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之后的节度使住院完全陷入一片混乱。
确切的说,一片大院陷入了火海。
这片混乱,现在却在冰玉的身后。
冰玉匆匆逃着。黑夜当中,她咬紧牙关,右手提剑,左手捂在小腹上。腹部上有一个血窟窿。她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浸湿了五指,不断的往下流淌。
十三郎曾说过:“杀人之前,首先要想的是退路。”
她的马,就藏在节度使北门外一里远的树林深处。她必须尽快赶到那里然后逃走。如果有人发现地上的点点血迹,人们很容易追踪到她的下落。因此,她必须尽快离开。
她的心仍旧在‘扑通扑通’的跳。
但她的感受和之前完全不同。
动手之前她紧张的要命,手脚几乎都是僵硬的,以至于撬门的时候实在不够利落。或者,就是这个惊动了金乔世。当她摸进金乔世的卧房,灯忽然亮了,她首先看见的是金二夫人惊恐地举灯站在墙角,而金乔世竟藏在她身后!金乔世手里有把匕首。
当你和一个对手面对面站着,一瞥之间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对方的睫毛,当你知道一眨眼之间,其中一个人就会是另外一个人的刀下鬼,那么,忽然什么武功套路果然都丢了,仅存的,只有求生的本能。
冰玉忽然不再是努力说服自己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都是一个杀手’的那个不合格的杀手。
此时的冰玉,仿佛又变回到六年前和白狼殊死搏斗的那个十岁女娃。
本能。
一切仿佛只是求生的本能。
金乔世,居然在三招之内被她杀死。
金二夫人尖叫起来。冰玉听见她的尖叫,和着自己如鼓的心跳,仿佛在听一曲怪异的乐曲。她想冲过去制止那个女人的尖叫,但她依稀听见隐隐有脚步声靠近。只在一念之间,冰玉手起剑落。长剑破胸而过,金二夫人倒地,手中的明烛落地,燃起床角一袭落地的锦被。
火,就这样烧了起来。
冰玉冲出房门,迎面撞上几名侍卫。一路砍杀十余,她居然杀出一条血路。那时她的脑子里是空的,没有时间的概念,没有空间的感觉。鼻子里全是血腥的味道,黑夜中她的眼睛能辨别的只有对方的刀光剑影。
这个时候的冰玉,除了求生,完全感觉不到自己;或者,感觉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那是十三郎用一双铁手塑造出来的、崭新的冰玉。一个可以心跳如鼓、血脉贲张、杀人如麻的冰玉。
她边杀边退,直到最后一个阻拦她的侍卫也倒下。
然后她旋身。
旋身之际,她感到一个冰冷的东西破腹而入,进入她的身体。
寒月之下,她看见,面前竟然是一个十三四岁的清秀少年,一身月白的衣,一头黑黑的发。她认得他,他是金乔世的儿子,那个非常讨他的父亲欢心的乖巧儿子。
冰玉低头望去,少年的右手停留在自己腹部前面。
他的手中有一把匕首。
再抬头,她和少年面面相觑。微风吹拂在两个人的面庞上,把两个人耳边的散发同时吹起,两人相距如此之近,有一刻,两人的发丝交错再分开......
冰玉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震惊,恐慌,在本能的驱使下在做同一件事:杀人。面对面的他和她本是同样的人,只是,她站在生命的天平的这一端,他则站那一端,一瞬之间,命运便要决定天平该倾向哪边。
短暂的对望,仿佛时间凝结成死灰。
对方的眼、眉、唇、鼻,甚至对方颤抖的呼吸,都可以感知到如此细腻......
