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这一条长长的静静的河,在脑海中不知流过多少回,总不能断不能停。拖着疲惫的身体,我终于爬上了岸,然而回首,却发现冥河的那一头,才是我梦寐以求的归处……
天籁佛音在我睁开眼的一霎那化为虚无,可有人间凡语问起:魂魄归来否?我不能答。又有谁能告诉我,他已然参悟:何为归何为去?
醒来,我发觉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转目处,异常简陋的陈设纤尘不染——原来这确实并不是那个凡尘俗世。似一间寮房,梦中的颂经念佛之声便是在这里得闻。
门柱“支嘎”一声被推动,我闭上了眼睛。有人走来,在床前停下,似放了什么东西在床头的矮几上。轻轻的脚步声缓缓离去,我睁眼,一袭海青长衫的清凉背影映入眼帘。
门外突然一阵吵杂,那尼姑一顿,在开门前停住了步子。
“师太!师太!你让我进去!我要见我的女儿,她就在里面!”
“施主,静尘师傅从不见外客,并不是我故意阻你见人啊。”
“那个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她怎会不见我!十一年了,我终于找到她,我……你让她出来,我要她跟我走……我是她爹爹,她会跟我走的……师太,你让她出来见我啊!”
脚步声急促前行,再多人也阻拦不住。
“阿弥陀佛,施主,此处是师太们静心养性之所,还请你快快离开!”
不再理会什么清规戒律,席一刀高声向院内叫道:“灵灵,是我,是爹爹啊!你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十一年了,你娘早已亡故,你难道……不想回家看看吗?……灵灵,跟爹回去,跟爹回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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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身,刚欲启唇,却听到门外忽然寂静无声。
“好,我不逼你,也不要你跟我回去。”
方才的发作使席一刀冷静了许多,他的声音不高,却更有让人为之心颤。
“灵灵,你出来吧。你让我放了那逆徒的女人,我也已经照作了,此刻,爹爹只想再看你一眼,难道你都不能让我如愿吗?”
黄色的海青一动,那尼姑伸手到门前,顿一顿,又放了下来。一伸一放的决定,便注定了余生的不再相认。
“席小姐。”我从床上坐起来,唤了一声。
她回头,目中没有一丝惊讶,似乎看尽了世人百态,面上的神情不再为此改变宁静。
我指一指窗外:“你还是,见一见他吧。毕竟,你们是……”
席灵灵抬手打断我,静静道:“你错了,我尘缘已了。席灵灵早已不在这世上。他找他的女儿,而站在这里的却是静尘,他是——找错人了。”
门外似乎渐无人语,若是当年,席一刀定不肯如此善罢甘休吧?十年的风霜,不能化解恩仇,也无法忘却思念,却足以消磨一个人的锐气。
俗事凡缘终于了断,名唤静尘的那位尼姑身子一颓。无论如何隐藏,那如释重负后一声轻呼,我已然听到了。
我站起来,向她走了过去。
她抬头看我一眼,淡淡道:“看来这一剑刺得不深,不然就算没有第二击,你也早已经命丧黄泉了。”
我俯首看一看胸口,伤处已然用白色的药布层层包扎,手法十分小心严密,松紧适宜,是以方才心有旁骛并不觉得,此刻突感钻心疼痛。
我握着胸口俯下身,面颊上已然冷汗涔涔。一双手扶过来,我被扶到桌边坐下。
抬起头,我把她看的更清楚了。席一刀为了报仇,那一剑绝不会心慈手软而不用足全力。为什么可以留下活口,除非看到或听到突然惊赫的事情,绝没有半途停手的道理。我看着席灵灵,心中想,难道是为了这张脸吗?
我细细看她,如果不是先已听到她的声音,而是见到她的面孔,只怕我是不能认出她来的。
这就是当年貌压群芳,被称为东水第一美人的席大小姐吗?记得当年,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已觉天上人间,何来如此沉鱼落雁的容貌!而如今,我却认不得,这面前的黄衣人是谁。
长长纤纤的眉,依稀有不画而黛的颜色,薄薄温润的唇,彷佛是不点而朱的倒影。眉眼里,似乎仍有昔时的轮廓——这是那曾盈满秋水的眸,这是那曾一笑嫣然的颊,弹指可破的是冰雪凝成的肌肤,风起能舞的是乌云梳就的黑发。
然而,你若再看一看,仔细看一看,不,你看不清楚了。那已经太久,太久,是传世的丹青,此刻便也褪去了墨渍,再去寻她,便只有影子,丢在回忆里了。
我看了许久,便是知道那个剃去三千青丝的人,真的是她——十一年后的席灵灵。
时间在她的世界里面,一日百年,百年瞬间。在我,又何尝不是?只不过,她找到一个可以一刀割却烦恼的地方,而我,却仍流连于浮尘俗事,不得脱身!
