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幽州城内锣鼓喧嚣冠盖云集,就连那古老木讷的城楼,也因此而添了几分生动。
温家有女艳无双,佳人绝色入候府。
从城门进来,一路繁花锦簇,众人莫不翘首以待,那送亲队伍好生庞大,前有司仪开路,后有武士护行,别的不说,单是所抬之礼盒物品,便延绵不下数十丈,洋洋洒洒浩浩荡荡,好生威风。为首更有一匹高头大马,马上坐着位玉面公子,蓝衫白裤,脚踏皂青云靴,意气风发。
那便是弈了,虽改了男装,倒也别样俊俏。
及至侯府门外,见得宴淮侯及一众家人奴仆,自又难免一翻寒暄一翻客套,个中热闹暂且按下不表,却说姬被弈护着进了里间,掩上房门,终是送了口气,随后将面上薄纱连带凤冠霞帔一同摘下,清丽容颜上喜色全无,只双目似电冷冷看将过来。
弈坐于桌前,拿起面上茶碗自斟自酌,半晌方抬首与之对视,却也一般地面无表情:“主公遣我来此,名为征婚实为探路,日后若要攻取候府,我必为先锋。”
姬心头一颤,好比千针万刺齐齐扎在心田,愣了半晌方道:“你可是想说,与我从此势不两立?”
弈低了头,默然不答,只轻轻转动手中瓷杯,不时把玩。
“既已料到,为何要接下这差使?”姬又问,面色煞白。
弈仍旧是不言不语木坐一旁。
姬见状不由得凉透了心,旋即惨淡一笑,语气里仄仄含怨:“既是对我无情,为何又要杀那崔景?”
弈柳眉微蹙,漫上一股戾气,起身离坐,换了话题:“时候不早,你该歇息了。”说罢便走,不曾回望。
“你待我……可真好!”姬银牙碎咬,低低声唤,听来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那厢边,弈已走至屋外,刚掩上房门未及转身,背后便传来阵阵喧嚷之声,原是宴淮侯独子秦风回了府,正吵着要见新娘。
这宴淮侯中年得子,又是两代单传,故宝贝得紧,一娇二纵三惯下来,任是琼台美玉也成了混世魔王,飞扬跋扈不说,好色成性兼且荒淫无度,仗着生得一副好皮囊,又常以风流自居,闹得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端地是个恶名昭著的幽州地痞。
这痞子奔至屋外,也不管有人没人,便欲闯将而入,不料却被弈的随从给拦了下来,于是抚然不悦,斥曰:“你们好大胆子,敢挡我去路!”说罢再闯,不料推了两下,挡路之人仍是纹丝不动,难进半分。
秦风大怒,眼一瞪,手一翻,意欲开骂,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了回去,但见内里走出来那人生得好生秀美,面白如冠玉,唇红胜丹血,纤细中透着丝丝霸气,更添英爽。那秦风常年厮混于风月场所,好女色之余亦喜男风,虽说红楼中莺莺燕燕袖色无边,可说到人品气势,却怎及眼前万分之一?不看则已,一看之下,骨头立时便酥却半截。
弈自是知晓他身份的,一来无甚好感,二来又见其一副谄媚荒诞模样,心中更觉厌恶,于是挡在门口不肯退让,更不答话。
秦风禁不住一呆,为其冷傲所折服,便晒笑道:“小相公好相貌,感情就是我那未来小叔子了吧!”越笑越是放肆,越放肆越是无礼,一双眼睛尽都往弈身上瞟了过去。
弈面色稍沉,正待发作,猛然听见有少女在远处唤曰:“秦哥哥,爹爹着你去书房说话。”一步一句,她走得快,话也说得快,不过几步之余,便重复了三五次之多,秦风无奈,只得住了手,转身迎将上去,口中连连道:“妹妹,休要叫了,我去不就成了么!”说完恋恋不舍地望了弈一眼,匆匆而走。
而那少女此刻已来到门前,向弈盈盈道了个万福:“小女子姓秦名凤,我义兄是粗人,得罪之处还望公子海涵。”语音婉转清脆,爽朗动人,抬头,但见其瓜子面上娥眉轻蹙,凤目含春,腼腆一笑,趁着绰约丰姿,愈发显得美不胜收。
弈抱拳回礼,一时之间摸不透她的来意,秦凤见她如此,妙目略转,禁不住又是一笑:“公子,我可否见见未来嫂子?”
