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华枫终于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房中的摆设简单而雅致。
他想坐起来,稍稍一动,却觉全身剧痛,不禁□□了一声。忽听有人惊喜地道:“你醒了?”一个红衣少女跑了过来,道:“你伤得很重,别乱动。”
陆华枫道:“我这是在哪里?是你救了我么?”少女笑道:“是我家主人救的你。你真是命大,从悬崖上摔下来,正好被棵树挂住了。我家主人发现你的时候,你已经冻僵了,再晚一会你就没命了。”陆华枫道:“贵主人何在?我要当面拜谢。”少女道:“他出去了,要晚上才能回来。”端过个蓝花瓷碗,道:“我刚熬好参汤,你昏迷了十几天,就靠这些东西撑着。现在你醒了可以自己喝了。”陆华枫道:“有劳姑娘了。”少女笑道:“公子不必跟我客气,我只是主人派来服侍你的丫环,公子以后就叫我小怜好了。”
脚步声响,一个面容清癯的中年人走了进来。陆华枫以为他就是此间的主人,正要起身,却被小怜拦住了。
小怜道:“这是石大夫。”那石大夫走到床前,道:“公子醒了?真是太好了!”小怜笑道:“这些天把石大夫累坏了,他天天来给你诊脉、换药。”陆华枫道:“多谢先生费心!”石大夫把了把脉,道:“公子的伤已无大碍,只须静养一段时间就可康复如初。”
又过了五、六天,他已能下地活动了,这其间他一直没有见到这里的主人。每当问起,小怜总说主人太忙,无暇见他。问起主人姓名,小怜却笑而不答。
这天晚上,他正在灯下沉思,门一开,有人走了进来。他抬起头,顿时呆住了。
那人自在椅中坐下,道:“听小怜说你一直想见我?”陆华枫方自回过神来,恍然道:“原来这里的主人就是你?这是什么地方?”那人道:“这里是摩天岭。”陆华枫惊讶地道:“摩天岭?这里就是天龙教总坛?”那人道:“不错。”陆华枫看着他,冷冷地道:“你又想玩什么花样?”那人道:“你怎么能用这种口气跟师父说话?”他心里一痛:“你真的当我是你的徒弟么?”
段恨天叹了口气,道:“枫儿,是我对不起你。我收你做徒弟,本来确实是想气气你父亲。后来我知道自己错了,你善良淳厚,这十年来我心里已经把你当成儿子一样,我不敢告诉你我的真实身份,就是怕你难过,我没想到会出现这种结果。”
陆华枫愣住了,迟疑道:“你……你还想骗我?”段恨天道:“你性格倔强,我这些天不露面就是怕你知道是我救了你而不肯就医。枫儿,你仔细想想,我们多年的师徒之情会是假的么?”他沉默了,十年来段恨天一直对他细心照顾、疼爱有加,教他武功也是尽心尽力,倾其所有。一时间他竟有些茫然。
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段恨天道:“你的伤还没好,早点休息吧。”
天刚蒙蒙亮,陆华枫已起身,他推开门,却见段恨天正负手站在门口。
段恨天看着他,道:“你要走?”他低下头,轻声道:“是。”段恨天道:“你想去哪?”他摇了摇头:“不知道。”段恨天道:“你的伤还没完全好。”陆华枫道:“不要紧。”
沉默了片刻,段恨天道:“你还是不肯原谅师父?”他垂首不语。
段恨天凄然道:“既是如此,你就走吧。”他转过身去,眼睛里竟似有泪光闪动。这一刻他不再是江湖上令人闻名丧胆的天魔,而是一个垂暮的普通老人。
陆华枫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跨出门去。
他刚走不远,却听见身后传来小怜的哭叫声:“主人!主人!你怎么啦?”他一惊,急忙奔了回去,只见段恨天倒在地上,嘴角沾满血迹。
看见他回来,小怜惶急的道:“主人晕倒了,我去找石大夫!”
服下石大夫开的药,段恨天醒了过来,看到他坐在身旁,欣慰的笑了笑,道:“我没事,只是旧疾复发而已。”陆华枫道:“怎么会这样?”段恨天叹道:“唉,人老了,这毛病就全出来了。”
段恨天一病就是半个月,虽不甚严重,他却也无法再提起离开的事。这期间有四、五个人进进出出,向段恨天禀报一些事情。这几个人目中光华闪烁,俱是内外兼修的高手,想来是天龙教中的重要人物。
这一天,段恨天召集了十几个人在房中议事,直到太阳西沉才散去了。
他的心情似乎特别好,命小怜准备酒菜,对陆华枫道:“枫儿,我们师徒很久没在一起喝酒了。”陆华枫想了想,道:“差不多半年了吧。”段恨天道:“今天我们喝个痛快!”陆华枫看着他,道:“师父你的心情很不错啊。”段恨天笑道:“我今天决定了件大事。”陆华枫道:“哦?什么事令你如此开心?”
