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心正惊诧间,忽然一个侍卫喘着气匆匆跑进来:“小王爷,唐寅先生出事了。”
朱厚成站了起来:“出事了,出了什么事?”
那侍卫道:“唐先生疯了。”
“疯了?”朱厚成的眼中光芒一闪:“怎么会疯了?”
那侍卫道:“唐先生一早起来,还兴致勃勃地展开画卷说是要作画。可是昨天那位姑娘没有来,于是他就到处打听,可是他什么也没打听到。于是中午时分,送膳的人说唐先生什么也没吃,只是呆呆地坐在那儿,就连忙报告了总管。总管派人过去时,就见唐先生一个人莫明其妙又哭又笑。可是一有人走近他,他就好象很怕人走近,又打又砸的。总管见他很不对劲,就派了府中太医去给他看看,谁知道他就发起疯来了,死死地守着他的房间不许任何人进去,也不知道他哪里弄来了把菜刀,守在门口见人就砍……”
朱厚成站了起来:“我去看看。”
如心惊道:“殿下,您还伤着呢。唐寅不过是个门客,值得您连自己的伤都不顾了吗?”
朱厚成深吸了口气,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笑道:“不过小伤罢了,我还不至于如此娇弱。唐寅——可不是普通的门客。你们可禀报王爷了?”
那侍卫道:“是,总管已经去禀报王爷了。”
朱厚成匆匆来到唐寅所居的画室,却见画室外已经围了许多人,见他到来,忙让出来一条通道。
并没有看见唐寅拿着菜刀守门,朱厚成问:“唐先生呢?”
侍卫首领王儒道:“他闹了大半日,这会儿却一个人躲进里面,也不知道做些什么。”
众侍卫拥着朱厚成推门进去,却见房内如盗贼翻过似地乱七八糟,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笔墨纸砚都在地上,到处都是凌乱的画卷,颜料弄得整个房间斑驳不堪。
一代画圣唐寅埋头在画卷堆里,蓬头垢面,衣衫敞开着,身上却是横七竖八的许多颜料。他神情痴呆,不停地在画卷里乱扒,口中喃喃地道:“没有、还是没有、不见了、不见了……”
朱厚成淡淡一笑:“他这算文疯,还是武疯?”
总管满头是汗:“小人照顾不周,小王爷,这里还是放给小人吧。”
朱厚成不理他,他在画卷堆中艰难地找着落脚点,走到唐寅的身边,蹲下去问:“唐先生在找什么?”
唐寅仍然埋头于画卷,痴痴地道:“美人,美人不见了。”
朱厚成眉毛一挑:“什么美人不见了?”
唐寅好像是下意识的有一句答一句:“美人,昨天还在的,今天不见了。哪儿都没有,一定是躲到画里去了。”他提起一轴画卷,拼命地抖动着:“出来,快出来,快点出来!”
朱厚成不动声色地接过画卷,试探着问:“昨天还在的,今天不见了。你说的美人,是不是穿紫衣服的?”
唐寅大喜,回过头来,露出孩子一样的笑容,拉住了朱厚成的手:“是,紫衣服的美人,一下子就不见了。你把她还给我,我给你画画……”
朱厚成的脸沉了下去,他盯着唐寅的眼睛,一字字地道:“她不是你的,她是我的。”
唐寅忽然一动不动了,他直直地瞪着朱厚成,忽然间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你胡说,她不是你的,她不是你的。啊——”他整个人跳了起来,表情变得凶恶:“原来是你,是你把她藏起来了,你这个大恶人。”他大叫着扑上来,就要掐朱厚成的脖子,以朱厚成的身手,哪能让他抓着,只轻轻一挥,便将他拂倒在画卷里。
唐寅倒在画卷里,忽然拿自己的头撞向桌角,一缕鲜血从他的额头流了下来,流在那稀世的画卷上,他恍若未觉,依然痴痴地笑道:“我到画里去找她,你拦不住。我到画里去找她……”
朱厚成喝道:“快把他拦下了,休要让他受伤。”
众侍卫一拥而上,欲将唐寅按住,只是这文弱书生倒象是在疯狂中长了许多力气似的,乱踢乱打,众侍卫又不敢真伤着了他,好几个人上去才将他按住。好一会儿,见他已经平静下来,才放开了两个人,只留一人握住他的手。
忽然听得宁王沉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朱厚成一回过头来,支见宁王后面,纪妃也跟着进来了,却是一脸寻事生非的神情。方才宁王去她房中安息,却听到这事赶来。此事本与纪妃无关,但她为着儿子刚刚受宁王处罚,想是听到朱厚成也来了,便要跟过来寻事挑刺来了。
朱厚成眉头一皱,向那按住唐寅的护卫递个眼色,那护卫忙放开了唐寅。唐寅呆呆地坐在地上,正当纪妃走过他的身边时,他忽然大叫一声抱住了纪妃:“美人,怪不得我找这么多画没找到你,原来你偷偷又跑出来了。”
纪妃猝不及防被她抱住,再见他敞着衣服光着胸脯的样子,吓得杀鸡般尖叫一声:“啊——”几名护卫吓得手足无措,忙上前按住了唐寅。
纪妃哭倒在宁王怀中:“王爷,你快快杀了这狂徒——呜——妾身怎能受此羞辱——妾身不要活了——”
朱厚成暗笑,忙道:“你们还不快送了纪‘侧妃’回房去,免得又教疯子惊扰了。”对宁王道:“父王,唐先生的神智,好像真有点问题。”
宁王回头问道:“怎么回事?”
