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初上柳梢,翠云阁楼外的红城烛光摇曳着的灯笼,喜庆,亮丽,红查枝头闹春意。水涵看着青鸾铜镜中的自己,那葱管一样的手指沾着淡淡的胭脂,在素白的颜面上抹、画、勾、点、擦,浓妆之下的清秀,如上色的丹青,美艳的画。她取出白日里鸿漾送来的广袖长袍,轻轻一抖,烟霞凌空,织锦缀花,穿在身上,趁着她淡定的面孔,平地添了几分冷艳。
她的嘴角浮现一抹不明意境的冷笑,续而在房间里一步三摇地走着, 眼波平稳,心静如镜,石沉大海般,一切成空,只剩下一息执念。她缓缓地走着,忽然间,脚下的路没有了,变成了一条又细又长的丝。她走得小心翼翼,愁绪万千,耳旁的声音渐渐隐退,那西湖两旁成排的垂柳舞弄着柔软的枝条在微风下飘摇,记忆如水一般滑过。
一阵莺歌平地响起,笙歌深处,酒醉人迷。水涵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斜倚在窗前,瞭望着外面那盈盈役役的众生画面。
洛烟那袭广袖长袍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尾摆,馨香落地,如风中金线,袅袅而过。那些楼里的红粉知客,醉眼朦胧,无不留恋于这烟花之地,失了魂,丢了魄,抛却了家小,只将那一脸迷醉献于柳巷万花之中。水涵看着眼前的一幕一幕,嘴角的笑意越发深沉,扶着窗棂的手指渐渐收紧:娘亲啊娘亲,你可曾看到这些男人丑恶的嘴脸?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人让你倾尽一生来守望着哀伤?
‘嘭‘的一声,窗户被用力地关闭,水涵转身走出房间。门外一片喧嚷,夜的华靡。洛烟正在浮华与尘嚣中飞舞着广袖,上下翻飞,舞得满江花红。那眼神含笑,却锐利得刀片一样,一下一下挥舞在眼前张张谄媚的笑脸上,尽透着讥讽。这便是风尘中的女子,一生阅人无数,览尽天下贪婪与丑恶,却要用那浓妆承载着笑颜,在红粉知客中醉眼望花,在万千唾骂中苟延于世。
水涵的双目定格在洛烟的身上。舞起,舞落,万艳同悲。洛烟摇摆着纤细的腰肢走到一旁,水涵的目光还未来得及跟上,就落在了一件白衣之上。
那是月的颜色,惶惑而迷幻。那男子的眼神在水涵身上撩过,续而停住,深沉寂寥的蓝眸中闪过一缕凄迷,那是贯不可及的孤寂与静默,仿佛是一缕哀寞的情愫。水涵的心忽然有了一些细微的刺痛。她不受控制地沿着楼梯朝男子走去,每走下一阶,都好似一个沉重的脚印踏在心坎之上。
忽然一条身影横在了她的面前,洛烟奇怪地看着她那一身打扮:“你怎么下来了?”
水涵没有理会,她看着男子,两道目光在空气中如丝般纠缠。
洛烟拉住她,小声说道:“快回去。”
水涵目光呆滞,仿佛没有听见。
洛烟紧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快走!”说完,便将她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洛烟的房间在厅堂的正中央,正东的位置托显出她于翠云阁不凡的地位。她关上房门,问道:“你怎么了?”
水涵呆呆地看着门板,半晌,淡淡叹了口气:“没事。”她抬眼打量着房间,屋内轻纱粉帐悬挂榻前,鸳鸯秀被整齐地叠着,透着一股子蜜一般的惶惑与暧昧。这显然与她的房间是截然不同的。
洛烟斟了茶递过去,问道:“怎么?还不跟我说?”
水涵浅浅一笑,目光落在窗前的一把朱漆古琴上,这琴与鸿漾送给自己的那把几近相似,只是上面雕着的是一朵怒放的牡丹,而不是素雅的春兰。她起身来到琴前,反复端详。洛烟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水涵道:“这琴……是宝妈送你的?”
