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夕送走楚修云,并不见努琳来找自己,觉得有些奇怪,蹑着脚步到隔壁轻轻敲门,南宫雅银倒是很快的开门,却竖起了一指示意她噤声。流夕微微探过头望去,努琳正在床上熟睡,心下了然,这一路她走得并不容易,现在到了南宫身边,怕才能安心睡一觉。南宫雅银跨出门外,流夕带上门,南宫问道:“他来过了?”他的嘴角依然是柔和而坚韧的弧度,目光却分外锐利,在夜色中,似乎一把淬砺着银色耀眼光芒的宝剑。
流夕微笑:“不错,他有私事找我。”南宫雅银负手背对着她,长久的沉默。这一刻,既没有尴尬,亦不见默契,似乎只有沉重的无奈,人心被压在厚实的看不见的棉絮之中,让人觉得,只有大口的畅快淋漓的喘息,方才舒服适意。
第二日,流夕照样起得早,日头没有出来,天气倒是带了几分凉爽,天边是淡淡的彩云,昭示着又是一个极晴朗的日子。她才欲开门,警觉地听到门口很是轻微的呼吸声,扣着门拴的手微微一紧,依旧不动声色的将门打开——一道影子无声无息的移在她的面前,轻轻行了一礼,“流夕姑娘,我家少主想给姑娘看些物事,不知能否请姑娘移步?”他的语气极为恭敬,流夕一愣:“既然那么早便来喊我,想必是很重要的东西,还请这位大哥引路。”
从者微微低头:“姑娘这样客气,倒折煞小人了。”他疾行了几步,流夕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找南宫和努琳知会一声,一想昨晚南宫的表情,还是不说为妙,于是随着从者离开客栈。一路向城外行去。
流夕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只觉得天气热了起来,前面引路的男子似乎只是一个会自动行走的木偶一般,流夕略带不耐得问道:“这位大哥,你们少主在哪里?”
“东慕宫。”从者简单的回答,他们攀上一个小坡,脚下始见一个山谷,中间一潭极大的湖水,在明艳的日光下洌滟着波光,湖水如深绿色的宝石,此时淡淡的泛起了一层缭绕烟雾,渺然恍若仙境。流夕才要开口询问,从者指着远处一艘船道:“姑娘辛苦了,上了船到了岛上,少主在宫里等着。”
“这里是东慕宫?”流夕很有兴致,“那这湖可有名字?”此时已坐在船上,她用手搭了个手帘,微微远眺,雾气有些大了,气温竟然也似乎渐渐降了下来,阵阵凉风吹来,流夕索性站起身来,远处是一个绿色的小岛,点缀在晶莹剔透的湖水上,玲珑而纤巧,又似乎点着极多的各色小灯,各色的光线折射在一起,五彩琉璃般好看。
“是,这是翡翠湖。”从者答道。
流夕安静的看着,不再说话,只觉得神清气爽。船轻轻靠在岸上,是一个极大的平整码头,楚修云立在正中,而此时,流夕背对着他,她显然还是对着一湖绿水恋恋不舍,她的腰带有些偏长了,随风轻柔的微微摆动,身姿窈窕而纤瘦,随着湖水的波动,身子轻轻摇晃——那是很短的一刹那,楚修云却恍然觉得过了千年,他只能看着她的背影,而她永远不会回头望上一眼。
然而流夕很快的回过身,见到楚修云倒是很有些意外,轻轻跃下船来:“这么急找我来,是给我看什么东西?”
一旁的侍者一直低着头,此时也不禁抬头,略带诧异的看着立在码头的少主,楚修云淡淡一笑,随口吩咐道:“你们都退下吧。”
一晚之后,两人都不再像昨晚一样,行动中透着拘束和尴尬,楚修云此时立在流夕身边,含笑道:“来,随我看看这翡翠岛上的景致。”
小岛并未被刻意修饰过,一任自然,虽说灌木丛生,却是不妨碍人行走其间的,流夕想起在湖中央看到的那些各色小灯,便问道:“我看到好些五颜六色的小灯,你们挂在何处?怎的上了岛反倒看不到了?”