弈微怔,虽觉诧异可又想不出甚么阻拦的理由,身子稍稍一侧,只得让出路来,放她进去了,至于两人在内说了些甚,却是无从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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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侯府大摆筵席,款待温家堡众人,是为接风。
除却新娘子不便于大婚前见客外,温家之人皆尽到席,正可谓风生水起,好不热闹,而当中最为瞩目的非弈莫属,一则因其为女方证婚,二则是生得过于清秀又过于冷漠,两相交应,颇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
而那秦风打入座之刻起,目光便不离弈之前后左右,一路直勾勾盯着,生怕看少了一眼,好不容易熬到开席,便迫不及待地捧了一壶酒蹭,挨着坐下,笑嬉嬉道:“小叔子,今天走得匆忙,这里给你陪不是了,我自罚三杯。”昂首喝了三杯,面不改色,不等弈说话,又满了一杯递过去,笑意拳拳:“小相公,可否赏脸?”愈说愈加放肆,手竟想往弈的肩膀上搭落。
弈身子一偏堪堪让开,也不接那酒杯,只端起自个儿的一饮而尽,回笑:“谢小侯爷厚爱。”这一笑只看得秦风神魂颠倒,血脉愤张,若非大庭广众,怕是要一把拉入怀中的,孰料一笑过后,弈就变了脸色,冷冷道:“在下乃男儿身,况且小侯爷大婚在即,请自重!”寥寥数语,竟丝毫不留颜面,狠狠给秦风吃了个闭门羹。
众人看在眼里,无不掩口偷笑,弄得秦风讪讪地,又不好发作,一张脸憋得酱紫,正下不来台之际,忽地不知谁一声惊叹,引得人皆翘首观望,但见雕漆门外盘龙柱下,罗衫轻扬玉钗生光,少女娉聘袅袅踱步而来,窈窕婀娜,不是秦凤还有哪个?
见过宴淮侯施过礼,秦凤翩然落座,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恰恰正对着弈,佳人一笑,倾倒众生。弈无甚反应,可周围一干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则不然,本已喝了不少烈酒下肚,此刻又添美人入席,更是激发了雄心壮志,一时间彀筹交错,争相斗酒,盼能博得依人青睐。
且不说众人如何斗酒如何喧嚣,单说这酒至酣处,那秦凤忽地使人唤来几名乐师,支琴立萧,不消片刻便丝竹声起,天籁绕梁,好个红颜擅舞!
但见那,轻衫飘逸麋香暗涌,水袖夭矫娇媚灵动,柔弱处似月中嫦娥,无力抚云鬓,刚劲时又似军中木兰,慧剑定江山。纷纷绕绕缠缠绵绵,这一场舞,端地是飘逸潇洒,艳惊四座,众人无不看得身心俱醉,如梦似幻,饶是沉静如弈,亦不由跟着分了神,良久不曾言语,待得一曲舞毕,商羽皆静时,一干人等方始清醒过来,未及叫好,就那见秦凤翩然走至弈坐席跟前,含羞轻笑,一笑过后才快步而走,眨眼已去得远了。
如此一来,在座无不知秦凤对其有意,回味之余更是连连叫好,当中有赞赏有嫉妒亦有沮丧落寞,几翻感叹几许唏嘘,无不寄情于酒,喝得是益发凶猛,真真好个凤萧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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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醉无话,醒来已是晌午。
烈日炎炎,焦晒得紧。
才刚用完午膳,那痞子秦风便又寻了过来,昨夜他见这小叔子对义妹无动于衷,心思更是歪到了另一边去,益发地左右殷勤前后奉承,极尽搭讪调戏之意。弈本无心滋事,然三翻两次下来,竟也被扰得肝火渐盛,末了便怒极反笑,约其三更相见于城东鼓楼之下,秦风得了此话,当即欣喜若狂,手舞足蹈抓耳挠腮,数星星盼月亮,巴不得天立马黑下来才好,殊不知已是大祸临头。
夜,如花绽放,静谧诡异。
鼓楼一角,夜风轻扬长袖飘荡,弈虽依旧是一席男子衣衫,然则长发未曾束起,冠盖未曾披戴,反倒益发显得是秀色无边。
