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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月冷传警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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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 出 沧 海

第三章 东山月冷暗惊魂

一、

这是一个梅花吐送清香的薄寒的春夜,天机府处处高悬的大白灯笼,于万树梅花中显着无尽的凄凉。

白天来拜寿的客人大多已散去,天机府遭此大变,他们都不便再留下来,再说方家也无心招待客人。偌大的客院中,只有几个房间还亮着灯。

苏州治下出了这么一件大事,苏州知府自然要留下来料理。

夜色已深,苏州知府正待安歇,却报道廖莹中来访。

廖莹中贵为太师贾似道的心腹幕僚,平日里寻常官员想巴结都还找不到机会,今日寿筵之上,他待这些大小官员们也都淡淡的,不想这夜深时刻却突然来访,让知府受宠若惊之余又暗自纳闷,连忙一迭声地请廖大先生进来。

廖莹中缓步踱入,环视一下四周,坐下来之后,示意知府也坐。太师府的四名带刀侍卫立刻分立在廖莹中身后,另外八人则守在门外与窗外。

廖莹中微笑着说道:“知府大人,今晚来访,别无他事,只不过想请知府大人做一个和事佬,请史家的八郎来谈一谈。我知道因为我那不成器的侄儿的事,八郎对我误会颇深;难得今晚有个机会,我们都空闲无事,正好将这件事摊开来说一说。”

知府连忙答道:“廖大先生如此宽宏大量,八郎理当前来向先生陪个不是。我这就去——”

廖莹中截断他的话说道:“大人误解廖某的意思了。廖某绝不是要叫八郎来陪罪,只不过要同他谈一谈而已。”

知府心中虽然万分纳闷,仍是赶紧站起身来道:“下官这就去将八郎叫过来,先生请稍候。”

廖莹中微微一笑,挥手示意他去。看知府将要走出门去,廖莹中忽地又唤住他,说道:“大人请告诉八郎,我知他刀不离身,许他带刀来见我。”

知府更是惊讶,领命去了。

史清正和李家兄弟、侯大总管还有方家几位公子守在方心愚的卧房外。唐廷玉带着药叉和药奴,正在里面为方心愚解毒,已经进去两个时辰了,却还悄无声息。

苏州知府亲自来唤史清去见廖莹中,令得众人都极是惊讶。廖莹中仗着贾似道的威权,向来不把其他人放在眼中,今晚怎么突然间这样谦恭?

史清略一思忖,笑道:“廖大先生召唤,史清岂敢不去。只是有一条,我听说在廖大先生面前不得携刀带剑,我恐怕做不到这一点。要我解刀,还不如杀了我干脆。”

知府笑道:“这一点廖大先生早有吩咐,八郎可以带刀。”

史清与侯大总管诸人互相看看,都感到此事太过出奇。但此时此际,史清势必不能不去,他也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大人请!”

知府引着史清径自出去了。

侯大总管沉吟不语。廖莹中究竟有何用意?

更鼓沉沉,已是二更时分。

唐廷玉终于从卧房中走了出来,吁了一口气说道:“我已用金针定穴使方心愚的血流减慢,毒性的发作可以延迟三个时辰,必要时我还可以将它延迟十二个时辰。方心愚所中子午追魂之毒是由十二种药物混合而成,我们已经辨识出了十种。现在我先去将用得着的一些药物写下来,好让天机府预先准备。”

一名方家子弟说道:“我们有一个大药房,不如我现在就领唐公子去药房看看有没有合用的药物吧。”

侯大总管含笑道:“好,廷玉你就去吧,这里有我们呢。”

唐廷玉笑一笑,随着那名方家子弟去药房。

绕过一片池塘,游廊尽头便是药房。

唐廷玉心念忽然一动。

星光灿烂,夜风轻拂,风中淡淡地似有清香。

换了他人,即使察觉这若有若无的清香,也会误认为是梅花之香;但是唐廷玉随医圣多年,辩识各种气味的能力远非寻常人可以相提并论。

而且在天机府中,机关重重,向来不动用暗哨把守各处。暗中若是有人,也绝不会是天机府的人。

心念方动,袖中金针已应念射出,直取池中假山的背侧。

一块假山石仿佛突然变活了一般弹了起来,躲过了唐廷玉的金针,向池塘的另一面飞掠而去。但是唐廷玉已在同时纵身跃起,去势更快,自那黑影头顶越过,落在池塘对面,拦住了那黑影的去向。

那黑影猝不及防,真气一滞,掉入了水中,溅起一片水花。但水花过后,人影竟已不见。

按理那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人影在澄清的池水中应无可遁形,如今竟然不见踪影,唐廷玉脸色微变,手下却丝毫不缓,一抬脚取出靴筒中的折叠弓,几乎在眨眼间已张弓搭箭对准了池水,低声喝道:“出来!我手上是射日弓沉鱼箭!”

