怎么了?”

我摇头:“雨儿,你待会儿去陪陪她就好了。先帮我送大夫出去吧。”

她点一点头道:“好。”又问道:“可有新的方子吗?我顺道去抓药。”

我摇摇头,看她并不知情,也便不说破,道:“你出去时让人到外苑找一下臣江,就说我有事找他,请他到抱月楼去。”

***

我到抱月楼的时候,臣江已在那里等了,从外面过来,竟比我还快,一定以为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我摒退所有下人,并命令山庄弟子在楼下出入处守着,没有准许,不得放任何人进来,二位小姐也不例外。

做好这一切,我发现臣江一直默默看着我,他目中的询问显而易见,却并不说话。

此刻已经没有旁人,我很虚弱,是以靠在窗边,微微喘息着不能说话。他便走过来,站在一旁,似乎在静等我开口。

我看他的面色有些不寻常的苍白,神情间露出几分不安和局促,却仍是很沉着。

我倚着墙站着,顺手推开一扇窗子。抱月楼下,沁湖水清,杨柳影柔,远山青翠,楼阁如画——带水屏山的景色尽收眼底。

“从这里看到的带水屏山是最美丽的。”我转回头,看着臣江微笑道。

他移开视线,似乎故意避开我的目光,像在沉思,他垂首皱起双眉。

“我不答应。”他抬起头来时说。

我吃了一惊,盯着他的脸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让我来,无非就是想要给我山庄令符,让我接手带水屏山。”他一顿,似乎怕我听不清楚,一字字道,“现在我告诉你,我的回答是——不,我不答应!”

最后的几个字,故意提高了声音。我怔住——我何时问了?他怎能看透人心!

“我明天就回铁骑谷!”他说完,不等我开口已然转身向门外走。

“你……站住!”我回过神来,他已推开楼门。

他回过头来,我盯着他的眼睛,颤声问道:“为……为什么?”

他脸上似有一层严霜,冷得毫无表情:“因为我是铁骑谷的弟子,我任何时候要走,庄主该不会扣人不放吧?”

“你……”一句话说得我哑口无言。

不错,他的话字字属实。

“可是……可是……”

当他跨出门外,我忍不住使力掠过去。我寻找他应该留下的理由,却突然发现在他刚才的那句话面前,自己的要求根本毫无道理——他从不曾承诺会成为带水屏山的一员,更从未说过愿意成为这个第一山庄的主人,他所告诉我的,不过是在需要时来帮一把罢了!

看他一脸坚决,我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若真要离开,谁也阻拦不住!

“臣江!”我拦在他的面前,急道,“我当然不能硬扣下你,但是我请你留下来,因为……带水屏山需要你啊!”

他根本不看我,只是用力摇了摇头。

“我已经决定了,明早就离开这里。”说完在我身前绕过,头也不回。

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我哪里留得住他,我哪里留得住段臣江!像三个月前一样,不用理由,不用解释,他说要离去便可以毫无缘由的离开,因为我毫无缘由挽留!

我心中巨大的希望被他渐行渐远的脚步踩得粉碎。

——我又要等了,又要无穷无尽得等下去了。一年?两年?七年?还是一辈子!

绝望,抓住我,眼前一黑,身体便瘫软下去。

我睁开眼,看见一张惊惧莫明的脸。

“冷晗!冷晗!”他不知怎么回头,此刻焦急地摇着我。

“走开!”我用力一推,喘息着道,“你不是要走吗?带水屏山留不住你,你走就是了!”身子一震,这样的发作使我剧烈咳嗽起来。

他又一把扶住我,我再推开,却是立足不稳,向前一冲,正倒在他的手臂前面。

他抱起我来,我咳得太厉害,哪里还有力气挣扎。他把我放在一张躺椅上,一手握着我的腰,一边拍打后背。我只得倚着他的手臂,被他拍着,将咳嗽渐渐平息了。

我坐直身子,推开他手,冷冷道:“冷晗不敢屈才,带水屏山既然不是段少侠的久留之地,就请自便吧。”

他用了方才的姿势半跪在地上,默然半晌,终于站起来。他向后退了几步,转身,走向门外。

我仰面,深深吸了口气,一滴泪无声的滚落下面颊。

“其实,带水屏山留不住的,并不是我。”

我一惊,低下头,面上的泪痕何以见人。

他停在门口,忽然的转回头来。

“它真正留不住的——是你,冷晗。”

“你说什么?”我极力掩饰着内心的震惊,摇头道,“我听不明白!”

