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34年(天聪九年)正月,为配合多尔衮招抚蒙古林丹汗之子额哲,牵制关外明军,二十二岁的多铎奉诏挂帅,率精锐进攻宁远、锦州。明大将祖大寿合锦州、松山明兵3500人,屯驻在大凌河西。
从宫里回来已经是夜半时分了,多铎踏着月色走进院子。连日商讨军机,已经是磨人得厉害,偏偏多尔衮也不在身边,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真是屋漏偏分连夜雨,实在不让人安生。多铎揉着熬得通红的眼睛,叹了一口气。
远远的便看见卧室里还点着灯,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快步走了过去。推开门,门外卷进来的风让桌子上的蜡烛忽的摇晃起来,而却没有任何动静。
多铎合上门,转身看见真儿趴在桌子上,已然睡得沉了,而身子下面还压着缝制的新军服。仿佛听见脚步声,真儿抬起头来,看向门口。
“你回来了?”她淡淡的问,抬手摸了摸压得麻木的半边脸颊,又低下头去穿针引线。
“不是叫你不要等我,早点睡吗?”多铎解下披风,在她对面坐下。
“我才没有等你!”真儿微微笑,抬起眼睛看着他,“贝勒爷真是自作多情啊?”
多铎没有反驳,只是单手托着腮,定定地看着她在桌光映照下的脸。三年了,从喀喇沁草原的初次相逢到盛京的相守,三年是长还是短呢?他不知道,但是,他却从来没有像这三年这样满足过,如果可以,他真的想把这三年的时间无限的拉长,就这样将自己的生命浸没在这样的厮守的时间里。
“你看着我干什么?”对面的女子等着一双大眼睛,示威似地看着他。
他微笑着,轻轻摇头:“没有什么,只是觉得三年了,你竟然一点没有变,做人家福晋的人了,还是一样顽皮啊……”
“不是这样顽皮,你又怎么会在这里看见我……”真儿低下头,不看他,只觉得眼睛里热热的涌起一层水雾。
三年中,为了缓和与察哈尔关系,在皇太极的授意下,科尔沁宣布原本要婚配察哈尔贝勒额哲的小格格呼兰茉真“暴病身亡”。从那天起,真儿与科尔沁断绝了所有牵连,在大金,她是大汗指婚给十五贝勒的贞慧福晋,可是在爱新觉罗的籍谱上却永远不能写上“博尔济吉特•呼兰茉真”的名字!
“真儿……”多铎皱着眉头,轻轻握住她的手。他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可是,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了,来试试,不合适的话,还有时间改。”真儿强压下眼底翻涌的泪水,拉多铎起来,替他穿上新缝制的军服。
“嗯,很合适啊,真没看出来,你的手艺还不赖啊。”多铎系上领口的口子,整了整衣襟。
真儿走上前,替他抹平领口的褶皱。手指轻轻拂过他的胸膛,竟有些轻轻地颤抖。是不是每个送丈夫的出征女子都会这样的多愁,仿佛在冬天的浓雾的早晨看见太阳发出稀薄的光亮,欣喜却恐惧。
多铎捉住真儿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心口。真儿愣愣地看着他,掌心透过冰冷的军服感觉到沸腾的血液涌进心房的跃动,温暖的令人心安。
“我发誓,等我回来的时候这里还是一样的温度。”多铎认真地看着真儿的眼睛,一字一顿。
“没关系。”真儿顽皮的浅笑,把脸埋进多铎的胸膛,“如果你回来的时候,这里已经不温暖了,我就一直一直捂着它。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能丢下我一个人的。”
尽弃前尘,血脉相断,我的生命从认识你的那一刻重新开始,所以,你一定不能丢下我一个人,我只有独自一个人……
红烛残,泪落无声,冷月斜,相看有情。
清晨,真儿醒来,昨天晚上脑袋里乱哄哄的嚷成一团,不知什么时候就这么睡过去。她感觉到多铎从背后环抱着自己,听见他清晰的呼吸,带着体温的气息拂过她的脖颈。不知怎么,忽然鼻子一酸,几乎掉下泪来。经历了太多的离别,再勇敢的人也会恐惧。她转过身去,抬起头来端详着多铎的脸。
与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一样,熟睡的时候,他的脸上总会带着一丝孩子气的微笑。然而,少年英气逼人的脸上却多了风霜雕琢的棱角,就像故事描述的那些少年英雄,纵马在风中,眉毛向剑一样笔直的插进鬓角里去。
眼泪不可抑制的吧嗒吧嗒掉下来,真儿扬起脸来,亲吻多铎的额头,然后,攀住他的肩膀,紧紧拥抱:“多铎,我不能失去你,你知不知道?请你一定一定要平安的回来,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回来。”
多铎早已经醒了,他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以同样的力量回应这个拥抱。他把手指没入真儿冰凉如水的头发里,轻轻抚弄:“我知道,你等着我回来。”
“我不要!”真儿断然拒绝,忽然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泪眼婆娑的瞪着他,“上回你也是这么说的,可是结果呢?所以这一次我不要等你!我会去找你!碧落黄泉,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你听清楚了没有?”
多铎哭笑不得看着她执拗的脸,眼神柔软的像一泓春水。他伸出手,重新把真儿抱进怀里,下巴贴着她的耳边:“是,我明白了。你放心,我命大着呢,就算见了阎王老爷,我也先告假回来告诉你,让你来救我,好不好?”
“混蛋!”真儿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恶狠狠的骂道,“就会胡说八道!”
忽然,多铎浑身猛地一震,轻轻地皱起了眉头。一行滚烫的液体从他的脖子里一路烫进心里去,身后真儿的手指揉皱了他的衣料,也揉碎了心。
日头偏西的时候,真儿倚着门盘,望着多铎的背影一点点融进金色的夕阳里面。宝剑骏马,银甲戎装,似血残阳,朱漆门畔,佳人独望,寸断柔肠。直到多铎和达尔满骑马转过街角,巷子里空留下一片碎金的时候,真儿终于无力地跌坐在门口。
要怎样描述这种心情?深深吐纳,只觉得胸腔中有一点拳头大小的地方一抽一抽的刺痛,血液带着这样的痛楚涌向身体的各个角落,化为缠绵入骨的毒。她知道,在此后的日子,她便会随时被什么触动,于是那毒便发作了,相思成伤。
“回去吧。”
真儿愕然回头,看见乌云格披着一袭淡青色的斗篷,领边一圈绒毛拢着她越加瘦削的下颌。她站在那儿,双手拢在貂皮的手套里,有一丝惆怅的微微笑着。
“姑姑。”
“你心里有他,他心里有你,即便是相隔天涯,也如同近在咫尺。”乌云格走过来,搀真儿起来,“我每日佛前进香祈福,你放心,菩萨会保佑贝勒爷的。”
“格格!格格!”宝音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一头撞在真儿怀里。
“你这丫头,什么事这么不要命地跑?”真儿皱了皱眉,把她扶起来。
“这个……这个……”宝音的脸涨得得通红,不住地传着粗气,一个劲儿的把手里的东西塞给真儿。
触手是圆润的感觉,真儿低头看,只见掌心里那一串殷红的珊瑚珠子在夕阳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一纸薄薄的信笺,墨迹未干,英挺的字迹显然出自多铎之手:“一去烟波几千里,终念温酒候君还。”
真儿把那张信笺按在胸口,释然的浅浅微笑。
梅树映雪金炉暖,温酒一壶望君来。烟波一望无尽处,婵娟千里相思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