射日弓沉鱼箭能射水下两丈,那黑衣人不知道方才唐廷玉是凭着什么本事察觉他的存在的,只当他的隐遁之术无法瞒过唐廷玉,因此不敢冒险,自水中钻了出来,声音惊惶地说道:“不要声张,我没有恶意,只是有要紧事情要私下里见一见八郎。”

那竟是个少年的声音。

唐廷玉收起弓箭,示意那少年上岸来。

对面的方家子弟仍然警惕地注意着那少年。

那少年上岸之后便扯下了面罩,唐廷玉注视着他年轻而清秀、略显苍白的脸孔,神色略略轻松了一些,问道:“你可是鬼谷金家的子弟?”

那少年惊讶地道:“正是。我叫金昭,是八郎的小师弟。你怎么知道——”

唐廷玉微微一笑:“我见过你几位兄长,你们的相貌神情如出一辙。难怪得能够不惊动天机府中的机关潜行到这儿,原来是鬼谷金家的嫡系子弟。”

池塘对面那方家子弟的脸色已然变得极是难看。对金昭这种世家子弟,他当然也有耳闻。金昭是鬼谷现任谷主金焕之的幼子,听说今年不过一十七岁,因为自幼体弱多病,金夫人又溺爱过甚,不肯让他吃苦,所以武功低微,家传的阴阳五行、奇门遁甲之术都习练得不能见人,唯一见长的便是轻功。却没想到,以金家这样一个未成材的弟子,居然可以在天机府中如入无人之境;若非唐廷玉,恐怕天机府还一直不能发现已经有人潜了进来。这样看来,要么是鬼谷的秘术的确有非同寻常的成就,要么就是关于金昭的传闻有误。

唐廷玉随手丢给金昭一方白汗巾,说道:“擦干你身上的水,随我去见侯大总管。”

侯大总管屏退众人,听金昭局促不安地说出来意,略一皱眉,说道:“史清已被廖莹中请走。”

金昭脸色大变:“请侯大总管务必救一救八郎!”

侯大总管与唐廷玉交换了一个眼色,唐廷玉道:“金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金昭惶恐地道:“廖莹中其实是将八郎牵制在那儿,等着刑部和鬼谷刑堂来人将八郎押回临安大理寺受审。我偷听到家父与刑堂堂主金旭的话,连夜赶来向八郎报信。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侯大总管诧异地看着他:“八郎犯了什么大罪?”

金昭咬咬唇,犹豫了片刻才答道:“不是八郎,是史家。具体情形我也不清楚,只听金旭说是谋反的大罪。就在八郎离开临安的第二天夜里,史家上下四十余口都被打入了天牢,罪名是私藏兵甲、勾结蒙古人、图谋不轨。刑部准备将八郎擒住之后再一并处斩,因此对外封锁了消息。如果金家不能抓回八郎,便要以窝藏罪论处。”

鬼谷弟子若要逃遁起来,也的确只有鬼谷才能抓住他。

侯大总管哭笑不得:“史家会谋反?这样的罪名,居然有人相信?”

金昭毫不迟疑地答道:“不相信。史家世代从军,自岳武穆大破拐子马,虞允文采石江抗金,到江海、孟珙联蒙古灭金,直至今日,哪一位大帅帐下没有勇猛善战的史家子弟?当年家祖正因为仰慕史家满门忠烈,才叫家父收了八郎这唯一的外姓弟子。史家若会谋反,鬼谷从此也不用再相人了。但是——”金昭踌躇一下,接着说道:“刑部在抄拿史家之前,秘密通知了正在临安的金旭,昨天晚上,金旭亲眼见到从史家搜出了私藏的兵甲和蒙古人,而且是从史老太爷卧床下的密室里搜出来的。谁有这个本事在史老太爷的眼皮底下栽赃陷害?所以家父才听从刑部的指令派金旭来抓八郎。”

侯大总管注视着金昭:“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来报信?”

