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以后。
喧嚷的集市上,水涵围在几个孩子中间静静地跪在一旁,默然地望着街道的北端,通往长安城的方向。街道上的行人川流不息,那些带着探究的、同情的、怜悯的目光纷纷停驻在她的身上,指点议论着挂在她胸前的一块破木牌子。牌子上那用墨汁歪歪扭扭写下的几个字,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彰显得越发沉重。那不是一块普通的牌子,而是她的卖身契!
“哭啊!瞧你这副苦大仇深的德行,指望谁能买了你去?”一个男人在她身后恨子不成材般使劲儿在她肩膀上捏了一把,咬着牙地骂道:“告诉你,今天你要是再卖不出去,看我回去后不给你好果子吃!你倒是哭啊!”说着,不解气地又狠狠捏上两把。
水涵收回目光,用力咬着牙,倔强得不肯吭出半点儿声响。那力道对于她来说不是不疼的,只是她不愿用这种卑贱的方式落泪。自几年前她的母亲去世的那天起,她再没有落下过一滴眼泪。那男人见她这般模样,愣是没辙,恨恨地呸了一口,转去旁边与人商讨价钱。
水涵依旧跪在原地,已经整整一个上午了,膝盖处传来阵阵锥心的疼痛,身旁的孩子早已在哭声和乞求声中被一个个地领走,却依然没有人来询问她的价格。她抬头看了看天,太阳火辣辣地烘烤在她周围,她稍稍挪动膝盖,嘶嘶地咬着牙。
“各位行行好吧,我媳妇病重,急需钱来治病,不得不卖了孩子来给她看病。您就可怜可怜我吧,看看这些个孩子,有中意的没有?”刚刚捏她的男人见此刻集市上的人多了起来,立马换了副嘴脸,一脸苦相地挤弄着眼角的皱纹。
一位妇人停在了水涵的面前,略微打量一番,扭过头去指着她旁边的一个小男孩问道:“这孩子多大了?”
“八岁了,什么都会干!”见来了生意,那男人乐不颠儿地走了过来,一脸殷勤地说:“您要是看着行,就领回家去,干个零活打个杂什么的都行!”
“八岁了?有点儿大了……”那妇人皱着眉头,似乎并不是为了给家里买一个杂役。那男人自然也看得出来,赶紧压低着嗓门说道:“不大不大!这个年龄最好了!知道感恩!要不这样,您买了这小子,我再搭您一丫头,您看怎么样?我确实等着钱救命,您就当积德行善了!”那男人指着水涵,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孩子的眼睛,活脱要吃人似的!行了,就这个男孩吧。”那妇人扫了水涵一眼,连连摇头,从袖筒里掏出几两碎银子,温柔地拉起那个满脸鼻涕的孩子,满意地走了。
水涵跪在原地,目送着他们的背影,一股说不出的情绪荡在她的心头。她暗暗呼了口气,收回视线的刹那,却正对上对面酒楼里的一双眸子。那眸子淡如水色,平而无波,正若有所思地朝她这边看来。不知道为什么,那眼神让她感觉很不舒服,她示威性地狠狠瞪了一眼,眸子的主人轻轻一笑,续而招来旁边的伙计,耳语了几句,那伙计不断地朝她这边张望,频频点头。
“这丫头怎么卖?”不出所料,没一会儿的功夫,那伙计便站在了水涵的面前。
“十两银子,一文不能少!”卖她的男人打量了伙计一眼,似乎料定了他出不起银子似的,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那伙计看了看水涵,哼了一声:“五十两银子,不用找了!”
“五……五十两?谢谢爷!”男人一听是五十两,顿时矮了半截儿,点头哈腰地接过银子,连连道谢。
“走吧。”那伙计付了钱,将水涵拉起。水涵冷着脸甩开伙计的手,似乎并没有过多的感激,。
“涵儿,走吧!别怪爹心狠,爹也是逼不得已啊!”男人捧着银子,昧着良心地摇头叹息。
水涵狠狠咬着嘴唇,眼前的这一幕她似乎已经看过无数次了,心早就变得麻木起来。她不怪他,因为他根本不是她爹!在她娘去世的几个月后,他从路上将她捡了回来,这些年里带着她东奔西走,身边的孩子不知换了多少,而她却一直留在他了的身边。她想,在他那被皱纹埋没的眼神里隐约流露出来的一丝忧伤,应该多少也含了些真情吧!毕竟这些年来,她是在他身边呆的最久的一个。
“走吧。”那伙计用白眼仁翻了一眼自称是水涵爹的男人,拉着愣愣出神的水涵朝对面的酒楼走去。
阁楼上的一张桌子旁,一名男子静静地坐着,一袭水青长袍趁着他的皮肤略显白皙,玉一般温润的面容上,一双眼眸湛蓝如洗,薄唇轻轻上扬,此刻正优雅地品着杯子里的茶。一时间,水涵呆住了,若此时再有几缕青烟飘过,她定会以为这男子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历游红尘凡间。
“看够了吗?”修长的指尖抚过杯沿,那仿若神仙的男子凤眼含笑,轻轻看向了她。
“还不跪下!”后面有人推搡着她,示意她给眼前的男子下跪。水涵没有理会,僵硬着膝盖,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任身后的人对她又推又扯。
“呦呵,你个不识好歹的丫头!”那人见她不跪,气得嘴都瞥到了耳根子,扬起大掌就要落下。
“住手!”男子凤眼一扫,那原本恶狠狠的人赶忙收回手掌,恭敬地退去一旁。
男子问道:“多大了?”
“十二岁。”
“叫什么名字?”
“潭水涵。”
“恩……”男子点点头:“名字虽然好听,不过显得冰冷了些。我给你改个名字,可好?”
“不好!”没有丝毫犹豫,这两个字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那男子轻轻抬眼,似乎水涵的回答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微愣了片刻,问道:“刚刚卖你的人是?”
“一个畜生!”水涵冷冷地从牙缝里吐出这几个字,扭头朝楼下看去。那男人依旧虚伪着张苦瓜脸,与来人讨价还价。
男子起身走到水涵面前,细细打量着她,嘴角不觉浮现一抹满意的笑。他探出略显冰冷的五指拉过水涵,薄唇微启,柔声说道:“走。”
“去哪儿?”
“回家。”
“家在哪儿?”
“翠云阁!”
水涵的头‘嗡’的一声,惊呼道:“妓院?!”
“从今以后,那儿就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