席灵灵看着我,也似乎在细细端详。
两个人,四目相视,只觉自己眼中的对方便是对方的眼中的自己,同样的震撼,却是不同的心境。
沉默,终于被她的幽幽一叹打破了。她仍看着我,眼中已然多了几重人间的春水波澜。
她开口,依旧风请云淡:“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变——我爹他要杀你,你反倒帮他来劝我。”
无意中说出一个“爹”字,让我看到她内心中不能宁静的余波。也是一叹,我答言道:“我是你的仇人,你不也反倒违逆你爹而救了我。”
她一怔,有什么触动她心,移开目光,她不再看我。
走过去,她端来床头的碗:“药凉了,你快喝了吧。”
我接了碗在手中,并不抬头。我知道不该问,却不能忍住:“灵灵,你为什么要这么辛苦救我?”
沉默。
我抬起头,急切放在脸上,溢于言表:“这佛经斋戒,真的可以让人忘却过往,了断一切吗?”
她看我一眼,终于道:“不能。”
我一愣,她转过头,背对我的身子微微显出轻颤,“所以我还是恨你,秦峰的紫玉,至今未变!”
我的身子一僵。
多么可笑!同样撕心裂肺的痛楚,我却指望学着别人去轻易治愈,却不成想,搅动了另一个女子本已平静无波的心池春水。
我垂下头,又一次失望使我没有力气安慰他人,我苦笑问她:“可是你还是救了我。何苦?你恨我,就该看着那一剑刺下去。”
她忽然转过脸来。她的目光有一瞬是震骇惊惧的,然后变得严厉似有诘问。
——她不必如此吃惊,我哪里是不识好歹,反将恩情来当罪过来诘责?我只是,恨我自己,怎会没有象她这般的勇气。席灵灵,如今的我,早已比不上你,你难道不知道?
***
我在这座庵庙里面又住了三日。
三日里,每天席灵灵都会送来食水,亲手帮我为伤处换药。只不过,从第一日后,我们就再没有交谈过什么。互相之间的默契,彼此都有要躲开什么的孱弱。
伤口不是痛得厉害的时候,我会一人踱步至前院。除了几间供香客住的寮房,这座尼姑庵的后院还有两间大的木屋,所住师太尼姑十多人,衣食起居便全是谀抢锩妗?
跨过相隔前后院的木门,这座庵庙的前院只有一个供修行者念经颂佛的大堂,就唤作念佛堂。
念佛堂状如莲花,意取功德圆满,座北向南,东西向有百尺,全是木头搭成。初建时,似乎未曾上漆为四壁外檐着色,是以风吹日晒,更把岁月的斑驳描画得流离尽至。
也许是地远人稀的缘故,来这里朝拜布施的信众不是很多,而佛堂里面只摆放了一个不大的功德箱,是随喜随缘的大度。然而平常的日子,便也就十分清苦了。
选择这里出家,便是要与过往的一切诀别,连与生俱来养尊处优的权力也一并舍弃。难怪她脸上的风霜远远超出了实际的年纪,一双终日劳作的手,布满老茧,无法娇柔如故,也无需娇柔如故。
我有时去看静尘在念佛堂打坐。
佛堂里的晨光夕照,安详而纯净。伴着的经文颂读的低声吟唱,那沐在佛光中的脸,除了美,我想不到用第二个字来形容。
——她是美极了,无论何时何地。你可知道,现在是我,在羡慕甚至嫉妒她了。
***
三天后的黄昏,静尘递给我一封信,是带水屏山派人送来的,里面大略讲了山庄的近况以及问起何时能归,可要有人接应。
看那字迹,是往日里见惯了的,此刻却一时想不出出自何人之手。抬起头来,置身夕阳下的庵庙前面,只觉四周静穆庄重,恍若有隔世的感觉,又听不远处传来天庭梵音……
其实我早已送了口信去说不日便能返回山庄,而却被这份从未体验的宁静之感吸引,流连忘返,欲归不舍——亘古不变的佛文经理原来真是一股潜流无声的活水,能够用以洗去人世间的尘埃。
可惜,我是个与佛无缘的人。
我于是在这日黄昏离开了念佛庵。
***
到了山下,便似从一个世界到了另一个世界,我把手中的寒迟,一点点握得越来越紧。
剑,是罗倞在接到我口信后送过来的。他告诉我,当日听见爆炸声,他与西盟的人立刻返回,赶到时只见地上血迹和火药的灰烬,不见一个人。魏源苘在血迹前看了一下,便断定了:火药没有伤了任何人,去找席一刀,向青城要人!后来接到我的口信,方才停止了对青城弟子的围追截杀,席一刀似已带着所有人马返回东水的青城山了。
此刻我立足于当日几乎丧命的土坡前面,它三面都被没有植被的怪石山壁挡着,席一刀选择这里发难,就是为了可以用较少的人来防守一条出路,是以我们当日除了答应条件,无论如何都无法从其他的途径去救人。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三面石壁缝隙中涌流出的山中清泉,正是念佛庵的师傅们取水的唯一途径,当日又恰巧是静尘下山来汲水。
巧遇,让他见到了久别的女儿,而他的女儿却又偏偏要他放了自己的仇人——人世间的事情,如此离奇怪诞,让人不禁要开始怀疑:那个冥冥之间的主宰可是有一颗玩弄世人的心!