金昭沉默了好一会,才答道:“就算是我自己亲眼看到,我也不相信史家会谋反,更不相信八郎会参与谋反。”

在这个清秀得近于柔弱的少年身体内,潜藏着坚韧如磐石的信念。

唐廷玉也在注视着他。

这是不是一个陷阱?诱使宣王府去救已被刑部抓住证据指为谋反的史家的八郎史清,然后顺理成章地将宣王府拖下水?

唐廷玉忽然说道:“金公子,方才我看你的身手,似乎并不完全是鬼谷的奇门遁甲之术,反而有点儿像伊贺岛的隐遁之术。”

金昭睁大了眼看着他:“唐公子,你的眼力真厉害。我的确学过伊贺岛的忍术,不过教我的人不许我说给别人知道,所以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是谁教我的,也请你们不要告诉别人。”

他好像不知道唐廷玉问这句话的用意是怀疑他的真实身份与来意。

唐廷玉不知道他是过于天真还是过于深沉,略一思忖,又接着问道:“金公子,你希望我们怎样救八郎?”

金昭迟疑了一下才道:“我也不知道。可是只要八郎知道史家出了事,有了防范,即使是家父亲自来,只怕也抓不住他了。家父曾经说过,八郎身兼至为刚烈的史家与至为阴柔的金家之长,是这一代鬼谷弟子中最杰出的一个,他的潜能之大恐怕连他自己也尚未完全察觉;所以刑部非要等到他走后才去捕拿史家。”

唐廷玉紧盯着他,进一步问道:“可是你想过没有,抓不住八郎,金家会受到怎样的连累?如果事后有人发现是你在通风报信,金家只怕更脱不了罪名。”

金昭怔了一怔才说道:“我知道。可是我不能不救八郎。”

他终于意识到唐廷玉反复盘问他的原因,苍白的脸立时涨红了,因为激动与委屈,他的眼里甚至不受控制地溢出了泪水。山中的岁月历历在目。史清的坦诚与率直,就像那无遮掩无虚饰的山风,荡人胸怀,迥异于诡秘的金家武学。伴随史清的日子,是金昭最快乐的时候,他可以忘记堂兄们的猜忌,甚至兄长们的嫉妒。史清是那样热情地带领着他长大,视他亲逾手足。

唐廷玉凝视着他,仿佛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激荡,至此终于信任金昭的诚意,温和地道:“请原谅,金公子。你与我所知道的鬼谷弟子不太一样,所以我错估了你。”

鬼谷弟子天性凉薄无情是有名的。刻薄的人背地里说他们关心天上的事多过关心地上的事;只要鬼谷兴旺发达,哪管谷外洪水滔天。

唐廷玉随即转过头望着侯大总管:“除了我们三个人,只有一个方家子弟知道这件事,我负责让他忘记。侯大总管则一定会有办法不让任何其他人知道金公子来报信的事情的,对不对?”

侯大总管道:“好,我来想办法将金公子送走。”

金昭披了一件斗篷,捂得严严实实的,紧随着侯大总管出了天机府,在天机府外的梅林中分手之际,金昭忍不住悄声问道:“那位唐三公子,究竟有什么办法能让人忘掉我来过的事情?”

侯大总管微笑:“医圣门下,不至于连这点手段都没有吧?你尽快离开这儿吧,忘掉今晚的事情。”

侯大总管回到房中时,那名方家子弟已经昏昏然趴倒在桌上,唐廷玉若无其事地说道:“明天早上他会醒来,忘掉今晚发生的一切事情。”

侯大总管审视着唐廷玉:“你用的是什么方法?这小子醒来后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唐廷玉避而不答前一个问题,只道:“他醒来后可能头会有点儿昏,过几天就好了。侯大总管请放心,我下手很有分寸的。现在要操心的不是这家伙,而是怎么样将八郎从廖莹中那儿弄出来。我就知道廖莹中请八郎去没安好心;换了是我,说什么也不肯上他这个当。”

侯大总管叹口气:“想让你这个疑心重重的小子上当,还真不容易。要将史清弄出来,你有什么办法?”

