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夕醒来时枕边已放着一套干净的衣裳,不由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果然已有些污秽了。送来的衣服虽是男装,且不似新物,倒是合身,沉吟间便走出屋子去找南宫雅银。
此时月凉如水,果然在高处是避暑的绝佳去处,山谷间的风一吹,登时脑子也激灵灵的颤抖着苏醒了。不用她去寻找,南宫正走在她前边。流夕张口喊住他,见他转过身子对自己道:“随我去后边找吃的——这下饿得狠了!”
流夕闻言,倒也觉得肚子有些空荡荡,笑道:“你也睡到现在么?”
南宫看她走近,身上穿的褐色粗布的男子衣衫,却是一派清傥洒脱之风,不由心中一动——待得看仔细,这衣服可不是自己前几年身量未长成时穿的么?耳中还听流夕道谢:“南宫兄真是体贴,还记挂着送干净衣物来。”不由有些尴尬,只得笑道:“我是让人给你送去来着,合身就好。”
“可不是么?”流夕伸手将袖子挽了几挽,见他的脸色略有些潮红,不由奇怪道:“你身子不舒服么?”
南宫摇头,说道:“努琳已经到了长安城了,我明日就去见她。”
“那好极了!我同你一道去。”流夕道,“南宫兄,我也有件事想问你。”她说得郑重,到叫南宫雅银止住了脚步。
“我在江湖上很有名么?”流夕正色道,心中带了几分纠结。
南宫雅银失笑,他本就长得出色,这么一笑,流夕倒是觉得轻松了不少。
“在江湖上讨口饭吃的人,谁会不知道你?”南宫雅银继续往前走,“你可不是饿傻了?”
“我何时在江湖上成名?因何事在江湖上成名?”流夕却不依不挠追问。
“很早吧,反正我闯荡江湖那会就已经听说过逍遥传人了。”南宫跨进了厨房,从笼屉里找了几个尚热乎的包子,递了两个给流夕。
“你闯荡江湖?可有三年么?”流夕伸手接过,却是一脸沉思,身上又起了寒意,只有抓紧了指尖食物的温暖。
“我二十岁下山,五年了。怎么?你失忆了么?”南宫调侃起来。
“我三年前出沉溟谷——为什么每个人都会知道我?”流夕喃喃道,“之前我甚至不曾和人动手……”
南宫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轻轻问道:“喂,怎么了?”
流夕回过神,月光从门口泻进,盈盈溶了一地,她用力咬了口包子——用山中野菌做的素馅——“没什么,明日一起下山吧。”她大声道。
今日的长安城分外喧哗,所有的锦绣繁华似乎都被堆砌了起来。闹市边,酒肆里,客栈中,但凡是男子,尤其是年轻人,定然是把擦得铮亮的兵器持在手中。有钱的衣着光鲜,没钱的也是力求整洁——然而在这大热天里保持一番风度却着实是件难事。
人人昂首侃侃而谈的,却不得不挥去额角的汗水。和这股近乎狂热的气氛混杂在一起的却是避无可避的汗臭味。高谈阔论中,一个名字常常被提起——萋萋。
“少主,今晚可要去榭云楼么?”侍者小声询问道。
“嗯,今天什么日子?”楚修云并没有抬头,声音中也没有喜怒。
“榭云楼今年开馆的日子。往年您都会去的,萋萋姑娘已经到了。”
楚修云放下笔,道:“这么快?”
“是。离七夕不到月余了。”侍者小心翼翼道,“那边已经派人来问要不要给少主准备。”
“去准备吧,晚膳也一并过去用了。”楚修云立起身子,又问道:“怎么,华山上还没有人下来?”
“是,并没有人来报。”
眼中掠过了一丝焦躁,楚修云定定看着桌上的一方镇纸。过了片刻,似乎沉静了下来,“有了消息一定要及时来报。”末了,又补上一句,“切不可耽搁。”
榭云楼一年只开馆一月,也只有这一月之间,秦淮艳女才会呆在长安。其余的时间,只因她爱极了秦淮的风景,便住在淮水边。秦淮艳女这名字,无端端便叫人想起了那些风尘中飘荡的女子,各自身后有着恩怨缠绵,可是对于萋萋而言,却着实冤枉了。她的身世却是清白,谁都垂涎于她,却也都知道她是碰不得的——她是修罗公子的禁脔。
依着东慕宫向来的手段,但凡是看上的东西,又岂能容他人染指?只是这萋萋却又不同,她依旧在榭云楼中,既不提从良,却也很少接客——越是如此,便越是被人看重。一年一次的七夕会的宾客,必然是她亲自选中的武林大豪,发下帖子去,谁能接了帖子,便是比得了武林秘籍还要觉得荣光——当然,除了南宫雅银年年将帖子卖给了来自西域的豪客。
榭云楼所在的弄云巷这几日必然是满满当当的挤足了人,凉茶铺子下亦是坐满,这些江湖中人的打赏也是大方得很,摆摊的俩夫妻倒茶也是分外的殷勤。只是众人翘首以盼的女人闭门不出,这倒不稀奇——榭云楼的大门却始终紧闭,也不见有人进去。他们却不知道,弄云巷早就叫人给买了下来,这幽长的巷子,人人挤在出口,自然不知道两边百十间屋子都是榭云楼置下的产业,若要进出,何必只倚望那扇大门?
