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妈抱着一只精致的梳妆盒在水涵的门前停住,屋内的灯火透着门缝虚弱地跳动着,水涵正在一遍一遍练着鸿漾前日里交给她的茶道。那动作看起来有些生硬和笨拙,促使着茶汤不住地洒出来。宝妈笑了笑,将梳妆盒置于桌上,从后面握住水涵的手,指点道:“手腕要柔软灵活,应该这样。”她将水涵的食指扣在壶盖上,手腕一挽,壶嘴倾斜,茶水如同一条清湛的水线,顿时充满了茶杯,点滴不漏。
她坐下来,问道:“起得这么早?还是一夜没睡?”
水涵放下茶壶,腼腆地笑了笑:“宝妈找我有事吗?”
宝妈摸了摸那把紫砂壶,这些都是鸿漾最最钟爱的东西,宝贝一般,每一件都是精心挑选回来的,平日里除了自己,断不会让其他人去碰。她深吸了口气,说道:“鸿爷交给你的?”
水涵点了点头。
宝妈淡淡一笑:“这里是青楼,你不怕?”
水涵垂下眼看着茶壶,没有作答。
宝妈借着烛火细细端详着水涵,五官清秀,眉目如画,唐宋山水一般,一片清明。她拉过水涵的手,坐到梳妆镜前:“来,我为你打扮打扮。”
宝妈将梳妆盒一一打开,满满一屉的翠羽明彆,瑶簪宝珥,好不华美。她取出白玉嵌钻梳慢慢梳理着那一头乌黑的发丝,流光波动,绸缎般轻盈。她将发端握在指间轻轻一挽,赤金翠凤正中簪上,左边凤抬头,右边金步摇,未熄灭的烛火借着偶尔的堂风雀跃地跳动着,波光流泻,摇曳着青鸾铜镜中那张略显得稚嫩的面容,如落花出尘,清丽别致。
宝妈呆住了,水涵呆住了。黎明前的静寂慢慢沉浮,一朵一朵,一片一片,填满整个房间。
宝妈慢慢抚过流光溢彩的金步摇,叹道:“多美啊。”
水涵没有说话,她不知道宝妈说的是她,还是那发上的金步摇。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眼波平静,眉宇淡然,不似红尘萌动,却隐隐含着一腔愁怀。
愁怀?水涵不由得一颤。不,这缕情绪是属于娘亲婉心的。婉心的愁怀是源于一个无情无义的男人,那么她呢?又是源于何处?婉心吗?……
宝妈神情迷惘地看着铜镜里的水涵,幽幽说道:“这便是浮华,是尘嚣。没有浮华便没有尘嚣,没有尘嚣便没有这万丈红尘,没有那哀鸿遍野的情感纠葛与势力争夺。”
哀鸿遍野?好强烈的字眼。水涵心下一震,她听出了弦音之外的悲凉与感伤。她望向宝妈的眼眸,眸中的水有些干涸,眼角的条条细纹满载着岁月的蹉跎,哀伤落地,无声无息。
“宝妈……”
宝妈将指尖置于唇畔,示意水涵不要说话。她打开胭脂,为水涵细细涂抹,力道轻柔,尽心尽意:“女人是花,开得再是绚丽,无人驻赏,也是徒劳。然而男人却是风,一阵吹过,万红哀落。女人不能靠着风,待风停花落,便是一世浮华散尽,这便是命,女人的命!”
女人的命?水涵的胸口开始有了一些涌动。这便是命运的初衷与卑微不堪吗?她愤愤地拔下头上的金珠银钗,起身说道:“宝妈,天亮了,我去洗脸。”说罢,匆匆走了出去。
水涵如一阵疾风般在廊子上飞速走着,一股莫名的情绪顶在胸口,烦闷,压抑,一股一股地膨胀,挤满了她瘦小的身躯,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正走着,嘭地一下迎面撞上一个人。水涵踉跄一步,还没有站稳,只听一个清脆的声音说道:“我的妈呀,这大清早的,谁这么火烧眉毛,赶着投胎去吗?”
水涵站定脚步,连忙说道:“对不起,我……”
被撞的女子揉了揉额头,漂亮的眼睛上下翻飞着水涵:“咦?你是新来的丫头吗?”
水涵抬眼望去,好一个精致的上等美人!看起来有几分面熟,却又一时间想不起来。
那美人眉头一皱,纤白的手指在水涵的眼前晃了晃:“喂,你看什么呢?”