唐廷玉睐睐眼,黠然一笑道:“声东击西,趁火打劫,混水摸鱼。”

这都是些古老而简单的手段,然而往往是最有效的手段。

侯大总管只好苦笑:“这都是丐帮的惯用伎俩。你在他们那儿虽然只呆了半年,学得倒是挺快的。”

沉吟一会,侯大总管又道:“只是,这样做的话,形迹太过明显了。”

唐廷玉不以为意地道:“就算我们不出手,这笔帐也会算到我们头上来。”

侯大总管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当天机府中的药房起火之时,府中难免一片混乱。侯大总管借口保护廖莹中,闯入了廖莹中房中,趁乱在史清耳边说了一句“快逃”,廖莹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史清混在一群赶去救火的天机府弟子之中离去,脸色铁青,又无法发作。

大功告成,侯大总管笑眯眯地拍拍唐廷玉,一切尽在不言中。

此时药叉出来低声禀报说,药奴又已辨认出一种药物,还剩下最后一味药未曾辨认出来。

唐廷玉吁了一口气,随着药叉进去看了一会,又退了出来,说道:“我想时间应当来得及。”

安静下来,他们开始考虑另一个问题。

原定护送李家兄弟以及他们身怀的襄阳守将的联名血书到临安的几个世家,都已出事。此后的路程,由谁来接手?

唐廷玉探询地看看侯大总管,说道:“我们是否可以请赵鹏接手护送?”

侯大总管颇为意动,但思忖片刻,又摇了摇头:“以姑苏赵府的行事风格,不会接这种费力不讨好的差使的。”

唐廷玉微笑:“也许还是该去试一试说服赵鹏。大厦若倾,覆巢之下无完卵,赵鹏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我还得守在这儿,赵鹏就交给侯大总管了,如何?”

二、

赵鹏盘膝坐在长榻上,闭目养神,榻旁博山炉中的一枝檀香已燃去大半。锦屏外的小香炉中也燃着一枝檀香,阿苏守在屏外。

看看香已燃尽,阿苏低声对隔壁厢房叫道:“柔儿!”

柔儿应声而出,握着一卷纸,轻轻走入锦屏内。

赵鹏已起身,站在窗前,望着窗纸上摇曳的花影出神。

柔儿静静地等候着。

赵鹏回过身时,柔儿将手一扬,一幅长长的画卷铺开在地上,画面上全是云梦的身影,从她与侯大总管动手开始,直到她退入轿中;三十余幅笔墨洗练的白描画像记录了云梦身形招式的所有变化。

柔儿含笑望着赵鹏。赵鹏微笑道:“好柔儿,真难为你了,亏得我有先见之明,这次带了你来。”

柔儿俯身拾起画卷,道:“既然公子爷看过了,我这就叫赵福送回府里给夫人看去。”

柔儿退下,阿苏闪进来笑道:“公子爷,侯大总管和李家兄弟在前厅等你好一会了。宝儿那小懒猫,别的本事没有,拦客人倒真有她的,李家的十一郎都快被她气坏了。”一边说一边为赵鹏穿上外袍,系上玉带,同时递上信鸽刚刚送来的急信。赵鹏展开来,只读了个开头,神情已然变了。

侯大总管耐心地坐在前厅饮茶,他没想到赵鹏这样的富贵中人,居然还有每晚打坐一个时辰的习惯。宝儿说这是江夫人定下的规矩,以免赵鹏在锦绣乡中迷了心性不知来处归路;母命难违,因此只要入了定,便是圣上和太后召见,也得一个时辰之后。今日不巧,赵鹏早早入定,只好劳各位稍候了。十一郎李应龙虽然满肚子的不耐烦,对着这么个娇憨又固执的小侍女,着实无法发作。

赵鹏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拱手道:“得罪得罪。宝儿她只是忠心为主,还请各位不要见怪。”随即拍拍宝儿的头,道:“快进去吧,不然十一郎真的要生气了。”

侯大总管等人不由得笑出了声,宝儿吐吐舌头,赶紧溜入内室。李应龙无可奈何地回过头来,暗地里告诫自己不可再与这小丫头较真。

赵鹏坐下来道:“我刚刚收到临安来的消息,说史家以谋反罪被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侯大总管暗自诧异于赵鹏的消息竟如此灵通,直到现在,宣王府都还没有传来这消息。

他接过赵鹏的问题反问道:“赵公子可相信史家会谋反?”

