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云阁的大门被砰的一声关闭,洛烟与水涵背靠着门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然后相视一笑。洛烟顺着门板坐在地上:“丫头,咱们闯祸了。”
水涵顺了口气,跟着坐下:“他是干什么的。”
洛烟:“他是城里一个富商的儿子,好像是做粮油买卖的。”
水涵:“粮油?那跟官府应该有不少结交吧?”
洛烟点了点头:“恩,差不多吧。”
水涵淡淡一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洛烟叹了口气:“要是鸿漾在就好了。”
水涵心下一动,起身拍了拍洛烟的肩膀:“走,回房看看雪球。”
轻扬的琴声弥漫整个房间,洛烟不顾形象,四仰八叉地趴在床上,困倦地眨着眼睛看向弹琴的水涵。
“丫头,你弹得真好听。”
水涵笑笑,按住琴弦:“还不起?”
洛烟懒洋洋地翻了个身:“什么时辰了?”
水涵道:“差不多申时三刻了。”
洛烟伸着懒腰喊道:“沐浴更衣,准备起驾!”
水涵笑嗔道:“真准备出去?不怕那位唐少爷来搅局?”
洛烟下地,舒展一下筋骨:“你不是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吗?那我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还能把天捅个窟窿?”
水涵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洛烟道:“这不就得了,我就是翠云阁的天!”说完,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当然,是咱们鸿爷不在的时候。”她冲水涵吐了吐舌头,然后开始梳妆打扮。
残阳飞逝,夜华初上,翠云阁内,何等的雍容华贵,灯火辉煌。一桌盛宴,薄情盛载着浓妆,欢颜笑语间,一波酸楚泛入胸口,笑,越发紧涩,无虚无实。
水涵挑着夜灯,于阁楼上盈盈向下张望。她在看洛烟,看她那掩埋在浓妆之下无人窥晓和不屑理会的情怀,掩在心底,却浮在眉梢。
西厢幽径月满楼,和衣伴中秋。
檀香数屡,一叶柔情,花默水空流。
珠泪落砚书锦绸,迷离相思透。
夜来风骤,梦中尤记,手护鸳鸯袖。
快到中秋了。水涵下意识地扯了扯身上的衣服。楼下被众官人簇拥着的地方,洛烟正在弹着曲,唱着歌。
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时寂寞心。
水涵轻叹一声,起身走回房间。一抹身影跟在她的身后,缓步走上阁楼。水涵没有看到地上的影子,却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她回身望去,却又是那袭月一般的白衣。
水涵站住,与那男子相望许久,问道:“你是谁?”
男子不语,眼底含着凄凉与落寞。
水涵秉着火烛的手微微一抖。她走近一步,又问道:“你是谁?”
男子沉默,那抹笑慢慢淡化在绝美的唇角。苍凉浮上眼帘,水一般的蓝眸之中,哀伤如血,滴滴流露。
水涵的心跳一瞬间停止。她又走近了一步,问道:“告诉我,你是谁?”
男子望着水涵,一波苦涩诠释在他清湛的眸底。他颤抖了片刻,轻声唤道:“雪。”
那声音小如叮咛,宛若呢喃,却如同午夜的雷鸣,从水涵的头顶直穿而下,击得她魂飞魄散,没了方向。
‘当啷’一声,烛台落地,火苗被疾风熄灭,徒留下一缕烟雾,在黑暗中袅袅弥漫。水涵看着男子,泪眼朦胧,瞬间若大的阁楼只有一个他,若多的人声渐渐听不见了,整个天地小了,只有他不停地放大,放大……
“告诉我,你是谁?到底是谁!”水涵失了理智,她一步疾过一步,步步向着男子逼近。那男子哀寞地牵动嘴角,脚步不动,身影却在黑暗中慢慢化成一抹幻影,随风而逝。水涵急了,急得扑了上去,然而幻影成空,她扑到的,却只是地板上一撮未来的及清理的尘土。
水涵伏在地面,双肩簌簌发抖,一只手掌紧紧握住,仿佛一旦松开,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一阵纷杂的脚步声践踏在木梯之上,震得阁楼的地板都跟着颤动。两名女子相继跑上阁楼,看到地上的水涵,都不约而同的一愣,然后七手八脚地上去搀扶:“涵姑娘,你怎么了?”
水涵垂着头,将眼睛在衣袖上一带而过:“没事,夜黑,不小心绊倒了。”
“绊倒了?”一名女子奇怪地看着阁楼上平坦的地面。
水涵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这才听到楼下那乱作一团的吵杂声,不禁问道:“楼下怎么了?”