静尘送我下山,一路无语。
已经到了宽阔的栈道,我回过头来,看她垂目似有所思。
“你有话要对我说吗?——此一别后,我便不会再来这里了。”
她点点头,道:“我知道。我也不想你再来。”
我翻身上马,有一刻,她似已转身踏上归途。然而,终究返身回头,她到了我马前。是挣扎,或者按捺,她的面上显出那场斗争后亢奋的微红。
“紫玉,你可否帮我一个忙?”
我点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救人一命?她对我的任何要求,我都绝不会拒绝。
“我想请你……带我去见见他。”
***
山的那一面,干宵高耸,是带水屏山的“屏”。而这面却是一个长长宽宽的缓坡。
初春如酥般滋润的细雨此刻从天空飘撒而下,远远看去,这一片山坡上,已经铺满了嫩草新鲜的青色。
“从这里上去,山路的尽头就是了。”
她回过头,目光里的询问显而易见。
“我……在这里等你。”
她回头向上走了几步,忽然道:“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吗?我想……他会喜欢,看到我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样子。”
我一怔。——原来她要我带她来,还有这一层深意。
——你会高兴吗?我想我是知道答案的。
席灵灵走了很远,我咬一咬牙,追了上去。
***
“他是……何时走的?”
应该已经可以望见那一座石砌的墓冢,然而她的身躯挡着我,我看不见。
我把目光落在远远的青草上,回答道:“七年前。”
“七年前……七年前……那么,你们在一起也有四年了吧。”
她每说一个字,时光便在我的眼前停留了千万年,然而我又如何能催促这十一年后的重逢?
她发出一声轻叹:“紫玉,你可是常来看他……”
“灵……静尘师傅,你还是叫我冷晗吧。”我转回身,那痛已开始从心口锥来。
她浑然不觉,答言道:“哦,真是抱歉……我是习惯了——那时候,大师兄一直这么称呼你,在我面前不知提了多少回,我也就这么叫了。这么多年,反倒不能记得你真正的名字。”
她似乎自我解嘲的一笑,走近了那墓碑一点,彷佛蹲下了身去唤道:“师兄,灵灵来看你了……这么久没见,你——认不出我了吧?”
语声哽咽,她已然落下泪来。彷佛对着的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对他柔声私语。
“这么多年了,我最常做的一件事便是问我自己:是否恨你,是否像爹爹那样总希望你,还有紫玉,从这个人间消失……”
“然而每一次,我都回答:‘不’。是的,我也奇怪,为什么从没有恨过你——即使是那日你那样狠心丢下我,我也仍是想:你是伤心到了极点,才会如此绝情,如此对我。”
似转过头来看我,只听她在身后问我道:“冷晗,他可曾告诉你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你若看到他当时的神情反应,就能知道为什么我爹一直对他的的叛离耿耿于怀了。”
我摇了摇头,在身后,她看不见。然而也许她早已经知道答案。
那是,我没有能够知道的一段往事。
一直,在我的心里,这是一个迷——就在已经决定放弃而要了断一切的时候,是谁,有这股迷一样神奇的巨力,把结局推向了相反的方向?
一个人,站在天平的中央。
这一端,师妹苦苦哀求,父母以死相逼,师傅正言厉色——如何能薄情?如何能不孝?如何能无义?
而那一头,不过只有一个人而已。
是以,他终于决定放弃了——离开,回头,永生不再相见。
赌气也罢,怨恨也罢,我于是还给他那块紫玉。然而不曾经历多少失败的心毕竟不甘。于是我追出去告诉他:如果你要回来而不见我,就去赤龙——无论是人是尸,你总能找到!