赵鹏打个哈哈说道:“侯大总管太过客气,就叫我鹏官如何?若让家母知道我在侯大总管前如此托大,少不了要挨板子。对于史家谋反一事,我本待不信,不过,刑部在抄拿史家之前,秘密通知了正在临安的鬼谷刑堂堂主金旭,金旭亲眼见到从史家搜出了私藏的兵甲和蒙古人,而且是从史老太爷卧床下的密室里搜出来的。谁有这个本事在史老太爷的眼皮底下栽赃陷害?”

侯大总管叹息道:“这个中内情,其实应该是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如果史家早一点这样做,就不会遭到贾似道杀人灭口了。”

原来此事关系到贾似道的“鄂州战功”。当年二十五万蒙古铁骑围攻江北重镇鄂州,却在一夜之间尽行北撤,不是因为督战的贾似道御敌有功,而是因为蒙哥汗战死钓鱼城、进攻鄂州的统帅忽必烈急于回去夺取汗位,贾似道又私许称臣纳贡、划江为界,方才撤兵。忽必烈用了四年的时间来巩固汗位,之后派郝经为国使,南来大宋要求践约,被贾似道下令给淮扬边帅扣押了;蒙古人围攻襄阳,襄阳的告急文书也都被贾似道压了下来,以免拆穿他的弥天大谎。去年年底,忽必烈因为久攻襄阳不下,寻思要利用和约夺取江北,便又派了一批使臣来,并特选勇士护送。贾似道探得消息后下令阻杀,但还是有一个使者逃了出来,奔往临安,半路上遇到史清的二叔,那使者素知史家的忠烈,便将真情和盘托出。史老太爷做主,藏匿了使者,准备待襄阳军书来京,设法面见官家,揭穿贾似道隐瞒多时的真相,及时备战,解救襄阳之围。

赵鹏沉吟着,又问:“单凭这些,官家能相信吗?”

侯大总管:“那使者身上带着元人的国书及鄂州条约的副本。忽必烈虽是敌人,但他以一国之君的身份,总不会公然说谎吧。何况这一次回来求救的襄阳使者是李应玄兄弟。”

赵鹏:“那么兵甲又作何解释?而且绝大部分是崭新的,明摆着才置备不久。史家只有四十余人在临安,也用不了五百件盔甲。”

侯大总管:“史老太爷已经决定,无论事成与否,都要召募义军奔赴襄阳解围。”

赵鹏:“史家子弟大都有官职在身,如何可以擅离职守?”

赵鹏:“官可以不做,襄阳却不能不去。”

赵鹏默然。过一会道:“史家只怕没有生路可走。太师绝不会放过史家任何一个人。”

侯大总管微微一笑:“贾太师目前还不敢下杀手。因为元人的国书和鄂州和约的副本,都在我们手中。在没有拿到这两样东西之前,他不敢。”

赵鹏哈哈笑道:“恕我问了这么多题外之话。我只不过想知道对上贾太师时宣王府能有几分胜算而已。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说了。各位深夜来访,应当是有要事吧?如能效力,赵某无不从命。”

侯大总管神情凝重,说道:“襄阳被围已是第四年,告急的军书却全被太师贾似道扣压下来,说道襄阳固若金汤,自蒙古人攻宋以来,数十年屹立不倒,何必着急,以免官家担忧。满朝文武慑于太师之威,谁也不敢开口。襄阳望穿秋水,不见一兵一卒来援,还以为是蒙古奸细截杀了使者,只好派了应玄、应龙兄弟回来,并派精兵护送。但唯有这一次是真的遭到了截杀,蒙古人好似知道他们的身份不同于一般使者、身怀的襄阳守将的联名血书也不同于普通的军书,官家极有可能接见他们,因此务必要致他们于死地。”

李应玄接着道:“自襄阳到庐山,护送我们的人尽数战死。家师的挚友庐山医圣派了座下两名弟子护送,原以为武林中人都有求于医圣,此去路上应当平安,却仍然——”他看看李应龙,“那两名弟子遇难,应龙也受了重伤,若不是宣王府及时接应,我们都难以幸免。侯大总管借拜寿的机会带我们到天机府,本来计划由霹雳堂、试剑庐、天机府还有八郎一起送我们到临安,直到见到官家为止,以免再出意外。”

然而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护送他们了。

赵鹏已明白他们的来意,却避而不答,反问:“侯大总管不去临安?”

侯大总管疑虑地看着赵鹏,以他的聪明,如何不懂贾似道乃至于官家对宣王的忌惮与嫉恨?这种情形之下,只要宣王府参予的事,都会让官家大生反感,如何还能成功?