另一名女子望了眼楼下,这才想起上楼的目的,赶忙说道:“涵姑娘,那个唐少爷来生事,烟姑娘说让你躲一躲,别露面。”
“躲?”水涵笑了笑,似乎还掺杂着一声冷哼:“为什么要躲?祸是我们闯的,要担就一起担。”说完,整理了一下衣衫,大步走下楼去。
楼下,唐少爷翘着二郎腿歪在一张八仙椅上,身后站着四五个打手,一脸无赖地看着洛烟。这些年来他已经在洛烟的身上熬费了太多的耐心和金钱,如今可算逮到一个机会,自然是要讨将回来些的。他给了洛烟两个选择,一是今晚跟了他,二是天亮之前赔偿一百两黄金。他自然知道翠云阁再有实力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变出这么多钱来,他至始至终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洛烟。
洛烟看着唐少爷,脸上挂着抹冰凉的笑,一只竹筷握在她的掌心里,已经有些按耐不住。水涵拨开人群,不慌不忙洗走到洛烟身旁,按住了她那只即将生事的手,在她耳边悄声说道:“洛烟,不可胡来。”
唐少爷看到水涵,眼睛一亮,笑道:“呦呵,这丫头原来也在,少爷我今天也算没白跑这一趟。”
洛烟看到水涵后更加生气,低声吼道:“你下来干什么?帮倒忙还是看笑话?快回去!”
水涵没有理会洛烟,她对着唐少爷温和地一笑:“唐少爷有礼了。”
唐少爷贪婪地看着水涵,指了指脚踝处缠着的纱布,讪笑道:“正好你也来了,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你们今天伤了我,就要给我赔偿,这要求不过分吧?”
水涵道:“不知唐少爷打算让我们如何赔偿?”
唐少爷斜着眼睛将折扇一抖,说道:“我刚刚已经说过了,要么你们俩今晚跟了我,要么就在天亮之前赔偿我一百两黄金。怎么样?不亏本吧?一百两黄金啊!放眼瞧瞧,古往今来哪个烟花女子有过这样的身价?”
洛烟冷哼一声:“那倒是要多谢唐少爷厚爱了。”
唐少爷嘿嘿一笑:“那倒不必,我给你们半柱香的时间考虑,该怎么办,自己拿主意。”
水涵道:“若是这两样都不应允呢?”
唐少爷道:“不允?那就要看看是你们的腰杆硬,还是少爷我的官台硬!”
“畜生!”忽然,洛烟冲上去甩了唐少爷一嘴巴。唐少爷歪着脸,摸了摸嘴巴子上五个火辣辣的手指印,讥笑道:“烟姑娘这般惹火的性子,怕是除了本少爷,也无人能消受得起啊!”
水涵道:“唐少爷今天究竟是来干什么的自不用多说。但是常话说得好,打狗还得看主人,这翠云阁不大,可还有鸿爷撑着,唐少爷今天若一意孤行,怕是也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正待这时,莺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拉住唐少爷,笑道:“唐爷来我们这无非就是寻个高兴,烟姑娘向来是只卖艺的,这涵姑娘不过是鸿爷新近买来的丫头,您又何必拿她们二人作难呢?况且我们这楼里的姑娘都各有千秋,还不够您挑的?”
唐少爷冷眼看向莺莺:“怎么,是要拿你们鸿爷来压我?”
莺莺笑道:“唐爷冤枉人了,谁不知道您乃人杰也,我可不敢有这个意思。要不这样,唐爷赏我个脸面,今儿让我做东,多叫几个姑娘好好陪您,如何?”
唐少爷用扇子勾起莺莺的下巴:“爷平时最喜欢你的柔情似水,不过今天就想尝尝这烟姑娘的味道。洛烟,这楼里可都是你们的姑娘,怎么样,想好了没有?”
洛烟停了一会,然后缓步走到唐少爷面前,眼中含着怒意。唐少爷嬉笑道:“怎么?还想打我一巴掌?”
洛烟咬了咬牙,指了指水涵:“要我可以,不过你得放了她!”
唐少爷嘿嘿一笑:“一言为定!”
水涵拉住洛烟:“你疯了!”
洛烟道:“这里没你的事了,回房去!”
水涵不肯松手,她看着洛烟,耳边回荡着她白日里说过的话。她说她是天,她要扛起这片天,用那副看起来多少有些弱不禁风的肩膀。
洛烟嘴角漫过一丝冰凉的笑:“怎么?想要抢我的生意?你还不够资格。丫头,回去吧。”说完,用力将水涵推了出去。
正对着厅堂的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唐少爷三步并作两步乐不颠儿地走了进去。洛烟缓步迈过门槛,房门关闭的刹那,她对着门外的水涵撑出一抹笑容,那是天的苍凉与无奈。
水涵不肯罢休,再度冲了上去,却又被莺莺拦住。
“怎么,想有难同当?洛烟说得对,你还没有资格。”莺莺淡淡一笑,转身走去拦住了即将关闭的房门:“唐爷,您钟情于烟姑娘这本来是件好事,但有句话我不得不说,烟姑娘在我们楼里也不是一天两天,只卖艺不卖身也是鸿爷定下的规矩,这其中的缘由您可能还不知道。”
“什么缘由?”唐少爷问道。
“她是鸿爷的女人!要不要她,也得由鸿爷来定!”
