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城外一座小院。
秋末时节,风冷了,树叶也掉光了,小院里升起的袅袅炊烟仍给人带来一点暖意。
这是间僻静的小院。不知道的人,都以为不过是个普通庄户人家。知道的人,才知道那是燕京荣肖武馆的产业,只是许多年不用了,这一年多前才搬进来几个人住。
院子里,有个少妇打扮的女人在汲水。
一个满脸皱纹的男人走出来说:“玉姑娘,还是我来吧。”
少妇摇摇头:“我做的来的。阿融睡下了,我也闲着,晚饭我来烧便是。”
钱伯,这个年近花甲的老人,知道拗不过玉姑娘的脾气,只有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现在已经习惯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是二少爷肖然‘外面’的女人,算是金屋藏娇吧,但是这个女人什么都做,绝对称不上是个‘娇’,他本是二少爷身边很信任的人,被肖然派过来照顾这个女人,但似乎他能做的事情少得可怜。
钱伯在屋子里砸吧旱烟。他对这个女人的来历很怀疑。
肖然对成亲很排斥,忽然有天改性了,乖乖地听老爷的话娶了妻,可才没两个月,某天忽然闹起了失踪。两个月后他带回来这个叫作‘玉凤’的女人,而且她身怀六甲。肖然对老爷说:玉凤是个孤儿,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所以我要照顾她。
可是肖然对这个女人的安排很奇怪,不住在家里,反而弄到这个荒郊野外、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静心地照料下,终于她生下了个小子,取名叫‘肖融’。
不仅如此,肖然虽然常来探望,但玉凤和他似乎总是保持距离,一直到一个多月前的某夜,肖然没有从玉凤房间里出来。
钱伯经历过、也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他想:二少爷喜欢人家呢,可是人家的心里没有二少爷。人果然都是这样的呵,得不到的总是最好、最诱人的,所以二少爷明知道人家心里装着别人,想放下却又总放不下......
钱伯感觉,二少爷和玉凤之间有些谁也不肯透露的秘密。钱伯口紧,所以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
钱伯继续砸吧他的旱烟,听见山坡上林子里‘扑楞’一响。他扭头看窗外,看见林子上头有个黑点,张着翅膀朝天空飞去。他低下头把旱烟在鞋底上敲了敲,继续叭达叭达抽起来。
与此同时,山坡上的林子里,有两个男人并肩站立,他们透过林中空隙,可以远远地看见小院儿离最远的那一角,那个少妇弯腰从井里汲水。
这两个男人,一个便是肖然,另一个,一身粗布蓝衫,头上戴一顶斗笠。
那个戴斗笠的人,脸庞沉陷在斗笠的阴影里,不仔细看,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从他露出的下巴上看出,此人脸色颇为苍白。
这个,便是十三郎了。
“你说过......”十三郎低声问道,“她现在叫玉凤是吗。”
“不错。凤,能浴火重生。我起的,虽然俗,但是我还是这么起了。”
一阵凉风从林中刮过,吹起两人的衣襟。
十三郎自语似的说:“重生...... 的确......”
肖然眯起眼睛,情不自禁打量十三郎。他暗自问自己:我一定是疯了,才会答应带他来见玉儿。
一年多前,他本来在燕京的家里打算安心为人夫,一身黑衣的十三郎竟然夜探荣肖馆,说是有事相求。这本是一正一魔的两路人,却在荣肖馆外头的林子里说起了话。更确切地说,是肖然忍不住好奇心,被十三郎引到了外头。
十三郎说:我求你帮我救一个人,她快死了,或者说,她很快必须死在我的刀下。这个人,就是冰玉。
短暂的诧异之后,肖然冷道:你们魔道上的恩怨,我不管。
十三郎说:你必须管,因为只有你能救她。
肖然笑:你们这样的人死一个就对这世道好一分。我就是不管,你要来杀我的头么?你来,我等你砍。
十三郎的神情严肃,沉默片刻后回答:有的人,不是天生就是魔的;我救过她一次,却引领她走上邪路;你救她,却能让她重生。
肖然默默无语。他素来认为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可是冰玉让他对这个信念产生了动摇,现在十三郎似乎在加深这个否定。
他挑战似的盯着十三郎说:假如我选择不救呢?
他以为十三郎会目露凶光,可是十三郎平静地说:那么,我只有在找到她的那天亲手杀了她,因为很可能我的同门弟子会来监视我。我只能做到尽量不让她死得痛苦吧......