赵鹏一笑道:“其实以侯大总管的本事,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一趟临安,谁也发现不了。不过既然侯大总管这般小心,那我就勉为其难送两位李兄一程吧。不过,我冒这么大的风险,能有什么好处呢?各位勿要见怪,我是个很胆小的人,怕事更怕死。”

李应玄兄弟哄然大笑起来,侯大总管忍住笑道:“好,我们商议一下。你想要我们用什么来交换?”

赵鹏的神情立时庄重起来:“巫山神女的遗书。”

侯大总管三人都是一怔。

赵鹏接着说道:“不要以为姑苏赵府付出太少而得到太多。我们有了神女遗书,才可以更有把握地对付东海王的女儿和旧部,这对宣王府和江东武林来说,有益无害。”

侯大总管沉吟片刻才道:“有一件事情只怕你还不知道。神女遗书早在二十年前便已被盗。现在看来,盗书的就是东海那位林夫人。姑苏赵府若想要神女遗书,只能等着我们想办法从那位林夫人手中夺回来再说。”

赵鹏一笑:“没关系,我相信侯大总管一定会如约将书交到我手中来的,天下哪有侯大总管办不到的事?”

侯大总管只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什么话也说不上来。

停一停,赵鹏不无困惑地问道:“史家收留蒙古使者并握有鄂州和约的副本,这么机密的大事,如何会泄露出去?”

侯大总管神色微变:“史家不可能有内奸。”

赵鹏继而说道:“也许蒙古使者一事,本来就是个骗局,现在史家已经上勾,接下来恐怕就要钓出宣王府了。”

侯大总管长叹一声:“贾太师不会蠢到将这样的把柄交到史家手中。要知道这件事情如果由史家上奏,哪怕官家再不喜欢与宣王府走得太近的史家,也不得不认真考虑,因为官家相信史家绝不会干栽赃陷害这种事;如果再加上襄阳来的求救军书,贾太师只怕就难以自辩了。”

此时一名宣王府的侍卫在门外递进刚到的一封飞鸽传书,侯大总管拆开了看完,脸色不觉更为凝重,一言不发地将信递给赵鹏等人传看。

信中详细说明了史家所出的变故,除了他们已知的之外,特别说明了史家在被捕之前,已经中毒;毒是下在史家大院的井水中,所以无一人幸免。

赵鹏叹道:“宣王府的消息不过比我们晚到半个时辰,但内容却详尽得多。我听说史家七郎曾师从庐山医圣三年,不应当这么容易让人毒倒史家上下四十余口吧?下毒的人是不是就是在方心愚身上下子午追魂之毒的人,手段太过高明,所以史家七郎才没有能够察觉?”

侯大总管摇摇头:“不会是他。”他略一沉吟便决定对赵鹏坦诚相告:“给方心愚下毒的人是医圣门下的弟子,名为乔空山,医圣他们都叫他小山。乔空山师从医圣十年,好毒过于好医,为此屡次与医圣争执不下;三年前他离开了庐山,临走之前和医圣立下了一个赌约。”说到这儿他的话题一转:“你自然知道渤海蛇岛擅于用各种毒物来刺激习武之人增进功力吧?”

赵鹏笑了起来:“据说宣王练功也多得医圣所配制的药物之助,是这样吗?”

侯大总管笑而不答,转而说道:“乔空山精通医理药理与毒理,天性又聪明,他离开庐山之前曾经放出话来,要用他自己的方式来胜过医圣,在方心愚身上下的毒,只不过是他发出的一封战书而已。他最终的目标,是要让他一手造就出来的人击败医圣培植的人。”

赵鹏暗自沉吟。医圣精心培植的人,想来十有八九就是唐廷玉了。

侯大总管继续说道:“乔空山虽然行事莽撞,但并不是不明是非的人。陷害史家这样的事情,乔空山不会去做。”

赵鹏盯着他追问道:“如果有人胁迫他呢?要知道,没有人是没有弱点的。”

侯大总管踌躇了一下才说道:“乔空山精通易容之术与隐遁之法,他离开庐山之后,我们曾想监视他的行踪,但一直没有成功。”

这在宣王府而言,是大失面子的事情,也难怪侯大总管犹豫了一下才说出来。

赵鹏的脸上忍不住浮上笑意。

但是侯大总管随即说道:“最后还是廷玉将乔空山找出来的。”

赵鹏的笑意滞在那儿。整个宣王府都没有办法的事情,唐廷玉又是怎么做到的?