“你不明白吗?真的不明白吗?”他目光如炬,盯住我的眼睛,如剑般锐利。

我摇头否认说“不”,却已经不敢与他对视。

“好,那么你现在就告诉我,为什么山庄事无巨细都要我逐一过手?为什么就算棘手的内情密事也故意不再过问?

“我……没有……”我为自己辩解,却发觉那根本就苍白的近似乞饶。

而段臣江也根本不要我的答案,盯着我的眼睛,继续问道:“为什么每次喝药都不让人在你身边?为什么咳血数日也不让任何人知道?为什么瞒着所有人而到了此时还不肯给大夫诊断?”

似乎积聚心中已久,他一句句问来字字诛心!

“你说你不明白我说什么,那么你回答我这些,我就告诉你我在说什么!”

我转过身,让自己从他的目光逼视下逃脱出来,却忽然被他在身后抓住手臂,一拉而转身。

“看着我!为什么不敢看着我?我要你回答我:为什么一心一意、迫不及待的只想把一座带水屏山推给我?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因为……”

“因为你要去找他!”

找……他?找他!

沉默。

我呆呆望着面前这个人,脑中一片空白。

身子一晃,我将倾倒,却被握住双肩。

他垂下脸,低沉的声音带有一丝嘶哑,他咬牙一字字道:“冷晗,你听着:七年前,秦峰用这座山庄留住你,七年后,他仍会用带水屏山留住你。你的承诺永远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我抬起头,他目光如墨色海洋,深不可测,却有席卷一切的不可动摇。

我失笑了。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早就知道了。”我笑着说。

是吗,冷晗?你以为自己装得很好,掩饰的很好,已骗过了所有的人,却原来在几个月前便已经被人一眼看破了。

我笑着泪如雨下。

“为什么?”我忽而反握住他的双臂,嘶着声音问道,“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还是不肯成全我?难道诺言是就不该有个期限的吗?难道七年还不够长不够久吗?你怎么也这么狠,对我这么残忍……”

泪落如雨,我只觉被人一拉,便倒进一副温暖的胸膛。

——是……你吗?这感觉为什么如此熟悉?

手,伸过来,轻轻,抹掉泪水。有人说,晗儿,不要哭了,你会刺痛我心……

——哦,是你,真的是你!除了你,还有谁会如此轻如此柔的拭去我的泪痕?除了你还有谁会被我的眼泪刺痛!

——你终于肯来了吗?肯回到我身边,来陪我了吗?峰,太久太久了……

我扑在那怀抱里,感到温暖,感到满足,感到七年来从未有过的真正舒畅。

——峰,你说过你今生只要我。你知道吗?没有你,再多的日月,再长的生命,对我,都毫无意义。因为——我今生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

***

四面一片寂静的黑暗。

我向黑暗中嘶喊,一个名字。没有人回答,连回声都没有,除了自己,没有一个人,一点声音。

死寂——绝望……

我终于被黑暗包围,连自己也看不见了。我狂奔,然而很快累得抬不起脚,于是躺下。我,疲惫而绝望,躺下。

忽然,一丝光亮在眼前闪过,我惊喜而惶惑。只一闪,那光暗淡下去了,越来越暗,昏黄而无助的呼唤我。

不!我跳起来喊,求你!不要走!

我追着那幻影。跌倒,再爬起来。那光亮在前方,晦明难辨。我追着它,不管将追向何方。

……

我不知道梦中那模糊昏暗的一线光亮是否拭自己继续留下来的理由。我模糊的意识里,感觉到有一种新的力量在支配我。

似乎看到一线希望,一线虚幻而模糊的希望——它是如此脆弱,又是如此坚韧,在我心底挣扎、挣扎……挣扎着放出一点点光、一点点热,温暖我已冰封七年的记忆,让记忆中每一点活着的影子在梦里一个一个苏醒,一个一个重生。

我知道那是梦的影子,是影子的梦。但我还是要它,要它,要它!只要这梦不醒,这影子不灭,我宁愿相信这是真的。

欺骗与谎言,对此刻的我,也好吧。何况,它们是如此真实,如此动人,如此——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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