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东西移动地最慢?是蜗牛吗?不是。是时间。时间悄悄地流逝的时候,没有人会注意到它象柔水般无声地流走了。
什么东西跑得最快?是滚滚的长江水吗?不是。也是时间。当人们在某个抬头,意识到已经转月更年,才发觉斗转星移、时光流逝如斯,而多年前的情景仿佛就在眨眼之前。
两年的时光从此流逝,十八岁的冰玉此刻又在墙角下种百合。
不久前,她刚刚拿到一枚铜牌。
但即使只是铜牌弟子,人们尊敬她。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见人会恐慌、强忍着眼泪练功的小姑娘。这两年里,她按步就班地接过一些人命单,她偷过、抢过、杀过,她做事冷静,敢拼命。于是人们说,按这个趋势发展下去,她必定会是另一个冰宴。所以有人说:十三郎当年慧眼独具。只有她知道,十三郎亲传过她多少经验,怎样在幕后将她一步步推上今日的位置。
但冰宴对她翻一个白眼、嘴唇一撇说:老十三把你培养成了他的小一号版本 —— 别名:无趣!
这天晚饭以后,冰玉蹲在地上在百合根旁松土。金狼门果然是个很没趣的地方,于是这样单调的松土的工作,她也能一遍一遍做的乐此不疲。
只是今天她听见一个人轻笑:“你真是金狼门内第一花痴啊。”
不必回头,她也知道那是池暝。
今天,池暝升了牌,挤身于银牌弟子当中的一员。池暝果然是个手狠的人。难怪印惜师兄看好他。
冰玉没做理睬。她听见池暝的脚步声从她小院门口走进来。他的脚步声有些纷乱,于是冰玉知道他一定喝醉了几分。
“我就不明白,”池暝说,“你整天折腾这些花有什么意思。”
冰玉没法跟他解释:种花只是让她两手忙个不停的手段。
“得了,”池暝继续颇为得意地说,“别装得跟真的是的。还记仇呢?当年那事?算了吧,何必呢。你看,我现在已经升银牌了,跟我总过不去对你没好处。都是一个门下混的,多个朋友多条生路不是?”
冰玉照旧不理,一面把花茎周围的土用手往下压。池暝在她身旁蹲了下来,一股酒气袭来,冰玉微皱了下眉头。池暝按住她的右手:“跟你说话呢。你聋子?”
冰玉甩开他的手:“你喝醉了。在金狼门喝酒闹事的后果,你该是知道的。”
池暝轻声笑起来:“每次听你讲话真觉得你好清高啊。你和那个冰宴有时候看起来真是如出一辙。可是模样再清高又怎样呢?日后哪天你还不是跟她一样 —— 一个破烂货……”
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冰玉‘倏’地站起来。池暝促不及防,唬得身板儿往后挺了一下,紧接着也站起来。他比冰玉高出将近一个头出去,但冰玉就那样死死盯着他,一股冷意仿佛将周围空气冻结一般,倒把他的气势比下去。
池暝酒醒了七分。
两人对视须臾,池暝哼了一声,转身离开她的小院。
冰玉默默站了半晌,直到‘砰砰’地心跳一点点恢复平静。她蹲下去把手里的活忙完,回房间洗净了手,坐在桌前发了好一会子呆,最后站起来朝山上断崖走去消磨些时光。
* * * *
冰玉有阵子不再来断崖。
十三郎不再盯着她练武,她也不必再集体操练,平时只在自己院子里练习就好。
初春夜晚,寒意尚重。她裹紧了一袭锦缎披肩,慢慢走上断崖。
走上断崖她愣了一下。
一轮下弦月,映照出一个舞剑的人影。
不远处,地上伏着一只狼,白色的毛在月色里闪烁出银色的光芒,在她出现的那一刻把狼头转过来,安静地望着她。
白狼的腰身比几年前粗了不少,眼神也不似从前那样神采奕奕,低声咆哮的频率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白狼总是安静。
白狼渐渐老了。冰玉也长大了。
冰玉转身欲去。
“既然来了,何必就走。”舞剑的人如是说。
冰玉站住脚步,回身,看见那个人影在继续挥剑。
不再躲避,她默默走到断崖边,望着沉沉暮色中的苍山壑谷。她的初衷,就是过来看夜下苍山的。
“好阵子没有和你过招。”她听见他的声音,“过来,我们比试一下。”
冰玉转身:“你持剑、我徒手么?”