侯大总管脸上的神情有些奇特,停了一会才接着说道:“话虽如此,我们还是有必要证实一下史家,哦,还有试剑庐黄大家中毒的事究竟是不是乔空山干的。子时将至,无论方心愚的子午追魂之毒是否已解,我们都应该去赴东海王的女儿之约了。”

赵鹏站起身来道:“六郎与十一郎不如现在就上我府中的马车吧,赴约之后,正好动身。哦,奉送侯大总管两个消息如何?教小青舞技的十有八九不是宋人;云梦今天穿的那套衣服出自专供御用的永和坊之手。”

他满意地看到侯大总管脸上的震惊。

唐廷玉已准备停当,正在等着侯大总管一行。

侯大总管询问地看看他。唐廷玉答道:“方心愚已经没事了。”

侯大总管不觉诧异地道:“那你怎么还是一付不太开心的样子?”

唐廷玉笑一笑,叹了口气道:“乔空山那小子,挖了一个陷阱给我钻。我不知道这一回到底是他赢了还是我赢了。”

赵鹏讶异地道:“你在六个时辰之内解了方心愚的毒,难道还不算你赢了?”

唐廷玉道:“那还要看用的是什么办法。譬如蛇毒,我若用七叶一枝花来解,便是以药解毒,当然算我赢了;但我若是用断肠草来解,以毒攻毒,仍未逃出乔空山划出的圈子去,那可怎么算呢?走吧,等见了他再说吧。”

三、

唐廷玉本与侯大总管同乘一辆马车,但行到半途,他换到了赵鹏独坐的朱轮宝盖双驾马车上。

赵鹏向旁边挪了一下,让出空间来,笑道:“侯大总管是不是担心我一个不小心让东海海盗给刺杀掉,所以将你派过来?”

唐廷玉笑一笑道:“的确如此。”

赵鹏的伯父就是让东海王刺杀的。对于东海海盗而言,也许熟悉东海情形的姑苏赵府是比宣王府更危险的对手。

赵鹏身子一歪,斜斜地靠在左肘边的大靠枕上,叹息着道:“老实说有你保驾我是安心多了。我身边的这些人,要拦住别人还可以,要拦住那位云梦小姐只怕不行。”

唐廷玉扬起了眉:“那赵兄为什么还要独坐一车、好像生怕对手不来行刺一般?”

赵鹏唉口气:“我这辆车只能坐两个人。你说我是叫阿苏还是叫柔儿宝儿跟我一起坐呢?只好委屈我自己来冒险了。”

唐廷玉忍不住哑然失笑,转过话题说道:“我听侯大总管说你答应送李家兄弟去临安,条件只不过是神女遗书。神女遗书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吗?得罪了贾太师,姑苏赵府今后的日子可不太好过。”

赵鹏懒洋洋地道:“神女遗书落在东海海盗手中,姑苏赵府的日子更不好过。”

唐廷玉沉吟了一下才道:“据说巫山绝技最大的克星便是本门武功,是否如此?”

赵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说呢?”

唐廷玉道:“我没有亲眼见到你和萧萧的决斗。不过依侯大总管来看,当时在座诸人,唯有赵兄你能够很容易地摆脱萧萧那双手的诱惑;连侯大总管都自叹不如。”

赵鹏苦笑:“但如果我习练的蝶恋花功力不够,我会比任何人都会更快地变成萧萧那双多情手的奴隶。”

唐廷玉不语。

这样说来,对于姑苏赵府而言,神女遗书的确是至关重要的。

赵鹏又道:“喂,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位云梦小姐,为什么说她知道方心愚的真实价值?方心愚那个浮浪小子,竟然值得天机老人答应与那红姑决斗,结果枉送了性命?”