我不曾想到,这一句话,便成就了一座带水屏山。
“那天他终于回来,”席灵灵并不要我回答什么,如低声自语,她继续道,“我穿着红色的嫁衣忍不住跑出去。我在他怀里哭起来,却是很高兴的泪——他对我说他不会再离开青城了。”
“黄昏时,婚宴即将开始,他走去跪在我爹面前,说他不能成亲。我没料到他在婚礼之前赶回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而我爹似乎早已经知道了,于是告诉他:冷晗已经死了。”
“他本以为是师傅是故意这么说,好让他死了心后同意成亲,哪里知道我爹拿出你的寒迟剑,扔了过去。”
“他盯着剑,犹自不信,一动不动,那神情根本不敢去细细辨认那把剑。然而终于抽出来一看,只一眼,他突然地起身,掠出门去。我大声喊‘师兄’,他似没有听见,我看他面色如纸,终究不能放心,换下嫁衣追了出去。”
“我不知道那个寺庙是不是你们约定见面的地方,只看见他一脚进去,便见满地的鲜血,还有撕破的衣衫,并不见尸体。他抓起一块浸在血里的布来,良久,忽然奔出庙堂门外。”
“整夜,他在寺庙外的荒野黄土中寻找,最后还是一个过路的樵夫告诉他,他曾看见那庙里有人厮打……尸体已经全部被烧掉了,连灰烬也没有留下。——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爹故意叫人去骗他,而他似乎也信了,只是不知为何还能抱着一线希望。”
“他回头来,终于看见了一直跟在后面的我。他看我一眼,不说一个字。我跟着他上山,心中害怕却哭不出来——他看我的眼神如同陌路!”
“果然,他到了大堂,当着所有人的面,向我爹一跪,然后,开始脱掉身上的青衫。他把衣服折好,把佩剑摘下,放在衣服旁边——青衣和剑都是青城山庄弟子的信凭,他竟公然告诉我爹,他不愿再作他的弟子,他要离开青城!”
“现在想来,他早已知道是我爹下的毒手,而当时没有提剑来报仇已经足以尽到一个徒弟的情分了。”
“但我们却还以为,既然人已经死了,便是万难改变的事实。他会很伤心一阵,等到时间长了,便也就慢慢好起来。”
“这里是他的师门,青城的名望,江湖的地位,前辈的提携,离开这里,一个未涉江湖之险的后生晚辈,他几乎一无所有,寸步难行。更何况,现在这人间已经没有紫玉了,他还有什么理由非要离开不可呢?”
“却怎料到他会如此决绝!我固然被这样的突变吓得呆住,而爹也惊惧莫名——哪有弟子敢这样公然忤逆侮辱师父的?除了被逐师门,自古至今,从来都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而这个叛离者还是青城最被看好的后起之秀,掌门最器重的长徒,身为师尊,这口气,即便在十年后,也仍然咽不下去!”
“所有人都劝,他什么也不说,只把一块紫色的饰玉握在手里。那玉有尖利的刀齿,我只见他的紧握的拳中滴出血来。”
“我爹气极,拔剑刺去,我这才缓过神来扑了过去。他抱着我一滚,剑锋划破我的衣衫,我立刻哭了——他从小爱护我,到了那时也不曾改变……”
“于是我有了一线希望。我求他说,我可以不要成亲,永远不要。只要他留下来!”
“他摇头,对我也不再说一个字。我失声痛哭,说就当可怜我,我早已离不开师兄了……所有女子羞于启口,甚至想都不敢想的话,我都当着各位师长的面不顾廉耻的说出来。——只为能够留住他。”
“他搂着我,象小时候那样紧紧拥着我,我在他怀中哭泣,他便轻轻拍着我的背,说‘灵灵,你不要哭啊,师兄什么都依你还不好吗’。然而那一次,他沉默了。”
“他的脸上满是不忍和怜惜,他仍是疼我关心我的大师兄啊,我以为可以把他留下来了。我看见攥住紫玉的手猛然战栗了一下。他抬头终于对我说话,却是三个字——‘对不起’。”
“很多年后,我想起当日的情景,依旧不能想象——为什么一个已然化为虚无的影子,也能让他不顾一切,放弃所有……”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明白呢?道理是如此简单,而被她无意解开的谜底也是如此明了。
——紫玉不“死”,你怎会为她回头?又怎会对小师妹绝情,对师父师门绝情,对秦家二老绝情!
——天人永隔,这哪里是割断他与天平另一头的捷径?他们与你十七年朝夕相对,难道连这一点都不能明白?——你本就是这样的人,他们竟不能懂!
“我不懂,至今不懂——生人死骨,即便化为灰烬,没有觅处,他也只要你。”
“紫玉,他只要你!只要你!”
