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的翠云阁喧闹异常,水涵被楼下传来的阵阵欢笑与乐器声扰得无法入眠。她起身走出房门,倚着阁楼的木梯扶手向下张望。
白日里沉寂素雅的楼面已经全然换了一副模样。楼内歌舞升平,官客络绎不绝,一股一股地涌进翠云阁。宽敞的大厅内人声鼎沸,张张红木圆桌上摆满了各色酒菜,歌姬们抚琴弄乐,弹奏着一曲曲红尘痴怨;舞妓们甩着宽大的广袖在明亮的烛火下偏偏起舞,飞旋着舞不尽的凡尘迷恋。寻欢作乐的官客以竹筷敲着杯沿,合着拍子,摇头晃脑地沉迷着。一名身着红兜粉衫的女子轻依在一名相貌丑陋,壮大肥硕的男子胸前,娇唤一声:“官爷,再饮一杯吧。”那女子媚眼横飞,项前的金香玉环闪着迷醉的光彩。男子那双黄豆大的眼睛流露出贪婪猥亵的光芒,他伸出粗短的五指,在女子雪白的颈子上蜻蜓点水地抹了一把,谄媚地笑道:“烟姑娘肤若凝脂,细腻柔滑,美!”
女子娇嗔道:“官爷就知道取笑奴家,不理你了!”说罢,眼波一横,柳絮一般盈盈起身,作势要走。男子哪里放得,连忙拉住女子,讨好地笑道:“喝酒,喝酒!”
水涵默然地看着楼下,一缕不明的情绪在胸口散布开来。她深吸了口气,视线不经意间落到厅内靠窗的一个角落里,一名白衣男子慵懒地坐着。那面容如白玉一般温润,目光淡漠无波,好似不被眼前的声色所动,修长的两指端起酒盅,送至冰薄的唇边浅啜一口,月白色的领口处,喉咙缓慢地蠕动了一下,优雅而华美。
她的目光被那男子所吸引,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与那鸿漾几近相似。她皱了皱眉,顺着木梯扶手走了几步,鸿漾不声不响地来到她的身后,问道:“好奇吗?”
水涵受惊一般回过神,惊讶地看着鸿漾。
“怎么了?”
水涵看了看鸿漾,又看了看楼下的男子,心下缓缓舒了口气。那男子虽然貌似仙冥,远胜鸿漾,但眼底却透着阵阵冷漠,有些阴柔之气。她摇了摇头,说道:“那里有个男子,与你倒有些相像呢。”
“哦?在哪?”
“就在那……”水涵回过身去,探出的手指却顿在了半道。她眨了眨眼睛,瞪着厅内靠窗的那个角落,除了一只空荡荡的酒盅,已经空无一人。
鸿漾笑道:“人多杂乱,许是看错了。”
水涵依旧望着楼下,她不相信自己会看错了这样一个人,尤其是……这样一个男人!
鸿漾双手支在扶手上,看着楼下的一众姑娘们,问道:“她们怎么样?”
水涵视线的再度落在刚刚那位烟姑娘的身上,那婀娜的身姿如风中弱柳从官客中撩过,留下一串又一串如丝般缠绵的眼波。
“你调教出来的?”
“不是。”
“那是谁?”
“宝妈。”
水涵怔了一下。
鸿漾继续问道:“她们怎么样?”
水涵:“不错。”
鸿漾:“是吗?”
水涵:“你不满意?”
鸿漾:“也许你会成为那个让我满意的人。”他用余光看着水涵。水涵又是一怔,她慢慢转过头。鸿漾迎上她的目光:“你会吗?”
水涵看着他,那双蓝眸闪着幽幽光亮,隐隐泛着一丝冰薄的笑意。
鸿漾含笑,倾身靠近她:“怕吗?”
水涵退后一步,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续而淡淡一笑:“只要我想。”说完,转身回房。
晓破五更,夜光隐退,署色降临,黑白交替之色漫布整个苍穹。鸿漾的房间里泛着一抹昏黄的烛光,似乎整夜未眠。宝妈端着茶点送进来,鸿漾放下手中的书,责备道:“楼里那么多丫鬟,怎么又要自己动手?”
宝妈将茶点放在桌子上:“这么多年都习惯了,换个人伺候你,还真有些不放心。”
宝妈笑了笑,鸿漾也笑了笑,。笑过之后是一阵沉默,很默契的沉默,很想说点什么,也应该说点什么,但又再次默契地等着对方先开口。
鸿漾拿了块茶点,反复端详,却没有要吃的意思。宝妈坐着,很安静地坐了一会,起身说道:“爷先用着,我出去看看。”
鸿漾终于将茶点放回盘子中,捻了捻手指,说道:“你有话要说?”
宝妈站定脚步:“是。”
鸿漾道看着她的身影在烛光下晃了一晃:“水涵这丫头……”
“你不喜欢她?”
“自然不是。”宝妈回过身,淡淡一笑:“只是这丫头看人的眼神,跟你小时候是一模一样。”
鸿漾略微怔了一下,轻笑道:“是吗?”
宝妈道:“爷不觉得吗?”
鸿漾不说话了,他的脸上浮现了一丝迷惘与茫然。几年前宝妈带着他开起了翠云阁,楼里的姑娘大多是宝妈挑回来的,没有一个身价超过十两,然而今天,却是一个例外。他在心下笑了笑,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双眼眸,那是属于水涵的眼眸,里面充满了坚韧和倔强,好像一只不肯屈服的困兽,目光冷冽傲然,却隐隐透着些不安,冷眼看着世俗的丑恶,却又无力去挣脱命运的束缚。就是这样一双眼眸,透着防备与警戒,有一些迷惘和不甘,不经意间便射进了他的胸口,穿透了他的心。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也许吧,她将会是第二个我。”
宝妈心头一颤:“爷,这丫头是无辜的!”
鸿漾收住笑,眼中撩过一丝冰冷:“无辜?当年的我,又是何其的无辜!”
宝妈道:“爷……”
鸿漾抿了抿嘴唇,缓和了语气:“你觉得她怎么样?”
宝妈道:“这丫头论品论貌都是一流的美人胚子,只是性格恐怕不好驯服。”
鸿漾赞同地点点头:“让她做这翠云阁的头牌,如何?”
宝妈怔了一怔:“爷,这丫头做不了烟花女子。”
鸿漾道:“哦?”
宝妈道:“这楼里的姑娘都是三月的桃花,盈盈枝头闹春意,独独这水涵是朵玫瑰,生来便带着刺。拔了,会失了本色,不拔,只怕任谁碰了都要扎手。”
鸿漾笑了笑:“这份冷傲和孤绝确实不应是烟花女子所有,但也是做翠云阁头牌的根本。”
宝妈心下一颤,长长地吐了口气:“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会好好调教她的。”
鸿漾望着宝妈的背影,问道:“你就不问我为何非要选中了她?”
宝妈停在门口,回身说道:“刚刚我不是说这丫头与你小的时候太过相像?也许,这就是你挑中她的原因吧。”
鸿漾一阵沉默,眼波如水,层层荡开。
宝妈望着鸿漾,慈蔼地笑了笑:“爷,我先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