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唉!”两指搭在我手腕上的人又是一叹。
连这一次,我也数不清他今天叹了多少口气,不由忍不住笑出来:“源苘,我这病人就让你这大夫这样头痛吗?蜀中魏门的神医都如此绕头,看来我真是病入膏肓没得医了。”
“你胡说什么!”他头也不抬,没好气的说,“只要你多多节劳,少想些山庄的事,这伤早晚一定会好的。”
我笑,到底是医生,怎么比我还忌讳“病入膏肓”四个字呢?看他忧心忡忡,便不好再说什么。
“现在是内伤不愈,又添外伤。”他把完脉,回头去拿纸墨,一边仍是生气,“你也太大意了!虽说没有性命之忧,在要害处的剑伤也还是要养着的,这么快就到处奔走作甚么!”
其实我也并没有“到处奔走”,只不过是没听他的话在床上躺着。我回来后,东盟的人还没有离开山庄,公孙长老好意,让身为大夫的魏源苘暂且留下,等我痊愈了再走。
其实打打杀杀的日子多了,谁没有大大小小外伤内患呢?真个儿要休息,那早该洗手退隐了才好。但如今,多了一个医生在身边,反倒把伤病说得严重无比,只叫我哭笑不得。
而源苘也却是一番好意。
将近一个月过去,彼此都渐渐熟捻,便与之前交战时的交往有了很大的分别。“少主”“庄主”都是人前的客套,而此刻,他更像一个严厉的大夫,责怪病人不该违背医训。
我站起来,看窗外人影闪过,便对他道:“源苘,不要这么发愁了。你虽然是大夫,但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还不知道吗?这点伤真算不得什么,你要是看过我从前怎么死里逃生,便要对治好我这个病人有信心许多。”
他看我一眼,开口似乎要说什么,屋外已经响起敲门声。
“我去开门吧。”他叹口气,苦笑道,“庄主还真是大忙人,连看病也被人找上门来。”
门开了,一个人一声不响地蹦进来。
魏源苘吓了一跳,我却笑起来,这么孩子气的给人惊喜的举动,除了晓雪,还能有谁?
“啊呀,怎么是你,魏大夫?”吓了人的人也是吃了一惊,双眸一转,她立刻高兴起来,“晗姐姐,你果然在这儿啊!害我们好找!”
丢下一脸尴尬的魏源苘,晓雪径自进了房,走来一把拉住我的手,象是再也不肯放开了。
看看门外,初雨自然也来了。看见源苘,也是一愣,她旋即道:“原来魏大夫还留在庄里啊……晗姐姐是来看病的吗?难怪我们找不到她。”
“咳……”源苘清咳一声,似乎觉得不能再不说话,于是道,“两位秦姑娘是刚刚回来的吗?我……先出去吧,你们谈。”说完,便几步跨出了门。
这真是有点过分了,明明是人家的客房,被这两个丫头问得好像是别人占用了自己的屋子似的。
本想好好说说她们,然而两三个月不见姐妹俩,我也着实很想念了,现在更是被两人拉着亲热的说个不停,哪里还能有插嘴教训的份儿?
我问她们道:“清明节刚过数日,怎么这么快就能赶回来了?”
“还说呢,”晓雪娇嗔道,“你快把我们吓死了,还管的了什么清明啊?上了坟马上就往回赶路,一刻也不敢耽搁!”
“怎么了,”我诧异道,“什么叫被我‘吓死了’?”
“就是那个席一刀啊!我们听说他到底是为了报仇来的,还用了下三烂的手段来要挟!”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当日的情形,不由得人不传言。只不过,也不至于“吓死了”呀?
看我疑惑,初雨忙帮着她姐姐解释道:“路上传言太多了,有人说席一刀没有得手就被制服了,又有人说晗姐姐中了他的诡计,被虏走了,还有什么□□,什么……”
“就是就是,”晓雪等不及妹妹说完就接口叫起来,“听得我们实在是心惊胆战,恨不得马上就飞回来看到你才好!晗姐姐,”她在我身上上下左右的看,“你没受伤吧?”
初雨也看着我,却是问:“伤得严不严重?这么多天了,魏大夫的药应该管用的吧?”
“啊,真是,姐姐不就是来看病的吗!”晓雪不好意思的笑了,忙又问道,“山庄里面不是已经没有五盟的人了吗,魏大夫怎么还在呢?”转念又道,“他能呆多久啊?……干脆把他这个神医留在山庄,用什么家传古方给姐姐慢慢调养才好呢!”