段恨天道:“我已经七十多岁,也该享几天清福了。”顿了顿,接着道:“你是我唯一的弟子,我已决定把天龙教教主的位子传给你。”陆华枫大吃一惊,失声道:“这怎么可以?”段恨天道:“怎么不可以?”他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只道:“这万万不可。”
段恨天皱眉道:“你也认为我们是邪魔歪教?”陆华枫道:“不是。”段恨天道:“那你为什么不肯做天龙教教主?要知道这位置多少人做梦都想坐。”陆华枫道:“我……”段恨天道:“你杀了黄一飞、孙泽、李洪等人,你以为那些名门正派的大侠们会放过你么?这次你死里逃生,以后可不一定有这么幸运了。” 陆华枫淡淡的道:“我不怕。”段恨天道:“你现在已经不是陆家堡的三公子了,还顾忌什么呢?你就是不做天龙教的教主,你是段天魔的弟子,这点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
陆华枫喝了口酒,默默不语。
段恨天缓缓的道:“我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了,难道师父最后的心愿你也不答应?”陆华枫说不出话来,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天龙教新任教主陆华枫走马上任了。
这消息立刻成了轰动整个武林的头号新闻。
且不说那些名门正派的侠士们如何议论纷纷,天龙教门下也都窃窃私议,有人惊叹,有人不屑,有人好奇。
只是这位新任教主好像并未把偌大的天龙教看在眼里,除了在正式上任那天露了露面,以后就像消失了一样,连教主的左右护法(即他的私人贴身保镖)金康、金健兄弟两人也见不到他。
众人虽纷纷猜疑,但工作还得干。好在各堂分工明确,各伺其职,教主不在,各项事务还是井井有条。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
这天,陆华枫忽然风尘仆仆的回来了。在经过一天一夜的充分休息之后,召集各堂堂主、护法议事。
这是他上任以来的第一次正式会议,众人都在暗自猜测他会说些什么。
当众人到达议事大厅的时候,陆华枫正用一种很舒服的姿势靠坐在中间那张象征着教主身份的宽大木椅上,懒懒地翻看着一本帐薄。
众人施礼落坐,陆华枫却不说话,继续看他的帐薄。
大厅内鸦雀无声,几十双眼睛都盯在他身上,都在暗自揣测,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良久,他才抬起头来,淡淡地扫了众人一眼,道:“飞豹堂钱堂主。”一个胖胖的中年人忙站起身道:“属下在。”陆华枫道:“上个月本教各个分坛、各地商号送来了多少银子?”钱镖道:“回禀教主,是四十万三千七百二十两。”陆华枫冷冷地道:“钱堂主是不是记错了?”
钱镖心内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躬身道:“禀教主,这个数字属下记得清清楚楚,断不会错。”陆华枫道:“是么?”他面无表情,目光却有如利剑逼视着钱镖。钱镖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他挺了挺胸,努力使自己镇定一点,道:“教主莫非怀疑属下么?”陆华枫淡淡地道:“没有证据的叫怀疑,证据确凿的还叫怀疑么?”钱镖愣住了。
他翻翻帐薄,道:“其实是六十二万八千一百一十二两,我说得对不对?钱堂主?”他声音虽然温和,却有种说不出的威严。
钱镖惊呆了,只片刻他已回过神来,跪倒在地连连叩头,叫道:“教主饶命!属下知错了!”陆华枫道:“一个月就二十多万两,这些年来你贪了多少?”钱镖说不出话来,只是连连磕头。
陆华枫道:“许堂主。”武威堂堂主许琛躬身道:“教主有何吩咐?”陆华枫道:“钱镖这种情况该如何处置?”许琛道:“该当处以极刑。”陆华枫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钱镖魂飞魄散,转头看着天龙教第一高手、广德堂堂主苏子彬,叫道:“苏大哥,你快向教主求求情,救兄弟一命吧。”苏子彬冷冷地道:“这是你自作自受,我也爱莫能助。”钱镖叫道:“好啊!你过河拆桥,要死大家一起死!”向陆华枫道:“教主,这些事都是苏子彬指使属下干的,所有的银子都进了他的口袋,属下是受他的胁迫!”苏子彬面色铁青,怒道:“你死到临头还敢血口喷人!”钱镖道:“两年前杭州的傅大老板送了块地给本教,也被他私吞了。”苏子彬直跳起来:“你还胡说?”作势欲扑过去,却被众人拦住了。
陆华枫淡淡地道:“是非黑白自有公论,苏堂主何必动怒?”苏子彬重重的“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钱镖涕泪交流,叫道:“教主,属下知错了!求教主饶过属下这次吧!”陆华枫挥了挥手,立刻有两个大汉上前把钱镖拖了出去。
