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云阁的大门前,潭水涵被推搡着走了进去。楼内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充满庸俗和浑浊的脂粉气,设施出乎意料的简雅别致。墙上,桌旁,到处都挂着摆着幽兰的花样,屏风上是草书挥舞的兰颂,没有过多繁复的点缀,彰显出别样的清雅之气。
“爷回来了?”进了门,一位三十出头的艳妇人迎了出来,圆脸浓妆,一身绫罗,跟水涵想象中的老鸨的模样相差无几。
“恩,我昨儿个要的那几盆蝴蝶兰买到了吗?”男子点头问道。
“还没有,明儿我再去南苑看看。”那妇人斟了杯茶递与男子手中。
“买回来就送到她的房间里吧,等下再收拾几件衣服给她。”男子边喝着茶,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朝水涵这边指了指。
“呦!这是爷新买的丫头吧?模样真是好看!”那老鸨一样的女人走到水涵的跟前,扯下沾满浓浓香粉味儿的帕子在她的脸上使劲儿擦了擦,笑盈盈地端详着:“叫个什么名儿呢……”
“她叫水涵,潭水涵。”男子放下茶杯,眼底擒着淡淡笑意。
“谭水涵?人秀气,名字也秀气,走吧,我带你上楼。”‘老鸨’笑眯眯地拉过水涵,正要走,却被男子唤住。
“不用了,从今天起,这个丫头由我带着,你去忙别的吧。” 他拉过水涵,在‘老鸨’惊疑的目光下走上了楼。
楼上是一个圆形回廊,间隔着七八间屋子,男子带着水涵走到最后面一间略显僻静的房间前停下,他推开门,说道:“这就是你的房间,从今天起,你就住在这。”
水涵向屋里张望了一眼,问道:“那你呢?”
男子笑了笑:“我叫鸿漾,是这的老板,就住在你隔壁,今后有什么事情,你可以直接来找我。而除了这两个房间以外,没经允许,其他的地方你都不可以去,更不可以下楼,记住了吗?”
水涵点了点头,鸿漾满意地走了。她深吸口气,走进房间,里面很简单,也很别致,除了一些必备的摆设外,就全是字画。她边四下打量,边走去床边轻手撩起白纱幔帐,床榻软如棉絮,一条粉色的绣被整齐地叠着,透着一股子优雅的恬静。
这便是寻常女儿家的闺房吗?她不置可否地笑笑,转身走去铜镜旁,镜前的椅子是用根根藤条编制而成,柔软至极。她小心地坐下去,凝眸打量着镜中的自己。素白的颜面映着淡淡的烛光,几缕发丝飘落额前,半掩着一双水亮的黑眸。这面容与年轻时的婉心不尽相似,除却了那经久不息的惆怅,取而代之的却是不为任何尘世所动的淡漠。
月上柳梢,水涵轻手抚摸着胸前的玉佩,这些年里她认打认骂,死了心才保住了它,不只因为它是婉心留下的唯一遗物,也是自己存活在世的唯一证明。细碎的烛火飘落在玉佩上,泛出一阵阵柔和的光芒,玉还是当年的玉,只是人已经物是人非了,一缕莫名的感伤伴着蜡烛燃尽的烟雾袅袅而升,水涵轻叹一声,起身走去榻旁,合衣而眠。
凌晨时分,轻微的叩门声响起,宝妈在门口问道:“姑娘起了吗?”
水涵连忙起身开门,见是昨天迎自己的‘老鸨’,愣了一愣,欠身道:“请进。”
宝妈进到屋内,四下看了一周,笑盈盈道:“没打扰姑娘休息吧?”
水涵拘谨地摇了摇头:“没有。”
宝妈和蔼地一笑,拉过她的手,道:“我是这楼里的老妈妈,姑娘若是不嫌弃,以后就叫我一声‘宝妈’吧。”
水涵略微颔首道:“宝妈客气了,不知可是有什么吩咐?”