军师刘养正随在他的身后,沉吟道:“属下已经听过此事的原委了,唐伯虎此事本就有些疏狂沉郁,举止无常。这些日子为了画十美图似是压力颇大,今天事起忽然,可能长期压力力一下子因为这一点小事就暴发出来,变成这个样子了。不过……”他停顿了片刻,才道:“也可能是——他在装疯。”
“装疯?”朱厚成眉头一皱:“他为什么要装疯,宁王府锦衣玉食美女如云,能够入幕宁王府对一个科场落第的人来说,应该是他扬眉吐气的时候才是。”
刘养正慢慢地道:“我近些日子,与唐伯虎相处,总觉得他不象是我们这一路的人。想脱身,又怕,因此装疯,也未必不可能。”
朱厚成大笑:“怎么着,为难他一个书生吗?他也忒把我们宁王府瞧得小了,我们犯不着要他的性命,管他真疯假疯,留在这里闹成这样,也不好看。”
刘养正道:“王爷好不容易请了来,岂能轻易放他回去?”
朱厚成淡淡地道:“唐寅本身书生意气太重,并无谋国之才,也没这个心术。至于说辛苦将他请来,这事不假。古人原有‘千金市骨’之说,唐寅是江南文坛魁首,父王大张旗鼓地请了他来,原已经达到了礼贤下士的效果。且此人长才在于画画,九美图已经画完,最后一美,就拿孩儿昨天那幅图画抵数也是一样。留在府中他疯疯颠颠的,不说惊着了人,闹出了事,便是他自己出个什么事儿也叫外头的人嚼舌根。倒不如用几两银子,热热闹闹地送他回去了,也显得此有善始善终。至于他自己在家发疯也好发颠也好,却是与我们无关。”
宁王点了点头,道:“成儿这话倒也在理,刘先生的话也不可不考虑。这样吧,再留段看看他情况没有好转。成儿,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却见朱厚成眉头微皱,忙关切地问道:“成儿,你的伤没事吧,好好回去叫太医侍候着上药。我这里,还有许多事要你来做呢!”
朱厚成躬身道:“孩儿无妨,父王尽管放心。送父王!”
宁王一行人走了,朱厚成一挥手让众侍卫退下。房间里,只剩下他与唐寅二人。
看着唐寅坐在地上,痴笑,痴语,眼神直直地,朱厚成微微地笑了:“从古到今,装疯佯狂的人不少。不过本朝开国以来,最会装疯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唐寅并不理他。
朱厚成也坐在了地上,语态轻松:“是太祖的第四子朱棣,永乐皇帝。当然建文帝要削藩,他是第一个目标。为了消除建文帝的疑心,他装疯。你知道他装到什么程度吗?他连猪羊的粪便都可以大口大口地吃下去。”
唐寅背影,不自觉地微微颤了一下,朱厚成轻轻松松站起,拂去衣角的尘土:“唐先生找美人的演技,比起永乐皇帝的吃粪便,还差了那么一点儿。”
他走到门外,看着天上闪烁的星星,轻声道:“小七儿,你一向喜欢唐寅的画。我放了他,让他给你再画更多的画,你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