翻了翻帐薄,又道:“一年前本教长沙分坛伊坛主被害一案可有什么线索么?”飞虎堂堂主杜远垂首道:“属下无能,一直没能查出凶手。”陆华枫道:“哦?是你没查出来,还是查出来不敢说?”杜远的头垂得更低,道:“属下无能,请教主责罚。”
陆华枫冷“哼”一声,忽然拍了拍手,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走了进来,向厅内扫了一眼,忽然叫道:“就是他,就是他杀了我爹爹!”众人看去,他手指的竟是广德堂的副堂主任方。
陆华枫道:“这是伊坛主的儿子。”对那少年道:“你没看错吧?”那少年咬牙切齿地道:“他这张脸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陆华枫道:“任副堂主,你怎么解释?”任方道:“伊坛主和我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杀他?”少年道:“因为爹爹知道了你们做的坏事,还要告诉教主。”任方面色发白,道:“小孩子胡说八道,说我杀了伊坛主,有什么证据?”那少年大声道:“那天晚上你虽然杀了我爹爹,但你的大腿上也中了我爹爹的梅花镖,那里一定会有个梅花形的伤疤。”陆华枫道:“任副堂主,你若没杀伊坛主,身上自然也不会有他独门暗器所伤的疤痕了。”
任方脸色发青,忽然纵身向门外掠去。他身形方展,只听“嘭嘭”两声,已被金康、金健击倒在地。
陆华枫冷冷地道:“你以为能逃得了么?”任方面如死灰,道:“我虽然杀了他,可这并不是我的意思。”陆华枫道:“那是谁的意思?”任方抬头看了看苏子彬,苏子彬正恶狠狠的瞪着他,他急忙低下头,不禁打了个寒颤。
陆华枫冷冷地道:“老老实实的说实话,还能死的痛快些。”
任方咬了咬牙,道:“是苏堂主指使我……”他话音未落,苏子彬已一掌拍在他头顶,他口中鲜血狂涌,挣扎了两下便即毙命。
陆华枫皱眉道:“苏堂主,你这是何意?”苏子彬冷笑道:“陆教主的意思我已经很明白了,你今天既是冲着我来的,何必这么拐弯抹角呢?”陆华枫道:“正如苏堂主刚才说的,你这也是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苏子彬道:“你当真以为这天龙教的教主是你能做的么?别看你是段教主的弟子,老子可从来没把你看在眼里。”
许琛斥道:“苏子彬,你怎可对教主如此无礼?”苏子彬不屑地道:“你当他是教主,老子可没当他是教主。老子为天龙教卖命四十年,这教主之位应该是我的!”金康金健同声喝道:“大胆!”
陆华枫不怒反笑,道:“只要苏堂主有这个本事,这教主之位我可以让给你。”苏子彬冷冷地道:“这可是你说的,你可别反悔!”陆华枫笑道:“那是自然。”
苏子彬一声冷笑,忽然一掌直劈过来,掌风呼呼,狠辣至极。陆华枫身形一转,众人只觉眼前一花,谁也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扑通”一声,苏子彬已被他一掌切在肋中,倒在地上。苏子彬乃天龙教第一高手,本来真实本领与陆华枫不相上下,段恨天这些年根据教中每个高手的弱点,研制了一套制服他们的招式,他深知陆华枫当教主必定有人不服,所以将这套功夫传授给他,好令他能统率群雄。陆华枫这次一击得中,纯属投机取巧。众人哪知其中原因,都道他武功深不可测,是以人人心惊,个个胆寒。
陆华枫淡淡地道:“以下犯上、戗害同门该怎么处置?”许琛道:“该处以极刑。”陆华枫道:“好吧,今日午时执行。”
他又拿起那本帐薄,见众人眼望着自己,面上俱现出惊惧之色,不禁暗暗一笑。想了想,忽然双掌轻轻一搓,那本帐薄已成了一团粉末。他拍了拍手,道:“都散了吧。”径自起身去了。
喝干了杯中酒,段恨天道:“怎么样,当天龙教主的感觉还不错吧?”陆华枫给他斟满酒,道:“我现在才真的服了你了,你真是一条老狐狸。”段恨天眯起眼睛,道:“你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了,这是跟师父说话的口气么?”陆华枫叹了口气,道:“早知道是这么一个烂摊子,我才不会当这个倒霉教主呢。”段恨天也叹了口气,道:“我老了,一些事已经力不从心了,所以有的地方不免会出点小麻烦。”陆华枫苦笑道:“小麻烦?你倒说得轻巧。”
段恨天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今天做得好极了。”陆华枫道:“杀一儆百而已。”段恨天道:“你出去了两个月,各地的情况都清楚了吧?”陆华枫道:“大体有数了。”段恨天喝了口酒,又道:“你那个帐薄都写了些什么?为什么把它毁了?”陆华枫诡秘的一笑,忽然低声道:“什么也没有。”段恨天迷惑地道:“什么也没有?”
陆华枫道:“我只不过是装装样子而已,让他们以为我知道了很多东西。吓吓他们,让他们也好收敛些。”他出身豪门,看惯了勾心斗角,处理这些事情对他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段恨天愣了愣,忽然放声大笑:“你说我是老狐狸,我看你才是个小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