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白的手指轻轻翻过一页书篇，凌厉内敛的眼眸细细掠过每一个字。这既不是什么武林秘籍，也不是什么机要文书。只是一部《南华经》。庄子独特的道家思想，“逍遥游”的观念，是她百看不厌，每每都有新的体会。
直到房外有了细微动静，她放下书册。倒杯茶，静静地舒一口气。
“师父。”屋外传来席红泪的声音，干涸枯竭，若游丝般。
叶梦离叹口气。这个寄予无限希望关爱的弟子，她究竟要怎么样来处置才好？要她去取舒洛言的人头，一方面确是为了教众传言。席红泪和舒洛言到底有没有私情，她并不关心。但作为下一任宫主，席红泪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但，唉，实在是教她叹气啊。
黛黛对于红泪的恨，那样深重，如深渊，要叫仇人没有生还的可能。
而红泪……她也已经没有再澄清自己的必要了。
“你先回去歇着吧。”平静地说，没有开门，也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没有失望的语气。她不知道现在要对这个弟子说些什么。黛黛和红泪，同为她的弟子，今日同室操戈，一亡一伤。
“还请师父救我。”
叶梦离微微皱眉，终于起身去开了门。屋外席红泪独自一人，端端正正跪在门边。“进来。”她侧身，让出路给红泪。又关上门。
“还请师父将宫主之位，提早传给弟子。”席红泪依旧恭恭敬敬跪下。没有废话，虽然嘴唇干裂，脸色苍白，只这三日，整个人都落了形，但依旧是席红泪。
叶梦离牵动嘴角，笑得有些讥讽。“原来你还想当下任宫主，我还道区区宫主之位，在你眼中，恐怕还及不上一个‘情’字。”千年道行一朝丧，她救那个男人，无异于自毁前程。
“红泪办事不力，又误杀同门，但我已经领罚。”
叶梦离叹气。低头看着弟子惨白神情，终于还是不忍。倒一杯水给她，“先喝了再说。”
“谢师父。”
苦笑。口口声声唤她“师父”，而不是“宫主”，就是为了提醒她师徒之情吧？“红泪，为师一早知道，宫主之位，你未见得有多重视。与其说传位与你，不如说，你为师父将神水宫发扬光大。现今你却要来求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原本，我一直以为你就是未来宫主的不二人选，但黛黛之死，倒叫师父犹豫了。”说黛黛设计陷害席红泪，倒不如说她试探出了红泪的心意。
“当年的圣女林菡韵，你还记得吧，我早早就提醒你们不要重蹈覆辙。与男子私下有情，是要废除武功，逐出神水宫的。但只要你没有叛教出逃，至少性命无忧。”只是当年黛黛与男子私逃，她才不得以命红泪执行家法。满以为黛黛迷途知返，终有悔意，却没料到是恨意。更种下今日祸根，酿成惨事。“但作为神水宫宫主，这般行差踏错，却是刑罚更重，要一死以谢教众。”
红泪与舒洛言有瓜葛，她明知道，却还将宫主之位传给她，岂不是害她性命？
废武功，还是丢性命，孰轻孰重？
“师父，救我。”
“……你要用宫主之位，约束自己的感情？”
席红泪轻轻颔首。一段没有希望没有将来的感情，一段充实阴谋诡计的感情，她要来何用？第三只黑皓镯叫她猛然惊醒——跳脱迷离暧昧之外的前因后果，一直叫她觉得不对劲的地方，幕后推动的黑手。舒洛言一路推她向自己迷样的身世，突起的宫廷刺杀，互相纠缠爱恨的父母，她的身份，还有聂怀谷，言辞之间分明是引她去揣测自己就是皇上和燕妃的孩子。更不要说当初请他去调查黑皓镯的来历，查来查去却没有查出这第三只镯子。如今想来，聂怀谷分明和舒洛言沆瀣一气，引她入局。
只是，她仍未想通舒洛言的目的。他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她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却没有入宫恢复身份的打算。自然也没人得了什么好处。
是她大意了，是她对身世过于执着，以至于没有早一步看穿这个局，以至于深陷他温柔笑容中，以至于明知是黛黛的圈套却还是跳了下去。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昨日誓言终化作烟云字，从头到尾都只是个局。费尽千般心思，所有一切却都是假的。
只有她当了真。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我要你取的舒洛言的人头……”
“师父，”席红泪拜，“我神水宫一取不中，岂可再？击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已叫人耻笑了。怎可周而复始？”
叶梦离冷哼一声。“那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那为何堂堂圣女会刹羽而归？”若舒洛言是个没心机的文弱书生，那她神水宫的生意又怎么会乱七八糟？若舒洛言是个没心计的文弱书生，那又怎么钩去了席红泪的三魂七魄。
虽说她知道的并不清楚，但照她推测，这个舒洛言正是所有事情的始作俑者。
这个兵部侍郎，实在是个令人不能小觑的厉害角色。
“红泪此生再不愿见他，请师父传位。”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断了她的心思，再不回头。这大约就是她今生的劫数，是她错付情意。
她不愿意就这样沉沦，明知这是个局，明知是不可为。
叶梦离静静看着跪在眼前的徒弟。这个弟子，是她一手带大，教她写字背诗，教她内功剑法。这个弟子，和男子有了私情，即使她守宫砂犹在，但犯了宫规却是不争的事实。这个弟子，是有能力有希望振兴神水宫的，将来的成就恐怕犹在她之上。
眼，看向桌上的《南华经》。
神水宫的将来，需要的究竟是个不懂情爱的宫主。还是一个权衡大局，放弃情爱的宫主？
“请师父救我。”席红泪再拜。
“唉——你且调理好身子。三日后，我会在你背后纹上代表神水宫宫主身份的丹凤。”叶梦离淡淡道，仿佛在谈论天气般。这个丹凤，是历代宫主的象征。每一位宫主都有。
也只有神水宫宫主才有。
“谢师父。”席红泪终于松下一口气。她不会再有半分意想，也不能再有半点放不下。她会超脱出来，正如她所愿所求。
那，她心中那隐隐的痛和失落，又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