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叶飘零的时候,冰玉从很远的北方往回走。
她刚刚杀了一个人。杀人的时候她手脚麻利。也许升银牌并不会是件遥远的事。
杀过这个人,她可以得到一百五十两银子。
一百五十两银子,是很多的钱。她记得父母一年到头不过靠几十两银子和几亩薄田养活一个家。一个朝廷命官,一年奉禄不过几百两银子。而她可以在两个月间赚一百五十两银子。
她抬眼看了一下远方,太阳已经坠入地平线,道路已经变得模糊朦胧。她心里责骂自己,为什么贪图多一个时辰赶路,急急忙忙地,结果迷了路。
一阵秋风吹过,吹起漫天树叶,也吹乱她的头发,但她没有抚开脸前的青丝去。由它去吧,她累了,也饿了。骑马在荒野中继续行进了一会儿,她隐约看见一间破庙。下了马,她牵马下了小路朝破庙走去。有一个屋顶,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走进破庙大堂,她借着破窗里射进来的一点点微光,捧了把枯草撒在角落的地面上,从马背上取下蒙古毯子,把自己包裹起来坐在枯草上。
就在她把自己包裹起来的时候,外面传来喧哗和脚步声。冰玉迟疑之间,三个人已经推门而入,风又卷进几片枯叶来。
那三个人看见冰玉,都怔了一下。其中一个个子较矮的中年男人粗声粗气地问:“这位姑娘,我们都是正经过路人,天已经晚了,可否介意和我们共用一个屋顶?”
冰玉想了一下,点了点头,自己却站了起来,抱起了蒙古毯子,朝门口走去。
她不习惯和陌生人距离太近。更不可能和陌生人共用一个屋顶。她宁可继续在黑夜里独行下去,直到找到另一个落脚的地方。她抱着毯子从这三个人面前走过去,这三个人显然对她的行为很吃惊。但就在她即将与他们擦身而过的时候,其中一个男子忽然捉住了她的胳臂:“是你?”
冰玉诧异得抬头,本能的倒退一步,脱离这个人的钳制。
月已经升起,尽管天空尚有薄云,但半月的光芒仍旧如水般倾泄下来,眼前这个人的脸,一半隐藏在阴影里,一半映在月光下面,他的眉很浓,鼻子很挺,眼睛在幽暗的夜里奕奕闪光。
起先冰玉以为他认错了人,但是他的轮廓勾起一点点熟悉的影象,接着,一个名字渐渐从封尘的记忆里冒了出来。
“肖然?”她自语似的脱口而出。
肖然眼中露出玩味的笑意:“居然你会记得我。难得难得。”
冰玉却已然继续往外走。肖然慌忙伸手阻拦,皱眉说道:“哎...... 姑娘这是怎的?姑娘是怕我们这些人对姑娘...... 我们不是那种人!”
冰玉后退半步,离开他手掌远些:“你没错。是我不习惯和陌生人共处。屋子你们用。我先告辞。”
肖然再次拦在她面前,蹙起的眉头能夹死一只蚊子。
忽然他拂袖顿足气道:“算了。人家先到,这里是人家的地盘。阿贵,咱们走。”话音落下,那个个子稍矮的、名叫‘阿贵’的人急道:“少爷!这......这么晚了,咱们走哪儿去哦!”
肖然怫然边走边说:“罗嗦什么?跟你说走就走!”
另外两人面面相觑,又狐疑地打量了冰玉一眼,不悦又无可奈何得拎着包袱跟着肖然朝外走,阿贵则嘟嘟囔囔地低声埋怨:“少爷抽风了还是咋的?既然她说她让给咱住,咱走个啥呀?”
冰玉只当没听见,扭头回身,复又要回堂内。
“喂!”忽然身后传来肖然的喊声,冰玉停住脚步,听见肖然咬牙切齿的声音说:“你不觉得你太过分了吗?且不说当初...... 即使是萍水相逢,也不至如此吧!”
冰玉停了一会儿,抱着毯子慢慢回身,在月光之下,看见肖然骑在马背上,虽然是就要走的架式,脸上却是忿忿不甘的神情,倒有两分孩子气,他旁边两人则莫明其妙地在肖然和她之间看来看去。
忽然冰玉嘴角牵了牵,算是笑了一下:“我并未要你走,是你自己要走,与我何干?”
