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当水涵起床之时,发现院内已经有人来过。那人为她送来了曾经的古琴,几本词集,笔墨宣纸,和一餐早饭。她不知道这些东西是谁送来的,也无需知道,她要做的,便只是接受。默默地接受。
她将东西一一摆进房内,从容不迫,淡定异常。当摆放墨宝之时,她下意识地想起昨天在墙上看到的一副字,抬头一看,只是一个大大的‘思’字。水涵皱了皱眉,她想不出多少年前,当鸿漾将这个字挂在这里时的心情。那沉寂多年的墨色在岁月的洗礼下依然牢牢地印在已经泛黄的纸上,透着一股子深沉的沧桑,仿佛是要引人深思的。
水涵垂下头,踢了踢脚下的蒲团,转念一想,又跪在了蒲团上。抬头一瞧,这样的位置正好可将整个‘思’收进眼底,一览无遗。于是,她便跪在上面,开始了漫长的沉思。
午后的庭院,落叶纷飞。院门每日三次都被适时地打开,宝妈会为她送上一日三餐。而后,或站住看上一会,或转身默默离去,许久的时间内,两人从不曾说上过一句话。洛烟在偶尔的闲暇时候会来探上一探,带着雪球坐上一阵,便就离去。唯独鸿漾,从那日送她进来以后,便再未曾露面。
岁月匆匆,如水般流过。秋去冬逝,漫天风霜过后,早春的桃花迎风绽放,弥香阵阵。水涵坐在院内,轻手拨弄琴弦。她的心静,琴声更静,回荡在寂静的院内,足以让人驻足迷失,忘却身在何方。
庭院大门打开,没有往日碟碗不经意碰撞的声音,投落在地上的影子,也显得有些纤长。水涵轻轻抬起眼皮,鸿漾静默地站在门口处,凝眸望着她。水涵没有意外,她垂下眼,细心弹奏,直到一曲完毕,方幽幽说道:“来了。”
鸿漾笑笑,那笑是有些自嘲的笑。仿佛水涵时下的反应是他所意料之中,却是有些期许之外。他说道:“来看看你。”
水涵起身,让出身下的座椅,对鸿漾做了一个轻微的‘请’的手势:“坐。”
鸿漾摆摆手,放眼看着周围。早春的阳光和煦而温暖,照得一切都是让人舒心而其一的。他做了个深呼吸,开始在院内漫步走动起来。他走得很随意,也很安心,就跟这院里的空气一样,流动在每一个角落。
水涵看着鸿漾,眼睛跟着他的脚步,每到一处,都会想起它在多年前时的样子。鸿漾走到十字桩前停下,探出手指轻轻抚摸着桩上的木痕:“你猜到我会来?”
水涵坦然道:“是。”
鸿漾问道:“为什么?”
水涵抬头看了眼天,一片桃花随风飘落进来:“几日后就是三月三了。”
鸿漾轻笑:“准备好了?”
水涵没有犹豫,坚定地一点头。
鸿漾道:“这次选了什么?”
水涵道:“舞!”
鸿漾微愣,转过身来看着她。水涵没有回避,回望着鸿漾:“我不会在一个地方摔倒两次,这是你教给我的,还有它。”她回身指向屋内,墙的中央,那个‘思’字依旧深沉地悬挂着。
鸿漾舒心而满意地点了点头:“希望如此。”
三月三,仿佛是整个城镇心照不宣的好日子。时辰未到,翠云阁的厅堂内已是人如潮涌,一如既往地热闹非凡。
阁楼上的房间内,水涵正端坐在青鸾铜镜前,从打开的梳妆盒中取出胭脂,精心地为自己涂抹。一声清脆的锣声从楼下传来,她画着眉的手微微一抖,续而瞥了眼被冷落许久的床榻之上,一袭鹅蛋黄色的粉纱绢衣静静地摊着。那是鸿漾为她量身定做的盛装华服。
她的目光从华服上一带而过,续而捋了捋头发,起身从衣柜中翻出一个包袱,那是不久以前,她托洛烟偷偷买来的一件白衣。
白色,代表着纯洁与高尚。然而在这样一个烟花之地,无论是‘纯洁’还是‘高尚’,都是如同桃花一般的讽刺,是要艳到让人惊心动魄,无地自容的。
水涵的嘴角漫过一丝冰薄的笑意。她两指捏着白衣的肩部,轻轻一抖,烟霞凌空,没有丝毫图腾的渲染,却美得如初生一般清透。她将衣服穿戴妥当,迎着急促的锣声,走了出去。