宝妈边招手身后的伙计端着花进来,边笑道:“今天一早去了趟南苑,把爷昨天吩咐的蝴蝶兰买了回来,又收拾了两件衣裳,这就给姑娘送来了,姑娘看这花搁哪合适?”
水涵看了眼伙计捧着的花,那是两盆淡紫色的蝴蝶兰,花瓣微微张着翅膀,趁在绿叶中,一派祥和。她微微颔首,然后指了指榻旁的一个几凳,道:“劳烦宝妈了,就放在那吧。”
放好了花,伙计们退了出去,宝妈将衣服放到榻上,笑眯眯地问:“怎么样?姑娘住得还习惯吗?”
水涵淡淡一笑,脑海里涌现出那张伴随她多年的破草席,她含糊地应道:“还好。”
宝妈笑道:“既然这样,姑娘就收拾一下吧,爷刚才吩咐说让姑娘去他房里一起用早饭。”
水涵道:“知道了。”
洗漱妥当后,水涵敲门走进了鸿漾的房间。房间和她的一样简单,只是多了好些书;香炉里燃着一支茉莉香,升着袅袅的烟。鸿漾坐在桌旁,手里碰着一本书,拾起眼皮看了看她,漫不经心地问:“昨晚睡得怎么样?还习惯吗?”
“还好。”水涵略微扭动了下身体,小声答道。许是那张床太过柔软,这一夜下来,睡得她多少有些腰酸背痛。
鸿漾放下书,说道:“吃饭吧。”
水涵扫了眼桌上的食物,不至丰盛异常,却是多年来都不曾再见过的家常菜肴。她的心下细细淌过一丝酸楚,拿起碗筷,三下五除二地吃了个痛快。
鸿漾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那副狼吞虎咽的模样,忽然有了些细微的触动。他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夜晚,月色如同野兽的双目一般猩红,厚厚的乌云重重地压在天空上。宝妈抱着他冒雨敲开了一户农家的大门,讨到了两个生硬的馒头,在一座荒废的破庙里,他就是这样不顾一切地啃着馒头,他的心中只有一个目的:他要活着!
他淡淡地呼了口气,倒了杯水放到水涵的面前,说道:“昨天已经介绍过了,我叫鸿漾,是这的老板,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翠云阁的人,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得有丝毫犹豫,记住了吗?”
水涵一边点头,一边将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然后满意地靠在椅子上拍着肚子。有多久了?记忆里,好像自母亲去世以后,她再没像今天这样安生地吃过一顿饱饭了。一股温馨连带着惆怅从她略微发张的腹中悄然升起,她轻轻叹了口气。
鸿漾见她吃饱了,很快调整了心绪,淡淡地说道:“这里虽是青楼,但是有资格在这里讨生活的女子言行举止都必须堪比大家闺秀。比如说吃饭,要细嚼慢咽,优雅娴静,时间是两炷香左右,不然剩下的时间就得去后面的园子里扎马步。”
水涵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间没有反应。
鸿漾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满桌狼籍,皱了皱眉:“现在正值夏日,正午的太阳毒得很,我费尽心思挑了你回来,当然不希望你因为这点小事而被骄阳烘烤,糟蹋了这身好皮囊。” 他思量着起身挪开椅子,指着房间里的一块空地说:“还有一炷香的时间,就在这扎好了。”
水涵的目光落在那根修长的食指上,迟迟没有动静。
鸿漾问道:“怎么?不愿?”
水涵抬眼看他,眼底含着些许恼怒与倔强。
鸿漾坐下,斟了杯茶:“还是觉得我在戏弄你?”
水涵没有说话,但眼中微露的怒火已经说明了一切。鸿漾淡淡一笑,将茶放到她的面前:“扎马步是锻炼形体姿态的根本,在这里讨生活的女子,个个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同,诗词歌赋拈手即来,没点子真本事,难道就靠一张撑不过几年的脸蛋儿来丰衣足食?”
水涵眼中恼怒渐逝,似乎在思量着他的话,半晌,答道:“我不会。”
鸿漾起身,边走边说:“那自然最好,我有事,出去一趟,扎还是不扎,自己看着办。”说完,打开房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