“这是什么话!”我气得笑起来,“又不是山庄的人,怎能长久住下来?更何况——源苘是西盟新任的少主,不是为了我的伤,早该跟着公孙长老回西漆山去了。”
晓雪忽然一笑,脸上挂了一丝不自然的神情,开口又闭了嘴。
“原来魏大夫是特地留下来给姐姐治伤的。”初雨也是一笑,神情却自然大方的多。
我猛然省觉她们想到了什么,不由愣住——这是想到哪里去了?怎么可能!
微微侧首,方才谈话时魏源苘溢于言表的担忧之色立刻浮现在眼前,他欲言又止,那意思却又似乎在眼神之中——难道,是我太粗心大意了?此刻便是连两个丫头也在猜疑。
不管怎样,他是该早点动身离开山庄的——公孙长老也不知送信来催了几次,虽然言语客气,每每问及身体,多说如果尚未痊愈可迟点再回,但作主人的没有留着人不放的道理。
我于是道:“既然不是山庄的人便是迟早要走的,魏大夫不过留多几日,等开了下一剂药就要赶回西漆了。”
“嗯。”初雨低下头,晓雪也“哦”了一声,目光转到别处去。
我话虽然含糊,两人都冰雪聪明,只怕也能听懂我的弦外之意,是以知道我已然猜到她们心中所想,此刻自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扭捏。
“对了,晗姐姐,”初雨忽然问我道,“你方才说不是山庄的人就不能留下来,能不能有例外啊?”
我心念一动,问道:“雨儿你说谁?”
“江大哥啊!”
我叹,三个多月了,怎么还是念念不忘呢,于是道:“就算你晗姐姐想留人家,可是……”
晓雪忽然抬头望着我微微一笑,我一愣:“难道臣江答应回到山庄来?”
“不是答应,江大哥已经在路上了,只怕今天晚上就能到呢。”情不自禁,笑容在两人的脸上都格外甜美。
“山庄遇险的事情也传到铁骑谷了,风大哥自己本要赶过来的,不过后来听说已经化险为夷,就在半路返回。不过他不放心,所以还是叫了江大哥过来看看。”
这么说,也只是“看看”而已,来与去只在数日间,也便谈不上留不留人了。
我心中泛起一丝失望,不由向初雨道:“臣江来了,自然还是在内苑和我们住在一起——他早就不是山庄的外人了。不过,他只怕也和上次一样不愿长住的。”
我的失望似乎在语气中显而易见,初雨不由问道:“晗姐姐也希望江大哥长住在山庄啊?”
——何止“希望”?又何止“长住”?比起她们的盼望,我的心愿只怕更加热切。只不过,是原因和心情都不同罢了。
***
见到臣江,已是晚饭过后。鞍马劳顿,匆匆寒暄几句,我忙要安排再摆一桌酒菜,权当接风洗尘。臣江硬是推掉了,说吃过饭,赶路也累了,想早点休息。
看他面上毫无倦容,便知不是真心话,可能是怕太晚了而打扰我们。我担心他一路风尘仆仆,哪有时间好好吃东西,于是叫人送了小厨房另作的饭菜到他的房里去。
我特别嘱咐姐妹俩今晚就不要去找江大哥,让他好好休息。然而近晚时分,湖中沁亭上仍然传来了一阵清幽婉转的笛声。
我在紫玉轩的楼上,虽然不能看到,但三人亲密的身影,如在眼前,引起的却是一份挥之不去的隐忧。
***
晨起又收到西盟的信书,我亲手交给魏源苘,并直言望他早点回去。也许是态度转得太突然了,他望着我,有片刻默然不语,最后只说声“好,听你的就是。”便转身离开了。
我知道自己把话说得生硬而且生分了,也许让他难堪或者难过。然而我只是不想有什么误解,过去如果真是因为大意而未省觉,现在就算是多虑,也要用这样的下策来解释清楚。
然而毕竟心中不安,这样冷着脸下逐客令的,无异于恩将仇报。我再次去找魏源苘时,却看到他正和臣江说话。
两人站在外苑长廊外的假山石边,似乎是巧遇,是以站着交谈。我从长廊另一头过来,山石挡着,并没有让他们看见。
只听臣江不无惊讶的问道:“怎么,魏大夫不多呆些日子?这么急着要走?”
听到的人苦笑了一下:“我倒是宁愿多留些日子,不过……”他一顿,似乎临时改口道,“段公子这次回来是要留下长住吗?”