唐少爷冷冷一笑:“怎么?你吃定了我会怕你们鸿爷?”
莺莺道:“这是哪的话,只是您在这城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了一个女人撕破跟我们鸿爷脸了,不值当。”
唐少爷走到门前,附在莺莺耳边道:“为了女人,什么都值!”他将莺莺推了出去,房门再度关上,沸腾的厅堂内却又是一个声音破空而下。
“慢着!”
众人纷纷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琥珀色长袍的男子慢慢走了出来。他看着门缝中的洛烟,然后一声不吭地走到正厅中央的一张最醒目的桌子前,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锭又一锭的金子从他那金线镶边的坎肩里被搁在了桌子上。
“在下张贸然,初到贵宝地,还想请洛烟姑娘赏面一叙。”
洛烟愣住,唐少爷愣住,厅堂里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张贸然看着唐少爷,拱手一揖:“在下洛阳人张贸然,路过此地,听闻洛烟姑娘之名,如雷贯耳,特登门造访,若得幸烟姑娘赏面,在下也不枉此行。若唐少爷今日肯不计前嫌,忍痛割爱,这些金子就是你的了。”
“我……我的?”唐少爷愣愣地看着金子,续而用手指了指自己。
张贸然道:“在下愿替烟姑娘请罪,还望唐少爷高抬贵手。”
唐少爷嘿嘿一笑,忙不颠儿跑了过去:“好说好说,既然张公子不远万里来到我们这里,那就是座上之客,在下自当尽到地主之谊,张公子,您请!”说着,便伸手去拿金子。
张贸然不慌不忙,手掌一掩,将金子盖住。他看着唐少爷,朝着洛烟递了个眼神,唐少爷连忙说道:“张公子放心,在下也是个言出必行之人,今天拿到了赔偿,日后定不会再找烟姑娘的麻烦。”
张贸然默默拿开了掩着金子的手。唐少爷乐不颠儿地将金子收起,欣喜若狂地跑了出去。
洛烟整理了一下心绪,从房里走了出来,径直走到了张贸然的面前,伏身下拜:“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公子大恩大德,洛烟无以为报,若公子日后有何要求,洛烟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张贸然扶住洛烟:“烟姑娘客气了。在下不过一届行商之人,多次路过此地,早就听闻烟姑娘美名,不但精通优格音律,还下得一手好棋,实乃不可多得的才女。在下曾几次想要登门造访,又怕唐突于姑娘。今日实属举手之劳,姑娘自不必挂在心上。”
洛烟起身说道:“难得张公子如此看得起洛烟,既然公子喜欢下棋,那洛烟今日就舍脸与公子切磋切磋,还望公子莫要耻笑。”
张贸然笑道:“能得烟姑娘顾盼之情,在下已是三生有幸。只是在下今日实属有要事在身,如若姑娘不嫌弃,择日定当登门拜访。”
洛烟福身道:“洛烟定当随时恭候,公子慢走,恕不远送。”
昏黄的烛火下,洛烟歪在椅子一声不吭。水涵斟好茶水递了过去:“想什么呢?”
洛烟接过茶杯,来回把玩:“在想那个张公子。”
水涵了然一笑:“之前似乎都没有听说过他。”
洛烟点点头,叹了口气:“是啊,凭空出现了一尊活菩萨,看来我真该去庙里烧点高香了祈个愿了。”
水涵道:“祈愿他日后不要回来替你赎身?”
洛烟眼睛一瞪:“胡说,我是祈愿他财运亨通才对!”
水涵哦了一声,并不说话。洛烟拉住她的手:“其实赎身也挺好的,可我就是舍不得你。”
水涵看她,眼中含笑:“是舍不得我,还是舍不得鸿漾?”
洛烟脸上一红:“那都是莺莺随口胡说的,哪有那么回事!”忽然,她眼睛一转,笑道:“不对啊丫头,好像每次说到鸿漾你的话都特别多呢?”
“有吗?”
“快说,是不是藏心思了?”
“我能有什么心思?”
“不许骗我!”
“不骗!”
洛烟咕噜着眼睛左瞧右看:“丫头,可别让我看出破绽!”
水涵噗呲一笑:“行了,天快亮了,早些歇息吧。”
洛烟拉住她,说道:“入秋了,天有些凉,我怕冷,不如你陪我吧?”
水涵笑笑:“那可说好了,你不许踢被子!”
洛烟点头道:“行,但是你也要保证,半夜绝不尿床!”
水涵一愣,迅速反应过来,追着洛烟打了过去,洛烟躲闪不及,开始反攻,一打一扭间,二人双双摔倒在床上。
夜凉如水。姐妹二人累了,卷了,就这样头挨着头,肩并着肩,风轻云淡,好梦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