我痛苦的摇一摇头,露出一丝无欢的苦笑。
——是吗,只要我?你真的只要我吗?
——要我,就不该离开我,选择我就不该抛下我,峰,你懂吗?你懂吗!
没有了声音,时空在眼前古今不辨。
赤龙峪。
我已经绝望。
伤口的痛楚并不能让我昏迷,然而我不想清醒。在冰泉边,我只望可以就此长睡,不再醒来。
奇迹,你出现了。
而我昏昏睡去,依旧不能相见。你唤不醒我,以为我就此死去,伤心欲绝。
那一片泉水,冻裂肌肤,寒彻骨髓。
如此同行也好吧!于是你抱着我,跳到冰泉里面。
然而我却醒了。被内力震伤的五脏六腑也不再痛了——那是造化安排的又一次奇迹,相遇在这神奇的药泉里。
白马过隙,时光飞逝。转眸处,今时当日已隔十年。
造化若真钟情于我,又怎会让我今日站在这里?
奇迹?
奇迹!
我若可选择,便宁愿十年寒骨,沉睡冰泉之下!
血,从心尖上绞了出来,我痛,已不能忍。
“我们……离开这里吧……”
是哀求,我哀求,席灵灵,你……不要再说了……
然而她听不到。
“冷晗,你胸前的还是那块紫玉吗?——他到底是要给送你,送出的东西不会收回,你还不了给他的。”
她到了我身前,弯腰托起那玉戚,细细端详。
“是的,就是这块。我记得,这是用锋利的匕首一刀刀刻出了玉戚的样子。你知道吗?为这紫玉,那时的我已然非常非常恨你了。”
“从小到大,互送的大小物什无数,却从未看见过他亲手做的礼物。而这一块玉戚的形状,他是想了又想,才下手雕了出来。雕成了,却是心满意足的一笑。我问他为何是这样怪的样子,他笑,说那个女子便如这内圆外尖的玉戚,美得可以扎人的手……”
——我知道了,她是,来报仇的。故意,一次一次,提起你的只字片语,比刀剑,更能置人于死地,杀死仇人却不会见血。
然而我没有招架之力了。即使寒迟在手,我也无力,将之举起反抗。
哀求,唯有哀求。
“我求你不要再说了……我们走吧……走……”
她盯着我的脸,忽然失声大笑。
“怎么,你受不了了吗?原来你也和他当年一样,宁愿相信约定,也不愿相信‘死’这个结局!这一次,你们的约定是什么?他要在哪里等你?你又要到哪里去找到他?”
她的话如利剑,直插入我心。天旋地转中,她的笑声犹自刺耳传来。
“原来你也会学着他骗自己说,一定会相遇,一定会相遇!是吗,冷晗?是吗,秦峰的紫玉!”
忽而转首,她面向那冰冷的石碑。
“师兄,你可曾想到,她也有今天!你的紫玉也有今天!”
“七年,她失去你不过七年,而我呢,我呢!”
“你们毕竟有四年欢乐的时光,有名扬天下的带水屏山。——而我,我什么也没有!除了羞辱和心碎,我什么也没有!冷晗,你的到的还不够多吗?”
——不,她错了。得不到和得而复失,她在天堂,我在地狱。
——这区别,竟连你,也不能懂吗?
——峰,你实在不该——不懂!
我看过她的爬满泪痕的脸,目光落处,墓冢,石碑。
相遇的约定,你不但不给,反把我一推,逐出门外。
七年,我寸步不能近你身。
你——好狠!
我没有眼泪,却是忽然的一倾,矮身半跪在地上。
我抬起头,对着落泪的人说:“灵灵,你难道还不明白?——他伤我比伤你更深!”
***
“当满天晚霞散尽,那个名唤席灵灵的伤心女子便从这个人世间消失了。
静尘站在我的面前,暮霭沉沉下,她的脸孔有着同样暗淡却安详宁谧的颜色。
不再留恋了,那娇艳绚丽的色彩,她漠然的神情似乎在告诉我:她来这里,是为了受一次肉体□□的兵解,痛彻后,她才能是,真正的静尘。
“冷晗,”她对我说,“你该知道,没有你,便没有带水屏山,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也是如此。”
“他一生的心血,你,不该轻易放弃——其实那日,你根本不需要我来救你,对吗?”
……
连她也这样说,连她也在怪我,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难道,这便是自私?我为了自己而放弃带水屏山,我真的——很自私吗?
然而我真的,太累了。
我等得太久,太久,早已没有力气做好这个一家之主。
——带水屏山,我何时才能为你找到,一个更称职的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