“你忘记我们当初?你持剑,我只用你的剑鞘。”
冰玉从地上捡起他的剑鞘,放下锦缎的披肩,拉架移行,两人交手。
冰玉仍不是十三郎的对手。十三郎毕竟已是金牌弟子。他的武功,似乎仍在长进,虽然冰玉的技法也日渐精妙,却还是比不过他。
近百招拆招解招之后,冰玉才躲过他一剑横空,十三郎忽然停步:“你已经输了。”
冰玉不服:“你的剑未触及到我,我还有回旋余地,怎叫我已经输了?”
十三郎忽探左手,手上有一支她新买的金钗:“这个,我拿到了。”
冰玉微惊。凭他这样轻巧的手法,若是场上对敌,他可以取她头上法门穴道而置她于死地。
见冰玉愣愣盯着发钗不动,十三郎扬手将金钗插入她的乌发。他扬袖的时候,冰玉再次嗅见那淡淡的薰衣草混着人丹的味道,不由心头一窒。
十三郎淡淡地说:“杀手这个行当,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总有哪天你会接到一张单、去杀比你强的人。你不能放松修习。”
冰玉应了一声。
十三郎扯松领口、擦了下额头上的汗,转脸去看苍穹上一弯银月,让冷风吹凉一身热汗。看了一会儿,他叹道:“从前,我最喜欢夜里到这里练武。这里很安静。金狼门的弟子当中,曾经有人从这里跳下去,所以这里一直都被认为不吉利,不大有人来。我却喜欢它的安静。”
这时白狼走上来,凑在主人的腿上嗅嗅,然后卧在十三郎身边。十三郎席地坐下,一边继续看夜幕下的苍山,把手搭在白狼的背上,白狼则把下巴搁在他的腿上。
冰玉也在十三郎身边坐下,和他中间,隔着这只白色的狼。
十三郎望着远山,手指轻轻地玩弄着白狼略嫌粗硬的毛。远山沉静而苍茫,在静夜中,山脉起伏连绵成狼牙般的折线。一轮弯月悠悠,洒下银色的清冷光芒,树顶、花丛,偶有闪亮的反光闪过。
冰玉早已习惯他的安静。所以她也学会安静,在他身边保持沉默,胡思乱想想各种各样的事。
忽然她问:“别人养狗,为什么你养狼?”
十三郎回答:“并不是我要养。我只是某次在山路上遇见一只狼崽。一只因为毛色怪异而被母狼抛弃的小狼。小狼受了伤,我救了它,然后它就一直跟着我。”
“都说狼是危险、凶狠的动物。带一只狼在身边,不怕吗?”
“狼看起来凶狠、残暴。但是,一旦驯服了,狼是最忠诚的动物,是可以为你而死的动物。”
不再说话,两人在寒风中坐了许久,任由如水的月光把沉默照亮。
后来十三郎轻叹了一声。
冰玉低声问:“十三郎有什么烦心事吗?”
十三郎轻轻地摇摇头,仿佛望着远山出神。
冰玉底下头轻语:“我明白,我总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十三郎回望,眉头微挑。他慢慢地说:“其实…… 也没什么。原来金牌弟子当中,有印惜、印彤、岷枫、镶泗四人,印彤两年前死了,我补了上去。假若我还只是银牌弟子,也许现在反倒好些。”
冰玉不解。
十三郎继续放眼望着远山:“师傅老迈了。不知哪天会去了。现在,印惜、岷枫他们,都在提携自己从前看好的弟子,把青牌的朝铜牌上推、铜牌的朝银牌上推。”
冰玉微惊:“你是说,他们想争取门主之位?”
“不错。”
冰玉想起了池暝。池暝今天刚刚升牌,拿到了银牌。池暝是印惜看好的人。
冰玉的心微微跳得更快了一点:“可你呢?你身边没什么人,只有我。而我仍只是个铜牌弟子。”
十三郎低声笑了一下:“我从未想过要你来帮我做什么。带你进入金狼门,只是给你找一条活下来的路而已。而我,我本来进入金狼门的目的,只是想学武、抱家仇而已…… 那个时候,我的头脑里只有血腥和仇恨。所以我来了,当时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报仇。可以说,为了这个目标我签了一张卖身契:给我机会报仇,然后我把灵魂卖给魔鬼。”
他又轻叹了一声:“现在我坐到了金牌弟子的位置,势必卷入这场争斗当中。所谓身不由己,也莫过如此。”
冰玉沉默片刻:“我…… 能帮什么忙吗?”
黑夜当中,十三郎扭头,望了她一眼,然后扭头继续看月,冷冰冰抛下几句话:“这些事情和你无关。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你不要操心这些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