肖然语拙,怔了一下,不悦地低声嘟囔:“世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然后扭头便欲催马。
冰玉轻叹一声,说道:“罢了。这么晚,你们上哪儿去。进来凑合一夜吧。”说罢径自没入幽暗的庙堂之内。肖然大惊,转而大喜。就这样,冰玉这夜,便要和这三人共用一个屋顶。
这三个人一进来,那两个跟班模样的人立即忙碌起来,很快升起一堆火来,肖然这个少爷果然有少爷模样,只管叉着两条长腿坐着,看着他们忙碌,时不时朝冰玉这边瞟来一眼。冰玉在庙堂最深处的墙角依墙休息,并不理睬,只当听不见也看不到。
火升起来后,两个跟班出去弄水。庙堂里安静下来,只有火苗‘毕毕剥剥’作响。
“姑娘为什么不辞而别?”肖然终于忍不住。
“因为没有告别的必要。”
“可我救了你!”肖然声音高起来,但又压了回去,“你知道吗,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我走前留下了不少的钱。如果你嫌不够,你开个价。”
“我不是要你的钱........ 我并不指望你报答什么。”
“那就没必要再说什么。”
“至少你应该让我知道你的名字。”
“也没必要知道我的名字。”
肖然看了她好一会儿:“你对别人的帮助根本不放在眼里。你果然是个无情无义的女人!”
冰玉叹了口气:“你口口声声说你不期待报答,那么为什么把这件事挂在嘴边?”
肖然被她问住了,他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古怪的女子。”
冰玉躺倒在稻草之中,疲倦的说:“那就不要理睬我。”
肖然无语地看着她。
冰玉知道他在看她,干脆转过了身去。
她躺了一会儿,却有些睡不着,因为肚子不断的在抗议,在静夜里很难不会让人注意。她听见肖然站起来朝自己走来,在她暗自警惕起来的时候,她感到肖然点了点她的胳臂。她回身抬头,面前有一只大手,手上托着一包干枣。
“我知道你讨厌别人帮你,不过吃几个枣子还是可以的吧。”
冰玉瞪着枣子,然后坐起来接过了纸包。她大口吃起了干枣。
她吃枣子的时候,肖然一直看着她。他总结性地说:“你前世一定是饿死的。”
冰玉不置可否。如果没有十三郎,她一定早就饿死了。而原来的那个单纯善良的平民小姑娘,早在她接受第一份夺命单的时候死掉了。
很快吃完了枣子,她把包枣子的纸丢在火堆里,那里立刻放出一阵黄色的火苗来。
肖然又递给她一个酒壶说:“拿去喝几口,可以暖暖肚子。放心,没有毒,也没有迷药。”
若是遵照十三郎的教导,冰玉绝对不该吃他的枣子、喝他的酒。可是冰玉迟疑一下,便接过酒壶灌下两口。烈酒火辣辣的下了喉咙,给四肢带来一股暖意。她把酒壶还给他。肖然接过酒壶站起来,吹着口哨解开自己的包袱皮抖了抖,裹在身上,回到原地坐下来,自语似地说:“天凉好个秋呃!这么快天又冷喽......”
红红的火光照在肖然的脸上,冰玉突然想起十三郎的脸。
和十三郎一样,肖然是个很好看的年轻人,都有黑亮的眼睛,挺直的鼻子,但是他们不一样的是嘴唇。十三郎的嘴唇总是紧紧的闭着,用那种特别的方式抿着;而肖然的嘴唇则十分放松,显得滋润柔软,好像他不时时唠叨两句是不行的。
肖然是阳光下的男子。冰玉突然想。十三郎则活在月亮下,那没有热度、没有明媚的光芒的地方。她也一样。
“肖然?”她唤他,并把自己驼毛的薄薄披风丢了过去。她有蒙古毯子,就不需要披风。
肖然的眼睛里亮了一下,接过了披风:“看来你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冷血。”
冰玉苦笑了一下,背对着他再次躺了下去。
这时肖然的两个跟班走进来,冰玉听见他们三个人说话,然后渐渐那声音小了下去。后来火熄灭了,他们终于安静下来,再后来,他们当中的其中一个人开始打起了呼噜。
冰玉却难以入睡。
到底,她不习惯和不熟悉的人共处一室。
冰玉侧身面对庙堂黑乎乎的墙壁,在黑夜里张着眼睛,咀嚼着一个事实:这个世界如此之大,她熟悉的‘活物’,却只有十三郎和冰姐姐两个人,再有,就是十三那只白狼。
就这么多。两个人,外加一个动物。
她轻轻吁了一口气,终于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睡去。
次日清晨。
破庙外面薄雾缭绕,天光微白,看起来不会是个晴朗的天。
一个冷秋的早晨。
冰玉悄悄走出破庙,破庙里,那三个人还睡着。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走到破庙外一侧,正欲解马上鞍,却听身后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接着便是肖然一声呼唤:“姑娘!”
冰玉转身,只见肖然轻声问道:“姑娘这就是要走了?”
冰玉点头。
“那个......”肖然略略尴尬,接着把手里那件冰玉的披风递上,“这个,你忘了要回去。”
冰玉并未解释:她根本没打算讨要。一件披风对她来说没什么。从她的角度去看,金钱、财富,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
她默默接过了披风。
“那么,就这样又走了吗?至少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姓名。”
冰玉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忽然说:“我姓骆。”
冰玉上了马。
肖然问:“我们可有再见的机会?”
冰玉瞧了他一眼,他眼中的热切让她一阵感慨。她敷衍了一句:“如果有缘。”
在晨雾当中,她策马扬鞭,继续自己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