而后,忽然两人同时醒悟。少年咬紧牙关,猛然抽刀再刺。但他已经没有机会,他更不是一个受过任何严格训练、出手如电的武士。在他挥刀之前,冰玉横剑扫过,少年那颗稚嫩的人头,已然‘砰’地落在地上,横洒出一道鲜血,滚出数尺远。
然后冰玉逃了。逃走的时候,她满脑子都是少年清秀的明眸怎样惊恐地瞪着自己。
她一直逃到一里之外的树林。她停下脚步的时候忍不住‘哇’地吐了一地。强压下胃里翻涌的恶感,她用袖子抹去唇边刺鼻的秽物,飞快换下一身血衣,翻身上马,一手掩腹一手持缰纵马疾奔。
腹部的伤口渐渐开始传来阵痛,手上有火热的液体源源不断流淌下来,她知道那是她的血;腹部内里传来的压力,如果她不紧紧压住伤口,只怕肠子会流出来。
阵痛,刺激着她的思绪。
她这样顺着黑夜中的小路不知跑了多久,只知道后来天越来越亮了、道路看得越来越清晰了,身上却越来越冷了、脑海里的意识也越来越弱了,仿佛她飘在空气当中一样。她听见许多声音飘荡在空中,有童年时代母亲的呼唤、邻居小朋友的嘻笑,还有少年十三郎用冷静的、空灵的声音对她说:“有一条路,如果你能闯下去,你就从此不会挨饿,也不会有人再欺负你。可是要闯过去,你首先要下地狱的......”
她忽然想大笑。
下地狱哦。原来他说的是这个。
她的脑子飘飘游游地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有个无声的声音在对她说话:从此以后,她便是无可逆转的杀人工具。从此以后,她注定今生终结之后只有下地狱!
她就这样如梦似醒地飘忽于清醒与幻觉之间,终于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再无知觉。
* * * *
黑暗之中,冰玉感觉到腹部的热。不是简单的热。热的钻心,热的痛苦。她还很渴,嘴唇好像要干裂开一样。
她看见许多的人,有些人只是影子,比如节度使的侍卫们。有的人很具体,比如金乔世。最让她惊恐的是金乔世的儿子,那个十几岁的少年,他的眼眉如此清晰,一双翦翦星眸直视过来。这些人大都面目全非,张着大嘴,奇形怪状的朝她走来,把她逼入死角......
然后她看见十三郎。于是鬼影全不见了,只有十三郎一个人,穿着他常穿的那身宝石蓝锦缎长衫站在那里,黑亮的眼睛如往常一样平静无波,薄薄的嘴唇依旧以他特有的方式抿着,他背着手,看着她,就那么站着,远远地站着。
冰玉冲了过去。她冲过去投入他的怀里,想告诉她的害怕,她的恐惧,告诉她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可是她的嘴唇象是被粘住了,根本无法张开,于是眼泪代替语言‘唰’的淌了下来。
她感到十三郎抚摸着她的头发,轻轻的充满了关爱,如同几年前在断崖上他抚摸着她的发一样......
一种强烈的悲伤控制了她,那样的深,深到了骨髓,让她无比难受。
冰玉张开了眼睛,透过一丝泪水她看见了一张脸,背对着光线,有些朦胧。她想喊“十三郎”,可是喉头去发不出声音。
一只手替她抹去泪水,接着从那张脸的方向传来一个声音:“你醒了?”