夜深沉,转眼三更已过,却不见秦风人影,弈心头不禁掠过一丝讶异,然则这丝讶异很快就化做了不安,终是有人上了鼓楼,却非秦风,而是其即将过门的妻——姬。
红纱猎猎,裹着一身冰肌玉骨稳步上前,姬幽幽站定,竟有股说不出的霸气在内。
遥相望,无话,弈提剑欲走,那柄剑很长,在月色下寒光隐现。
“这里你谁都能杀,惟独他杀不得。”姬缓缓念道,几许迷离,几许幽怨。
“你留住了他?”弈回首,剑握得更紧了,那人是她的夫君,女子要留住自己丈夫本就不难,更何况是姬。
“我可以选择么?”姬反问,她是两家联姻的纽带,是两方霸主粉饰太平的桥梁,既已走上这条路,便注定了是这个结局。
“你好自私……”姬靠近前去,拨开弈额上刘海,定定望向那淡漠双眸,冷笑:“你可以让他娶我,却无法容忍他亵渎于你,对你而言,我真就那么无关紧要?”
一声轻叹,头一遭,弈流露出了愧疚之色。
忽地,姬笑了,很冷很冷,她按着弈的剑,凑到弈的耳边呦呦细语:“秦凤的舞,可好看?”
弈心中一凛,未及做出反应,长剑已被摘下。
“这剑,便留与我做个纪念吧。”姬轻声念道,温和月光洒在脸上,仍旧看不见一丝暖意。
弈默然,想说些甚又觉无话可说,静静看那一袭红衣远去,独留一夜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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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乃大婚之日,个中的喜气洋洋,宾朋满座等诸多细节均不再一一细说,只说温家堡众人临行这天,候府中难免又要大开筵席,好生饯行一翻。
与前几次不同,此时新婚夫人终是得以露面,这一出来,花容月貌又不知迷到了多少看客,直把那小候爷秦风夸得乐上了天,温香软玉日夜在怀,不做神仙也罢。
弈冷漠如常,应对自如,仿佛一切皆不曾发生。
直至那一刻,姬半跪在宴淮候席前,莺声细念,恳请宴淮候将秦凤下嫁于弈时,弈当场就怔住了,脑子里不断徘徊的竟全是姬那一句话:秦凤的舞,可好看?
如此,弈方才真正读懂个中深意……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她毁了她,她自然不叫她好过。
弈脖颈一扬,杯中酒尽,这婚事,无从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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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上加亲皆大欢喜,末了,但见姬纤腰一扭,手中已多了柄剑,正是昨夜弈的那一把。
“此一走,不知何年何月再相会,弈,且让姐姐为你舞上一曲。”
语毕,舞起。
这翻舞,真真可谓风云色变英雄折腰,与前次秦凤之舞更是大相径庭。
那一个,情意绵绵,谁人不知?
这一个,恨意萧萧,见者心惊!
剑锋所到处银光生寒,叫寒气扑面而来,招招急剑剑狠,端的是睥睨众生傲视天下,凤目横扫下更是咄咄逼人,叫在座者莫不敢仰视。
蜂腰慢回,柳背轻转,娥眉素手出铅尘;
麒麟高跃,燕子翻飞,佳人剑冷慑苍生!
众人只看得神魂颠倒,竟盼着这一刻能长久不散,多待一分是一分,就连素来心高气傲的秦凤,观之亦为之心悦诚服,感触颇多。
独独那一个弈默坐席上,不言不语,她双眉微皱,一声冷笑过后,掌中之杯已捏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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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是: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