“这便是翡翠岛的独特之处了,这里常起大雾,这岛上好些石头,远看便有各种颜色,好似灯笼一般,走近看,却又什么也没有了。”他说着捡起一枚石头递给流夕,“你看看。”
流夕看了好久,也只是一块寻常的石头,黝黑而粗糙,笑着扔回地上,“所以说,这大自然,真是远非人力所及。”
楚修云此时快她半步,回头向她笑道:“这话我倒是同意的。”他的发髻挽得高雅而古风盎然,流夕记起头次见他,便觉得好似谪仙一般,一时立在原地不动,楚修云走了几步,觉察她并未跟上,却也不出声打搅,静静立在前面等她。她的目光低垂,在想些什么,便越发显得沉静而柔美,甚至一旁的蝉鸣也显得噪耳——他悚然心惊,这样的楚修云,已经愈来愈不像自己了,片刻之后,流夕却已经回过神来,“我们去哪里?”
楚修云指着前边的一间颇大的屋子道:“到了。”流夕才欲跟上,他却拦在她的身前,从容道:“我要带你去看几具尸首,你莫要害怕。”
流夕苦笑:“我也杀过人的。”
楚修云点点头,推开门:“进来。”
流夕以为必然会见到极惨烈的死状,哪知屋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她抬眼询问楚修云。楚修云却径直走向屋中央,掀起一块青石地板,当先走了进去,流夕微一犹豫,随即跟着走进。
地道很是幽暗,只有墙上距离很远才有数盏油灯,台阶又颇高,流夕走了几步,越来越冷,觉得身上鸡皮疙瘩也冒了出来——这一脚便跨不下去,楚修云返身走回几步,伸手给她:“别怕,我带你走。”他的个子高,虽然低着几个台阶,他的视线几乎和流夕平行,他的脸上并无笑意,目光中却暖意融融,他握住流夕的手,掌心带着极暖的温度,流夕抿着嘴角沉默很久,低声道:“谢谢你。”
前面回答了她一道很低沉的声音:“不用客气”,两人蜿蜿蜒蜒的随着地道走了很久,流夕觉得越来越冷,终于也逐渐适应了昏暗的灯光,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样冷?”
“冰窖,尸体在这里不易腐坏。”楚修云简单的说。
流夕心下一寒:“你们……专门造这样一座冰窖,存放尸体的?”她的手指一僵,忍不住便要挣脱。
楚修云似乎早就预知她的反应,略微用力的扣住她的手在掌心,停下脚步,微笑道:“我是杀人如麻,倒也没有收藏死尸的癖好——这个冰窖,是夏天藏冰,做各式消暑的用途的。”
流夕并非出身大富大贵的世家,自然不知道这些生活,她细细想了想,展颜一笑:“对不住了,我不知道这些。”
楚修云别开脸,微笑道:“可惜了,放了这几具尸首,冰窖便要重新再造了。”
过道本就开阔,终于走到了底,暗影立在一边,见到两人,微微向楚修云行了一礼,楚修云指着屋子左角的一具尸首,此时放在一块极大的厚冰上,盖着一幅白布,“我们去看看。”
流夕点点头,暗影将布掀开,是一个壮年男子,大约死了数日了,尸身开始萎缩。流夕走近几步,迅速看了一眼,她虽极力自持,声音却开始颤抖:“这是谁?”
“崆峒的大弟子。”楚修云不经意的和暗影交换了眼色,依然声音安定而从容。
暗影低声道:“属下检查过了,所有的死者均是同样的情形。所以只运了一具回来。”
流夕已经转过了头,声音依然有些不稳:“我……并没有杀他。”暗影将白布重新盖上,楚修云静默了片刻,温言道:“你没有杀他。”
流夕不作声,转身便走,她的脚步极快,楚修云只能跟在她的身后,似乎片刻间,已经重新见到了屋外的天空,此时雾气散去,天空澄澈而透明,映着云彩,日光明亮,让人觉得这才是炎炎夏日的味道。
“陪我去喝杯茶。”楚修云的声音悠悠传来,流夕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早知道了是不是?我师父为什么要杀那些人?”
“我请你来,是因为我并不敢确定,这样的掌力是不是你们逍遥派的掌法?死者死状安详,便像是老死一般,全无痛苦,只怕请了最高明的大夫,也很难说出是什么死因。”楚修云安静的说,“这么说,你确定这是你们的掌法了?”
流夕无声的点点头,捧着一盏热茶,指尖觉察出了热意,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此时耳边传来裙裾唏嗦的声音,两人不由同时抬起头来,却是一个女子,快步走了进来。她背着外边的日光,一时间看不清楚脸,身段却极美,流夕一愣,不由转头望向楚修云。楚修云嘴角带了一丝微笑,低头喝了一口茶,淡淡的道:“这么热的天气,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