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岁末,正是北方的三九隆冬。然而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连同着四季如春的扬州城内都漫天飘舞起了鹅毛般的大雪。厚厚的积雪覆盖在冰镜般的西湖上,岸旁的垂柳都拉耸着脑袋,几艘乌篷船依次停在柳树的下面,艰难地挨着这一个异常罕见的冬天。
一个年龄不过七八岁的小女孩在狭小的船头点着一只火炉,熬着一锅药汤。她搓了搓被冻得没了知觉的小手,将熬好的药汤盛在碗中,猫着腰走进了船蓬。
“娘,喝药了。”女孩将药碗放下,拍了拍婉心,小声唤道。
婉心的眉头无力地跳动了一下。她吃力地撑开眼皮,女孩赶忙端起药碗递了过去,喂她喝下,然后坐在她的身旁,问道:“娘,你身上好些了吗?”
婉心望着女孩,疼惜地摸了摸她的头:“好多了。”
女孩握住婉心纤细的手腕,眉头微微一皱:“娘,你又清瘦了不少。”
婉心嘴角漾着一抹淡淡的笑:“不碍的。”
“娘……”女孩垂下了头,她不想让婉心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水。
婉心望着她,心下暖暖地笑着。这一张小脸,五官精致,皮肤白皙,与九年前的自己,是多么的相像啊!
九年前?婉心心下一阵颤动。不知不觉已经整整九年了。她想起了九年前的那个夜晚,缠绵的雨丝随风飘洒,水银般的月色洒满西湖,在这个不大的船蓬内,‘喂’老爷对她说:“记得等我。”她笑着说:“记得我在等你。”然而九年过去了,‘喂’老爷却再没有回来。
‘喂’老爷走后的一个月,婉心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八个月后,也是这样一个冬天,她在这乌篷船的船蓬内,喊破了喉咙,咬碎了牙,才将孩子生了下来,是个女孩,瘦小枯干。婉心抱着孩子,心酸地哭了。
孩子生下整整半年都没有名字,婉心在这半年中痛苦地煎熬着,等待着。这一等又是半年过去,她没有等到‘喂’老爷的归来,却等到了从长安城传来的一个消息:皇后殡天,皇上拟诏,举国大丧。那一刻,婉心知道,‘喂’老爷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擦干了多年的眼泪,让女孩跟了自己的姓,取名潭水涵,至此相依为命。
婉心轻轻牵动嘴角,一阵酸楚,一波苦涩。那双在岁月洗礼下而变得暗淡枯涩的眸子忽然燃起了些许光亮,水涵的面容在她的眼前一点一点变得模糊起来。
“娘,你怎么了?”
“水涵,娘累了,想睡一会儿。”
水涵揉了揉发红的眸子,为婉心腋了腋被角:“娘,你睡吧,我不吵你,我给你弹一段琴,好吗?”
婉心含笑,轻轻点头。水涵将一把古筝放在双膝之上,专心致志地弹了起来。婉心缓缓合上眼眸,一缕弥音在她的耳边轻轻回荡:一对紫燕儿雕梁上肩相并,一对粉蝶儿花丛上偏相趁,一对鸳鸯儿水面上相交颈,一对虎猫儿绣凳上相偎定。噫,觑了动人心……
第二天清晨,凛冽的寒风将西湖上的积雪刮出一道一道痕迹,乌篷船的岸上站满了以摆渡为生的人们。船蓬内,水涵面无表情地看着婉心安详的面容,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弓身走进船蓬,对着她说道:“孩子,别哭,你娘走了,还有我们大伙呢,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言语一声。”
水涵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婉心,目光不曾移动半分:“我没哭。”
老者一怔,那一腔安慰的话生生被她的三个字给噎了回去。他愣了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出去。
寒冬的沉寂中,水涵的喉咙突兀地吞咽了一下。她拿起一块毛巾,开始为婉心擦拭身体。又是一名大婶模样的女人走了进来,怀里抱着块寿布,和几两散碎银子,说道:“水涵,这是大伙的一点心意,你拿着,好为你娘操办后事。大家船头船尾这么多年,抬头不见低眼见的,谁的心里都不好受。哎,怎么也没想到,昨天还好好的,这才一夜的功夫,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水涵抬起头,稚嫩的脸上一双眼眸干涩的没有一滴眼泪,目光淡定的让人有些生畏:“劳烦婶子替我谢谢大伙的好意,寿布我收下了,但是这银子我不能要。”她接过寿布,仔细为婉心盖上,盖到肩头的一刻,她的双手顿了顿,有了些许颤抖。