这个声音如此真实。
有些东西,太真实的时候,仿佛又有点假。
迷糊了片刻后,冰玉清醒过来。
那不是十三郎的声音。她努力眨着眼睛,渐渐看清楚了对方: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有明亮的眼睛,挺直的鼻子,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
“我还以为你不会醒过来呢。”年轻人说。他就坐在床头,手里拿着一块手巾。冰玉注意到他身后的景物 ---- 他们两人在一间陈设简陋的民房里。
冰玉有些警觉的想坐起来,年轻人则将她按住:“你受了刀伤,失了很多血。这里是间农舍,为你养伤我临时借住下来,很安静,你可以放心休息。”
冰玉努力思索回忆。她不认得这个人。但显然,这个年轻人救了她。
年轻人继续叨念:“姑娘家住何方?家里有什么人?姑娘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冰玉虚弱的头脑里无法集中精力思考。
过久的生活在金狼门,她不再习惯和陌生人打交道,于是她沉默。并且,年轻人关切的表情让她很想逃开,逃到一个她可以一个人静静的舔舐伤口的地方。方才的梦境、血腥的记忆、还有现实的飘忽不真切,混合在一起迷乱到到了她无法忍受的程度后,她握紧了拳头,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于是年轻人知趣地闭上了嘴巴。
接下来的三天,这个年轻人寸步不离得照料她。
他对她说:“在下姓肖,单名一个然字。”冰玉听在耳朵里,却没装进心里。几天以来,放下屠刀后的她更象一具行尸走肉,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需要想什么,她只知道她杀人了,她很累,伤口很痛。
肖然对她说了很多话,冰玉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给她上金创药。上药时他会掀起她的衣服露出她的腹部。肖然给她换药、擦身的时候,冰玉注意到他的眼神:他会飞快的在她裸露出的身体上扫视一眼,然后便低头专心手里的工作,他的手很轻,几乎带着一丝虔诚的小心。
冰玉曾经以为自己会讨厌男性的接近-----当然除了十三郎以外。她一直都记得池暝是如何以淫邪的目光盯着她隆起的胸部,那时她的感觉就好像吃了苍蝇一样。可是肖然的目光和接触并没有让她那么讨厌。他的手指,让她甚至记起、曾经有一次她练轻功伤了脚踝,十三郎蹲下身来替她剥了鞋袜、检查伤势的情景。那时十三郎的手掌是温暖的,一直暖到她心里,让她觉得,只要有他在,她就会是安全的.....
只是,是吗?一向的感觉,此时都支离破碎。从此以后,她便和他一样,是金狼门一名杀手。也只是一名杀手而已,不知哪天生的路程会走到尽头,而这样浸血的生路,即使走下去,她的心也已经先死了一半去,因为知道是注定要下地狱的......
肖然抬起头来,正好碰见冰玉若有所思的目光。冰玉偏开头去。她不喜欢肖然看她的眼神。看见他的眼神,她更想逃离这个地方。
七天。
肖然照顾了她七天。
她整整七天一句话也没说。
然后有天肖然消失了。冰玉发过好阵子呆以后,才发觉肖然不见了。
再仔细想想,好像他说要去村子里买些什么。冰玉躺在床上,让思绪流淌了一会儿,忽然记起离开金狼门已有些时候。粗算起来,这张人命单期限两个月,她花了一个月去跟踪金乔世,现在在山西这个兔子不拉屎、鸟不下蛋的小村子里,她又呆了好多日。再算上赶回太行山需要的时间......
冰玉坐起来,穿上肖然为她准备的那套灰色粗布衣裙,想了一下,从自己包袱里取出些钱来丢在床上,便拿着自己的东西走到屋外。她看到自己的马,正在马棚里咀嚼一把干草。
冰玉上了马,忍着腹部的疼痛,“驾”了一声,纵马飞奔而去。
* * * *
太行山玉铜关,仍如往日般巍然屹立。
金狼门门楼下,看门的几个人远见冰玉纵马而来,口中惊道:“哟,那不是冰玉姑娘吗?她人回来啦。”
冰玉转眼已经来到门口,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也不下马,闪电般冲过了金狼门大门。
在金狼门门主的书阁内,门主从三角眼下打量她。门主比起六年前她初次遇见时,又苍老了一点。门主说:“嗯。虽然你回来的晚了一些,但太原那边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干的不错。”他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把一张纸递过来:“拿了这个去,你可以去帐房那边领不小一笔酬金。这次干的算干净利落,没有拖泥带水。算是你通过了吧。跟十三说一声,让他带你去要个青牌。”