楚修云推门而进时萋萋犹执卷在手,听得响声,眼帘微微一抬,遂又垂下,并不作声。一方檀木案上,已置着香茗一杯,早已将一切布置妥当。
记起与萋萋初时,她不过少女髫龄,怯怯的立在老鸨身后,容颜美似莹玉,倒是一脸的浓妆遮去了不少光华。那时她刚卖入了风尘之所,老鸨舍不得将让这美人轻易接客,好生调理了一段时间,被当地门派看上,便送给东慕宫作人情。
楚修云执了她的手,绿窗翠箔下,轻声问:“可会识字?”
彼时她琴棋书画皆是不通,却长了倾国倾城的容颜,老鸨急忙道:“姑娘被家人遗弃,身世可怜,不会亦可以学。”
楚修云看她,似是看一块璞玉,于是教她识字,又请人教她歌舞、音乐——极尽恩宠,天资聪颖,学得极快,艳名也开始散播出去。只是一样,楚修云虽对她极尽恩宠,却始终不提赎身一事,她亦是不提。不过两年时光——正当青春肆意盛放的年纪,她的眼界却早是不同一般,于是办起了七夕会,楚修云并不阻拦,淡然看着。只是着整个江湖,人人都知道,萋萋,只是楚修云一人的。观之可矣,若要轻薄于她,还是得掂掂自己的分量。
她的身子半倚在案上,略带慵懒,楚修云立在她的身后,伸手轻抚过她乌黑的长发,笑道:“这么热的天气,胃口好么?”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句问候,萋萋身子向后一靠,脂粉不施的脸半仰着看他,“怎么才来?要吩咐下去沐浴么?”她微微嗅了嗅,似乎觉得空气没有汗酸味,方才笑道:“你不会出汗的么?”
楚修云在一旁坐下,淡淡打量她,道:“你真是愈来愈敢说话了。”
萋萋与他相处久了,却知道他并没有生气,闲闲一笑,站起身来,下身着了一件素雅的弹墨裙,飘逸荡开去,带起淡淡一袅幽香。她将那杯茶递至楚修云手中,笑道:“好容易见一次,你便这么凶我么?”
楚修云失笑,忆起初次见她,脑中并无绮念,只是想茜纱窗下,教此女识字弄墨,便是多怡人的一幅画卷——他身边不乏女子,却少有这般淳净可爱的。到得后来,她却越来越风情种种,这便出乎自己的意料了。只是自己一生中,最爱的便是变故与惊诧,楚修云倒也一直不失兴趣。他握住她的皓腕,望进她的双目,却不由一愣——这目光一如往日的温柔可人,却也多了一两缕波澜,只是隐隐的在低处翻滚。
楚修云轻轻放开手,语气波澜不兴:“出了什么事么?”
萋萋微微垂头,微翘的睫毛挡住了大半的心事,只道:“没什么,见到你总是会胡思乱想,你知道的。”语气到最后已然甜腻婉转,直入人心。
侍女开始在桌上布菜,萋萋倚在楚修云身侧,低声说着闲话,旁人看来,自然是英雄红颜的画面,楚修云却极少搭话。萋萋略有黯然,知道这是他娱情之法——他只是要一个女子坐在身边,低声与他谈说,只是这普天下,却也只有她可以这般靠着他——这么想着,未免又长了几分信心,见酒菜布齐,天色也是暗了下来,柔声道:“去吃饭了,可好?”
楚修云尚未说话,门外却传来“突突”的轻叩声,萋萋略带诧异的望向门口,她素来知道自己与楚修云相处的时刻是不允许有人来打搅的,不由暗暗为来人担心。
“少主,华山上有人下来了。”门外的声音恭谨道。
楚修云目中精光一现,立时站起身,道:“进来。”
此时他已迥异适才一介清闲风流贵公子的态度,声音略略提高,显是有些急切,“是两个人么?如今在哪里?”
“在城中一家客栈,流夕姑娘和努琳见了面。南宫公子也在。”
“哦……”楚修云极长的“哦”了一声,似乎是拿不定主意,嘴角抿起——萋萋却知道他定然是遇到了极难决定的事,却见他松开有些皱紧的眉,沉声道:“带我去见她。”不复再看旁人,转身便出门。
萋萋眼看着那一角月牙色的长袍消失在门口,犹有些错愕,喃喃道:“流夕……真是她么……”
此时,她的神情有些凄苦,便似夏日里狂风骤雨中摇曳的一茎玫瑰,虽在挣扎,却愈见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