肖然眯起了眼睛。他知道十三郎来求他,一定是到了不得已的地步。
那天晚上肖然一宿没睡。
次日夜里他的两腿不听使唤地把他带到了那个树林,因为前夜十三郎说:如果你答应,明日我在这里等你到三更。
树林里,站立着前夜的黑影。
那时肖然想:我一定是疯了。
他按照十三郎的嘱咐,小心跟随十三郎而行。十三郎说:小心印惜。果然,他注意到了另外还有一个跟踪十三郎的人。
肖然是后来才从冰玉,也就是现在的玉凤口中对金狼门的事情了解了个一知半解。他不自觉地开始同情十三郎,甚至有些敬畏 ---- 假若是他自己,或许在那样的压力下,他只怕也没那个胆量和脑筋、策划出那样一个计划,而且大胆地付诸实施。
他看见十三郎在香山脚下忽然对印惜出手,在一霎那间又转而刺向冰玉。肖然心跳如狂,他知道十三郎必须快!他必须在眨眼间刺伤冰玉。十三郎必须准,他的剑要贴着冰玉的心房而去,要偏离那么一点点、不刺穿她的心脏,又不更太远、远到让印惜起疑。十三郎必须更快,封了冰玉的穴道并且还要把‘君天香’喂进冰玉的嘴里。
这一切,必须在印惜回神之前的霎那间进行。
十三郎居然成功了。
肖然躲在树林里,发觉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时揣进怀里,紧接握着装着‘索罗兰’的小瓶子,一手冷汗。
下午,十三郎把停止呼吸的冰玉埋葬。
夜间,十三郎把风,肖然把墓地挖开,把‘尸体’‘盗’走。
然后肖然就没再见过十三郎。他知道十三郎有自己的路要走,从此以后,他们又会一个在阳光下、一个在月下,难以相见的陌路人。
此刻肖然和十三郎站在林子里,再次骂自己是疯了。
本来他只是打算救冰玉一命,以后她如何,自是和他无关。可是当冰玉张开眼睛,他日复一日看着那双熟悉的、平静的眼睛,征服她的欲望又逐渐强烈起来。
他不止一次在独饮时想:她是魔道上的人,我本该憎恶她的啊,可为什么我总有根心思拴在她身上?果然是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吗?这是真正的感情吗?
他又想:也许十三说的对,我可以让她重生;既然重生,她便是干净的,既然是干净的,我便不必迟疑。
他并不曾用言语表达过什么。但是她能从他的眼里看出他想要什么。她总是垂下眼睛躲避过去。可是有天他决定把自己的行动推进一步。他拥着她的身体不肯放松。后来她软化了,她终于默许了他的存在。没有红烛、没有鞭炮,她成了他的妻。
对于这个结果,肖然觉得满足。他想:我终于得到了她。
但是肖然绝对想不到自己会答应带十三郎到这里来。所以他对自己说:你一定是疯了,尽管十三只说,他只要远远地看一眼她是瘦了还是胖了。
肖然仔细在斗笠下扫视,看见十三郎紧蹙双眉,炯炯的双眸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他想:这个男人,应该对玉儿用情至深吧......
十三郎忽然低声问:“那个孩子..... 他叫什么.....”
肖然回答:“单名一个融字。”思忖片刻,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他打量着十三郎慢慢地说:“孩子姓肖......”
如果十三郎内心波澜汹涌,那么他隐藏得很好。他只是略略眯起眼睛,目光追随着汲水的玉凤,看着她有些吃力地提着水桶消失在厨房拐角。
肖然心想:他在想什么?他在回忆他和她过去的甜蜜吗?那段我并不了解的细节?
这样想着,肖然心里有些不愉快。他忽然觉得他得到的东西并不完全属于他。
但就在这时,十三郎回头凝望着他,轻轻地说:“请你善待她。”然后转身离去。
肖然诧异。他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只是这样?
十三郎就这样走了。他的身影消失在树林深处。
肖然愣了半晌,缓步出了树林,进了院子。
院子里,飘着饭香。
他走进厨房,看见玉凤在炒菜,额头上冒着细细的汗。
他们一起用晚饭。
然后钱伯洗碗,留下两个人在房内。
玉凤在房间里折叠阿融小小的衣服。
肖然整个晚上都没有说话。他在烛光下注视她的背影。生了孩子后,她还是那么瘦,果然他没有照顾得好她?
忽然肖然意识到,玉凤从来没有主动过。她永远是恭顺的,不管他是热烈如火,还是在对她发脾气。但这种恭顺和他的正房夫人那种遵循‘三从四德’的恭顺又不一样。
这个想法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当玉凤折叠完了七件衣服、六片尿布,肖然突然问道:“假如十三出现,要你跟他走,你会走吗?”