人声鼎沸的厅堂在水涵出现的一刻立刻变得鸦雀无声。那道道目光如同根根藤条,不由自主地缠绕在水涵的身上,难以挪动。鸿漾淡漠的眼波顺着众人的目光迎向水涵,赫然间怔住,片刻的惊讶从他淡蓝色的眼底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便是微微恼怒的火光。
水涵没有理会,她目不斜视,冷傲地在阁楼上缓步走着。楼下张张瞠目结舌的面孔一一收纳在她的眼底,她的心中涌起一丝淡淡的得意。她太过明白楼内的那些个姑娘们平时都是断不敢穿白衣的,不止是承受不住它艳丽的讥讽,还因为穿不出它落花出尘的美丽。她们穿着的只是衣,病态苍白的衣,而她穿着却是一树梨花开满地。她知道,只凭这一点,已经足以让自己轻而易举地从那些姑娘之中脱颖而出了。
水涵昂着头,走至厅堂一侧的圆桌前微风拂柳般坐定,然后,对着一旁目瞪口呆的洛烟微微一笑。那笑容是友好而会心的笑,只献给这唯一一个可以让她视如己出的人。洛烟看着水涵,片刻的惊诧后,眼眶不由得一热。因为她知道,水涵变了。
锣声一阵急过一阵,楼内的姑娘如走马关灯一般在看台上一一走过。而台上台下,唯一没有变动丝毫,却是众人的目光。它只肯停留在这里最醒目的地方,那就是水涵的身上。
又是一声锣声敲响,宝妈翻开了最后一道题牌,那是鸿漾留作今日的压头重彩。水涵淡定地起身,走出两步,回过头,看着洛烟:“洛烟。”
洛烟应声抬头。水涵凝视着她,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是再度一笑:“等我。”
厅堂内,所有人的目光跟着水涵袅袅的身姿移到台上。乐起,舞起,水涵宽大的水袖也迎风而起。舞还是当年的舞,只是不再生涩,不再怨愤,优雅华美得让人惊疑。疑她是否天宫仙子,驻足凡间,只为惊鸿一瞥,然后云消雾散,了无痕迹。
水涵在周遭的静暇中一圈一圈地舞着,那份深埋在心底蠢蠢欲动的骚动随着她的舞步一点一点旋转上心头。她仰起头,乌黑的发丝遮住了她的眼眸,让人无法看到她的目光所在。她看着悬在头顶的那朵稠制的大红花,鲜红的颜色在旋转中开始一点一点模糊,目眩神迷。
一阵晕眩袭上头顶,小腹处忽然开始有些隐隐作痛。水涵皱了皱眉,若无其事地继续舞着,跳着,然而那蜻蜓点水般的痛随着她的舞动越发剧烈起来。她咬住牙关,不想在这样一个紧要关头功亏一篑。豆大的汗水顺着她的两鬓慢慢滑落,恍然间周遭的事物慢慢隐退,飘忽诡异的白色逐渐将她笼罩,仿佛是那一晚,在梦中那座似曾相识的巍峨雪山。
水涵浑身一颤,极力控制着不要停下。黑发密布了她的眼眸,她在发隙间凝眸眺望,一双蓝眸若隐若现。
那不是鸿漾的眼眸,此刻的鸿漾正站在阁楼上,而她看到的,却是在天空中,那座雪山的封顶。
水涵凄然一笑,一丝泪意逼进她的眼底。原来,相忘如此容易,相忆却是难上加难。
静,无边无际的静,铺天盖地,三九寒风一般将她细细荚果。水涵遥望着那双也许终她一生都无法想起的蓝眸,绝美地笑着,跳着。一阵清风涌入厅堂,将她像花瓣一样托起,恍然间,她似乎迎进了雪山的周围,嗅到了囤积千年的雪雾的味道。一抹安然的笑爬上她的嘴角,然后她的眼前一黑,天上人间,飘落在地。
片刻的静暇中,水涵静静地伏在地上。梨花散落,染了尘世的色彩,一丝殷红顺着她的裙摆如寒风中的腊梅,一朵一朵绽放开来。
“水涵!”一声惊叫从寂静的人群中爆发而出,唤醒了呆滞已久的众人。紧接着,鸿漾匆忙的身影一闪,跌跌撞撞地跑下楼来。他用力扒开围上来的人群,抱起水涵,疯了一般对着手足无措的洛烟吼道:“大夫!快去叫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