水涵回过神,说道:“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女子抖了抖裙摆,颇为不满地说道:“什么你不你的,我有名有姓,我叫洛烟!”
洛烟?水涵一怔。可是那晚她从楼上望见的那个千娇百媚的烟姑娘?
洛烟问道:“你呢?叫什么名字?”
水涵道:“我叫谭水涵。”
洛烟:“谭水涵?可是鸿漾新买进来的那个?”
水涵淡淡一笑:“算是吧。”
洛烟眉梢一弯,笑道:“听说你来了有些日子,一直都还没机会去见,今天算是歪打正着了。对了,你刚刚急匆匆的是要干什么去?”
水涵低下头,下意识地用袖子蹭了蹭脸:“天亮了,去梳洗一下。”
洛烟跟着她来到后院,边端详着边道:“画得这么漂亮,洗掉了真可惜。”
水涵从井里提出一桶水倒入盆中,水声淹没了洛烟的话,她似乎没有听到。
洛烟从木桶中盛出一瓢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谁给你画的?”
水涵放下木桶,淡淡说道:“宝妈。”
“噗!”洛烟将嘴里的一口水结结实实地喷了出去:“谁?”
水涵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宝妈,怎么了?”
洛烟扯过袖子擦了擦嘴:“那个老女人,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
水涵下意识地瞥了眼楼上关闭着的窗户:“老女人?”
洛烟一笑,趴在她耳边说道:“就是我们这的老鸨,还好你刚才撞到的是我,要是她?哼哼……”她两手叉着腰,小声问道:“她刚刚跟你说什么了?”
水涵垂下头,甩了甩手,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她说女人是花,开得再是绚丽,无人驻赏,也是徒劳。然而男人却是风,一阵吹过,万红哀落。女人不能靠着风,待风停花落,便是一世浮华散尽,这就是女人的命!”
洛烟瞥瞥嘴:“瞧不出来,她也能说出这样的话,还真是小看她了。”
水涵双手停在半空,盆中的水波层层摇曳着清冷的晨光,让她的心也跟着晃了一晃。她擦干双手,淡淡说道:“天亮了,我该回去了。”
洛烟拦住她,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水涵摇了摇头:“鸿漾吩咐过,不许我下楼的,我该回去了。”
她慢慢走回房间,宝妈已经不在了,未熄灭的烛火在静谧的晨曦中兀自燃烧着。她端坐镜前,目光从铜镜中扫视着房间的一切,最后落在一夜都未展开的绣被上。她想起了婉心,还有宝妈的一席话。原来那幔帐之下的柔情翻涌,几多情迷,几多痴醉,最终却都是风中的云雾,一吹即散。就好像那台子上的戏,男唱情,女唱痴,曲终人散,各奔东西,两不相干。
微弱的天光一束一束从翠云阁的窗子里透了进来。水涵吹灭了蜡烛,起身躺到床上,随手翻起一本书。宝妈没有来,她需要做的便只是看书,写字,画画,偶尔也会弹上一段琴。她的琴声安逸,平静,仿佛迎风的花朵,静静等待。
早饭过后,鸿漾为她送来了前日里定做的衣衫。那衣衫用红纸包着,方方正正地摆在榻上。那颜色看起来有些刺眼,仿佛是待嫁的新娘,正在等待着新郎掀起红盖头的一刻。水涵没有打开它,甚至没有张望一眼,她只是静静地弹着琴。
鸿漾坐在桌旁看她,眼底含着淡淡笑意。他问道:“怎么?不喜欢?”
水涵双手按住琴弦,琴声戛然而止。她瞥了眼床榻,然后说道:“今早我撞见了一个人。”
鸿漾问道:“哦?是谁?”
水涵收回视线,看着他:“洛烟。”
鸿漾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
水涵又问道:“她是楼里的姑娘?”
鸿漾道:“她是这里的花魁。”
水涵道:“花魁?”
鸿漾点了点头:“翠云阁每隔两年都会举行一次拔筹大赛,拔得头筹者,便就是花魁。”
水涵看着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鸿漾继续说道:“一个月后就是翠云阁再度拔筹的日子,花落谁家,还未有定数。”
水涵垂下眼,手指有意无意撩拨着琴弦,一缕琴音弥散。
鸿漾道:“也许是你,也说不定。”
水涵抬眼看他,眼中含着意外:“我?”
鸿漾淡淡一笑:“只要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