冰玉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应了一声,退出书阁。
瞟了一眼那张纸,上面批了‘一百两’几个字。不知怎的,她会再次想起那个惨死于她手中的清秀的金家少年。
这就是她这次卖命的酬劳。从此以后,她手上的血腥便会以金银的多少来计算。
她并没有立即去帐房。她哪儿都没去,直接回到自己破旧的小院。路上,她遇见了池暝。他的眼睛里隐藏着嫉妒的光芒,但嘴角露出邪邪地笑:“小师妹,干的不错。”
冰玉没有理会,绕开他走了过去。
冬后的小院仍旧荒凉,百合花池里空无一物。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她会在一个陌生人的照顾下,下意识的不愿离开。原来,是因为她不想再回来。
冰玉推开门,发现房门虚掩着。
她走进了屋子。发现十三郎竟然坐在她床边那张破旧的椅子上,面对着她。她推门入室,两人视线撞了个正着。
十三郎缓缓站了起来。
冰玉愣了一下,意识到他在等她。
她注意到神情向来平静无波的十三郎,此刻显得有些特别。起先她不明白哪里特别,因为他还穿着平日里常穿的宝石蓝长袍,头发仍旧梳理的整整齐齐、用黑色的丝带系着,干净俊秀的脸庞上仍旧略显苍白。
最后,她注意到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冰玉慢慢向他走了过去,一直来到他身旁。
十三郎就这样一直看着她慢慢走近,一直走到他身边。
冰玉直觉上认为,十三郎在等她一个拥抱。
冰玉自己也奇怪,她曾经以为她会冲进他的怀抱,把多日来想流、又没有流出来的眼泪大把的挥洒。但是她现在却没有这种冲动。她觉得自己身上曾经有过的某种东西,象水泡一样、‘啪’的消失在空气里。
虚弱的冰玉转过身,向床边走去,可是双腿一软,她却倒向地面。十三郎迅速把她抱住。
注意到冰玉嘴唇的苍白,十三郎把她扶到床上。他的手在她的腹部接触到一片硬硬的东西。掀开衣角,看到她腰间缠着的白布,十三郎皱眉道:“你受伤了!”
十三郎突然将她搂进怀里。
冰玉感到他光洁的下巴贴在她的额头上,她的鼻子里又闻到了那种淡淡的、象熏衣草、又像人丹的味道。
每次与他有肌肤的接触,冰玉都会有一种奇特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好比有什么东西能夺走她的呼吸、让她的心悸动一下。这次也不例外。但这一次,冰玉又感受到一种痛苦,与那种奇特的感觉交织在一起,就仿佛是把黄连和糖水搀和在一起,反而让黄连显得更苦、让糖水变了味。
冰玉任凭他这样拥着她坐在床边,小手抓着他的衣角。好一会儿,她终于开口,喃喃自语:“这是最后一次了。”
十三郎一怔,下巴离开了她额边的发,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孩儿。怀里的人低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好像两把小扇子。
“你...... 说什么?”他问。声音这样轻,如同耳语。
“最后一次,我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她察觉到十三郎的身体僵硬起来。她没有抬头,低声继续说道:“你教了我很多东西,为了我费了很多心思。我很感谢你。但是,我从此不再会感谢你救了我的命、把我带进金狼门。”
十三郎的身体依旧僵在那里。在安静的空气里,她察觉到一丝不安静的气息。
过了一会儿,他把她安放在床上,给她拉上了被子。然后他便走了出去,走的时候关上了门。
次日清晨,在云雀的啼叫声中,冰玉在阵痛中苏醒。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以后起了身。推开了窗,她透过窗棱看小院里的枯树,树上的鸟儿受了惊吓扑楞着小翅飞走了。
腹部的疼痛带来莫名的灼热感。但痛楚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麻木地活着。
往事忽然历历在目。她记起很久以前她怎样遇见了十三郎,又怎样餐风宿露、踏露披霜,历经千辛万苦走到北太行金狼门的。
她记得她曾经的名字叫‘骆小珍’,是一个出身平庸到极点的穷人家女孩子。
但,她的生命轨迹在遇见十三郎后便不知不觉地改变了。
冰玉站在窗前默默看着院子里的枯树。
从此她不再是个平庸的女子。她想:自今日起,我的灵魂是非下地狱不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