女人道:“孩子,这都什么时候了,别说你娘出殡要钱,就是你以后的日子,不是还得过下去吗?过日子就得用钱!你一个女孩子家,两手空空的,这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婶子,你也说日子还得过下去,既然要过下去,就得靠我自己。第一次拿了你们的钱,就会想着第二次,一来二去,丢了本分不说,就连活下去的本钱都没有了。”水涵解下婉心佩戴多年的玉佩挂在了自己的胸前:“我娘在天有灵,会保佑我的。”她将玉佩腋进衣服里,最后望了一眼婉心安详的面容,寿布缓缓落下,将婉心完整地盖住,只留下那一头黑发遗留在外,仿佛在继续歌着她的情,她的愁。
三天以后,水涵将祖辈留下的乌篷船和婉心生前买给她的琴一起卖给了一名摆渡的伯伯,那伯伯人不错,以前经常照顾着她和娘亲。她用卖船得来的钱为婉心出了殡,安葬在城外的一座山脚下,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扬州。
几个月后,晚春的微风吹拂着天边的浮云,阳光一束一束投落在一条通往村庄的石子路上。水涵站在路旁,用一只脏乎乎的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张望着几步以外的一个茶水摊子。卖茶的老婆婆进进出出,目光不经意间看到了她,于是走进摊子里端了碗茶走出来,招呼道:“孩子,渴了吧?来,喝碗水吧。”
水涵挪动了一步,又站住了。她低下头,搓着破旧的衣角:“我没有钱。”
老婆婆慈祥地笑了笑:“傻孩子,不要钱,来,喝吧。”
水涵走过去接过碗,咕咚咕咚大口喝了个底朝天。她将碗放下,用袖子抹了把嘴:“婆婆,我没有钱,我帮你干活吧。”说着,她麻利地将身旁刚刚用过的茶碗收拾好,拿进摊子里面洗刷干净。
老婆婆跟在水涵的身后,笑眯眯地看着她:“孩子,多大了?”
水涵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说道:“八岁了。”
老婆婆又问道:“家里的人呢?”
水涵忙活着的手停了一下:“都死了。”
老婆婆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
水涵转身跪了下来:“婆婆,你收下我吧,我每天帮你干活,不用工钱,有口饭吃就行!”
老婆婆扶起水涵,幽幽地叹了口气:“孩子,不是婆婆不肯留你,只是婆婆家里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儿子要养活,里外里就靠这么一个茶摊,哎~”
一瞬失落从水涵的眼中闪过,她笑了笑:“婆婆,还有几只碗,洗完了我就走。”
夕阳一路拖着水涵的影子不舍地走着,一名三十开外的男子跟在水涵的身后,猫手猫脚地走着。水涵停下脚步,回过头看着男子,男子两手插在袖筒里,上下打量着水涵。
“想讨口饭吃?”
水涵点点头。
“跟我走吧。”
“干什么?”
“你会干什么?”
“我什么都会干,洗衣服、烧饭、劈柴,什么都行。”
“够了,走吧。”
男子转身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看着她。水涵迟疑片刻,跟了上去。
走了一会功夫以后,男人在一座大茅草屋前停下,掏出腰间钥匙,打开屋门,里面黑洞洞的一片。男人看了眼水涵,说道:“进去吧。”
水涵站在屋门口向里面张望,却不料男子从后面将她一推,她一个踉跄,摔在了屋里的地上,身后的大门哐当一声关闭。随着一声锁头扣上的咔嚓声,水涵看清了屋内或坐或躺着的几个孩子,她的脑中顿时嗡的一声,一个咕噜爬起身,用力拍打着大门:“你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放了你?哼哼,等你给老子赚够了钱,自然就会放了你的,乖乖呆着吧!” 男人对着大门呸了一口,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