洛烟摇了摇头:“不是啊,是鸿漾买给我的,怎么了?”
水涵垂下眼,随意拨弄了一下琴弦:“没什么,随便问问。”
洛烟道:“你会弹琴?”
水涵道:“而时学过一点,不过皮毛而已。”
洛烟眼睛一亮:“哦,原来前些日子里楼上传来的琴声是你,我还当是鸿漾呢!”
水涵道:“鸿漾?他会弹琴?”
洛烟笑道:“你不知道?”
水涵摇了摇头。
洛烟继续道:“他弹得很好,不过他脾气很怪,很少去弹。之前夜里听到琴声,我还当是他在教你呢!”
水涵淡淡说道:“他只是叫我参加下个月的拔筹大赛而已。”
洛烟吃了一惊:“你答应了?”
水涵垂头不语,只是拨弄琴弦。
洛烟按住琴弦,琴声戛然而止:“为什么?”
水涵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什么为什么?”
洛烟道:“你不属于这里,为什么要答应?”
水涵的嘴角漫过一丝冰澈的笑意:“我有得选择吗?”
洛烟道:“只要你想,鸿漾是断不会强迫你的!”
水涵垂下眼,嘴角的笑意越发深沉:“要听琴吗?我也是甚少弹给人听的。”她将双手抚上琴弦, 十指微扬,琴声幽幽,铮铮不息。她弹的是《夜行船•秋思》,婉心生前弹过的曲子。
百岁光阴一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洛烟静静地听着,仿佛从那琴声中听到了一些什么。曲毕,弦音未散之际,她看向水涵,眼中流过一抹感伤。
“你的心乱了。”
水涵看着微微颤动的琴弦,嘴角稍稍牵动了一下。
洛烟淡淡一笑:“都说弹琴时要心如止水,若是没有心,何来的止水?不过是把那一波红尘之水困在心中,反复摇曳,自斟自饮罢了。”
水涵咀嚼着她的话,她知道,她的心也没有平静。
“你在这里多久了?”半晌,她轻声问道。
“好久了,打记事起,差不多就在这里了。”洛烟浅啜一口清茶,浓浓的苦味回荡在她的喉间。
“被卖来的?”水涵问道。
“应该说,是被买来的!”洛烟笑了笑:“你可能不知道,在楼里讨生活的姑娘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互不问往事,不问过去,因为只怕任谁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故事,不愿提起。”
“对不起,我不知道。”
“干嘛道歉?我不像她们,没有那些个不堪回首的事,只是大多都记不得了。现在还能依稀想起来的就是当年随着爹娘从甘肃逃难过来,一路上到处都是快要饿死的饥民,为了能换口饭吃,我就稀里糊涂的被带到了这里。”
“你恨他们吗?”
“为什么要恨?当年的情形谁又有得选择?更何况,那时我还有一个不到三岁的弟弟,有饭吃才能活下去,不是吗?” 洛烟耸了耸肩,似乎并不介意。然而她的话早已泄了底,不是不记得,而是记得太过清晰,太过深刻。
她放下茶杯,问道:“你呢?”
“我?”水涵微微一怔:“我娘死了,我被人贩子捡回去,然后卖到了这里。”
“那你爹呢?”
“我没有爹。”水涵脸色一沉,语气瞬间冷了几分。
洛烟一愣,显然已经知道自己问错了话。她重新斟了茶,递给水涵,笑道:“这是新近的大红袍,回香很浓郁,不尝尝吗?”
水涵接过茶杯,端在两指间转动,良久,淡淡说道:“他为了前程,抛弃了我娘。我娘等了一辈子,守了一辈子,到头来不过是人走茶凉,风华陪葬。”
洛烟嘴角的笑意凝住,她顿了顿,问道:“你恨他?”
水涵压下一口茶,声音透着分冷漠:“我娘都不恨,我有什么可恨的?”
洛烟起身来到她的身后,五指轻盈地在她的发丝上滑动,声音透着分怜惜:“但是你赔上了自己,怎么这么傻呢?”
水涵放下茶杯,嘴角漫过一丝苦涩。洛烟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道:“拔筹而已,我来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