玉凤的手停顿下来。她的背影一僵。然后她继续慢慢折尿布:“怎么忽然问这个......”
“就是想问。”
玉凤没有立刻回答。这让肖然更加不舒服,他说:“我要听答案。你真正的想法。”
玉凤犹豫片刻后淡淡地说:“会的。”
虽然他有一半已经猜到了这个答案,肖然仍旧为她的诚实挑起了眉头。他心里隐约升起一股不甘的怒意。
“你跟我在一起,是不得已吧!在你眼里,不管我做过多少、付出过多少,你都不会记得!他对你的好,你却永远都忘不掉!”
“我知道你对我好,也为我做过许多。所以,我可以为你而生,侍奉你左右。但对他,我却可以为他而死。”
‘死’这个字,重重刺激了肖然的耳朵。他眯起了眼睛,绷起了嘴唇。
玉凤继续说:“在你饥饿的时候,有人给你一盘天鹅肉,对他来说却很容易;有人给你一碗清粥,对他来说却是他的全部。你救过我,他也救过我。你救我,当然并非不费吹灰之力。可他呢?我十岁时他引我入金狼门、留在他身边,他付出的心血岂能用三言两语来描述?而那天...... 他那样做,根本是在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玉凤转过头望着他,“他可以为我冒险,所以我也可以为他而死。”
肖然哑然。也许他会为一个女人死,也许他不会;但至少他到现在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玉凤拢了一下耳边的发,平静地看着他:“但请不要认为我不感激你。你做的一切我都很感动,包括你对所有撒谎说融儿是我们的孩子。很少会有人这样大度,可以接受别人的骨肉。我懂你的情,所以我愿意陪伴你,用我的余生来侍奉夫君;我也知道我给你带来许多困扰,比如公公就为我的出现曾经非常恼火。而假如有天我老了,容颜不再,你对我厌烦了,我可以带着融儿消失,不会半点怨言。”
肖然蹙眉,徒生一种隐隐的挫败感,忽然觉得这场谈话根本不该进行。
他叹道:“我怎么会要你离开呢?你已经是我的女人,我肖然不是只看脸蛋、无情无义翻脸不认人的人。”
玉凤微笑了一下,走过去看熟睡的融儿。
肖然有些怅然若失,但另外一方面好像又踏实了一点。
有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很卑鄙,他思忖着要不要把十三郎已经离开金狼门但失去了右手、傍晚十分就和他并肩站在这小院外面山坡上的事情告诉她。也许他应该成全他们?即使是在自己已经付出了这样许多之后?
“十三郎他......”他嗫嗫说起,语气带着七分犹豫。
“他怎么?”玉凤果然立刻直立起身子,这样问的时候仍旧背对着他。
她果然对他十分的牵挂......
肖然郁郁这样地想。于是他有些不甘。那一刻他又改变了主意,他掉开脸去看墙角:“传闻金狼门发生了一些事情。印惜死了,十三也死了。”
他想:我不算说谎,因为十三郎说过,假如她日后问起,可以说他死了。
玉凤下意识的把手指攥紧了些,失神许久,才低声说:“这样啊......”
后来融儿啼哭起来,玉凤弯下腰哄孩子。宝宝很快又沉睡过去。
这夜就这样寂静地过去。
如同往常许多的夜。
从此肖然很久都再没听说过十三郎的消息。这么的久,后来连他都渐渐把十三淡忘了。
纸包不住火。
金狼门一连失去了两名金牌弟子,这个消息慢慢传扬了开去。有人想趁机捣毁金狼门,也许这个结局是金狼门的门主始料不及的吧,但他没有为这件事担心多少,因为两年后他死了,也不知他是老死还是死在自己门生手下。
但金狼门并没有破灭,个别银牌弟子崭露头角,而且金狼门的活动从此渐渐转入地下。
数年过去。
新旧交替。江湖上新人的出现,使得人们慢慢遗忘了旧人。更何况那些已经死了的人。
镶泗、印惜、还有‘白狼十三’,渐渐越来越少有人提起。
关于金狼门的过去,尤其关于那几个金牌弟子的故事,在十多年的时间里都仿佛消逝在黄昏的清风中,如同一个传说而已。
而真正了解那段往事的人,却也只能把往事深深埋藏在心里。但那段往事并非只能残存在记忆深处无奈地蒙尘,毕竟......
坐在燕山郊外那个小院里的那个女人,微笑着看着一天天长大、懂得越来越多的一个小小少年,她想:毕竟还有他,他是那段旧事的延续,证明那些人、那些事,不仅仅只是一个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