臣江想了一下,方回答道:“应该不是,总是要走的,不过时日长短而已。”
“那就过了立秋再走,有你帮着这三个多月,也让人放心一点——我医术再好,配制再上乘的草药,也要自己节劳静养才能让身体恢复得快一点啊……”
闻言怔住的,不止是我,还有臣江。这话落了太多的痕迹,让人不能不怀疑话外的意思。
我赶忙退身,想乘他们没有发现悄悄离开,也免了再次独处的尴尬,却听到臣江回答道:“既然不放心,不如还是留下来吧。有你这样的医生照顾,才更让大家放心一点。”
他未说完,我人已怔住,这次连退身也忘记了。
他这句话说得自自然然,坦坦荡荡,却不知怎么就是觉得有什么地方说错了,然而回头细细一想又似乎没有半点错处。
也许是因为特别的身份吧,他既不会如晓雪姐妹那般只是想到便已经尴尬忸怩,也不同山庄堂主弟子诸多顾忌不便多言,因而才能如此直言不讳。
只是这样的态度,未免太直白了,不但将未言明的心事一语道出,还直接出言劝鉴。
我奇怪,他本是从不轻易过问旁人私事的人,怎么今日对着这样一句暧昧莫测的话,反倒失了平日稳重沉静的性子,回答得如此鲁莽而欠周详。莫非……是早有考虑,此刻看似脱口而出,实则话出有因?
***
在清运堂看着各分堂的谍文,我不由仍不时想起上午的事情。这样想想停停,事便做的慢了,等抬头一看,窗外竟然已黑了半边天,这才凝神,拿笔看那一卷卷图文,慢慢勾画批阅。
觉得累了,我站起来伸展一下腰腿,透过隔离内外室的绿沙屏风却见有人站在门边,侍从并未禀报,那一定是非常熟悉的人了。果然那人走了进来,我一看,原来是段臣江。
“坐,臣江。”我想起下午的事情,于是道,“我送信给公孙长老,源苘第一次去西漆,为了妥当,西盟很快派人来接。”
他点点头,并不动声色,淡淡道:“我今天碰到魏大夫,已经知道了。”他望着我继续道,“他向我说起你的伤,让我劝你多多节劳。”
到真是直言不讳!我看他,又一次惊讶。
他转目,向桌上看了一眼,道:“今天的谍文这么多吗?到此刻还没看完?”说着,便走过去。
他看一看,留下的都是南方的一些报帐文书,回头来:“我来看吧,你可放心?”
我一笑,这一问纯属多余。不用说什么,他便已经自己坐在我方才坐的地方,低头一卷卷看起来。
他素来有一目百行的效率,不消三刻钟,剩下的文书便全部处理完了。到前厅来看到我,他不免惊讶:“你怎么还没有回去?我批完自然会叫人送出去——不必担心了。”
如此轻车熟路,我哪有什么可担心的?指指门外,我笑道:“来催了很多次来,今天雪儿雨儿要为你补了昨天的洗尘宴。”
他也便一笑,道:“雪妹她们太客气了。”招手叫来侍从送走谍文,与我一起返回内庄竞云楼去吃饭。
一边走,我想起来,便问道:“臣江,你打算什么时候回铁骑谷?”
他脚步一顿:“庄主何时赶我走,我便何时回去。”
明显是一句玩笑话,却见他低头继续朝前走去,并无笑意。
“我怎么会赶你走呢,”我愣了一下,马上走过去道,“你知道我一直是希望……”
他回过头来,打断道:“我知道你希望什么,我也早就说过了,只要带水屏山需要,随时可以留下我。”
这句话,在我,不啻甘泉雨露。重担在肩的压力与精疲力尽后的无奈都因他的这句话而云淡风清。我觉得无比轻松。
但是,听话的人惬意快慰,而说话的人却一言不发的继续向前走去。在他转回头去的一瞬间,我似乎能看清他面上阴郁的神情。
他说知道我希望什么,一个“什么”,似乎又一次弦外有音,所指何方,我不得而知。然而他愿意留下来的意愿,却是已然说得明明白白了。我的快乐不因这不能探究的疑惑而减少半分。
***
魏源苘离开带水屏山后,臣江发信给寄清说要多留些日子,也许到秋天再回去。
我看到信的内容,不由想:秋天?到了秋天再走,他果然记得源苘的话。
在这三个月里,我有心的,把所有山庄要务琐事一一在段臣江面前详细告知。并且由于身体的缘故,在我手中处理的事务一天天减少,而臣江慢慢接手了内外大部分庄务。
这样,到了秋至,带水屏山实际上的掌管人已经是段臣江而不是我了。
当秋风萧瑟,百草枯黄,臣江没有像信中约定的那样回到铁骑谷,事实上他是想走亦走不了,因为我在庄中一切事情上的不再过问已经让带水屏山在实际上不能没有段臣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