唐廷玉道:“因为方心愚才是真正的天机楼。”

见赵鹏满脸困惑,他又道:“人人都以为天机府内的天机楼里藏着天机老人一生的心血,其实,一百零八种机关,保护的只是一座空楼,所有的东西,都在方心愚的这儿,”他指指自己的脑袋。

赵鹏张口结舌,好一会才道:“佩服,佩服,到底姜是老的辣,天机老人这一招,果然厉害。再灵巧复杂的机关,有人制造出来,就有人能破解。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头脑。”

唐廷玉一笑:“正是。侯大总管说,方心愚小的时候,又笨又懒,只知道斗鸡走马,吃喝玩乐。他原本叫方聪,因为学书学剑两不成,连家传的制造之学也一窍不通,天机老人一气之下给他改名心愚。但在他十五岁那年,天机老人偶然发现,他有一样本事是谁也比不上的,就是记图绘图。临安皇宫千门万户,那张图他也只花了一天时间便熟记在心,并一毫不差地画了出来,三年后再考也未错丝毫。于是每当他记下一张图,天机老人便毁去了它;当他全记下后,天机楼便成了一座空楼。”

赵鹏:“天机老人造成一种恨铁不成钢、想废长立幼的假象,其实是为了保护方心愚。”

唐廷玉叹口气:“若让别人知道真相,他还敢走出天机府?”

他们沉默一会,唐廷玉道:“真是奇怪,云梦为什么也知道这件事?究竟是什么人泄露出去的?她原本想要挟我们将方心愚交给她,她想从方心愚脑袋里挖出什么秘密?”

赵鹏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我猜乔空山一定知道一点儿内情。你不如将他挖出来审问审问。”

唐廷玉微笑:“我知道你是想弄清我是用什么法子将乔空山找出来的。其实说穿了也很简单。一个人再怎么易容,也有一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那就是骨骼。而我恰好是骷髅长老的朋友。”

赵鹏只一怔便明白过来,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喃喃地道:“好小子,真看不出来!”

骷髅长老的真名早已湮灭,世人只知道他精通佛理但性情偏狭,常说世间一切皆空,一切皆伪,为此在自己的禅杖上刻了四句偈语:当思美女,身怀脓血,百年之后,化为枯骨。他若当真看破世情,倒也罢了,却不料不知何时生出一种古怪的习性来,酷好鉴赏各色人等的骷髅,据说他能够照着一副枯骨乃至于一截残骨用黄泥捏出这人生前的模样,也能够照着一个活人捏出这人的骨骼。骷髅长老的这等怪癖,在世人眼中,的确是骇人听闻;而尤其令世人惊恐的是,传说骷髅长老为了得到各色头骨,甚至不惜盗人坟墓。

赵鹏至此才明白侯大总管提到唐廷玉能找出乔空山时脸上为什么会有那样古怪的神色。唐廷玉与骷髅长老这等人结交,在宣王府而言,的确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只不过唐廷玉这种人,怎么会和骷髅长老牵扯到一起?

唐廷玉仿佛已知道他的疑惑,说道:“我会认识骷髅长老,其实很偶然。前年秋天家父治下出了一桩人命案子,死者已被毁容,襄阳府的仵作束手无策,吕大帅恰好经过,非常震怒,连带家父也受了斥责。我便私下里找到骷髅长老,请他出马,才得以还原死者生前相貌,查出凶手。自此以后,蒙骷髅长老认为我不以世俗人眼光看待他,论及人体骨胳也能说得上话,因此常有往来。”

赵鹏听着唐廷玉解释,心中却有着隐隐的感觉:唐廷玉似乎并没有将真实情形说出来,而只拣了不那么惊世骇俗的几段说。

他想到一位襄阳客商曾说过的一段传闻。据说襄阳吕大帅的祖坟曾被盗掘,盗墓者虽然什么也没有拿走,却将先人尸骨翻了出来;襄阳府的捕快认为多半是骷髅长老所为,吕大帅震怒之下,封了汉水与长江来搜捕骷髅长老;不过最后却证实是蒙古人干的,想破坏吕家祖坟的风水,害死吕大帅,从而夺取襄阳。

赵鹏不无疑惑地想,事实只怕并不如此,如是蒙古人盗掘,墓室怎的会并无损坏?从中斡旋的人,会不会就是唐廷玉?唐廷玉之所以要为骷髅长老开脱,或许看中的便是骷髅长老的奇才异能。

宣王府网罗的奇人异士中,其实并不乏骷髅长老这一路的人;只不过他们一入宣王府,世人便淡忘了他们从前的行径;宣王府的光芒,遮盖了他们身上的种种污垢与怪癖。

难怪得宣王府会看中唐廷玉。在唐廷玉温良如美玉的外表之下,其实潜藏着宣王府那种只问结果、不问手段的行事风格。只是唐廷玉还太年轻,收揽人才这类事,放在宣王身上或许是顺理成章,由他来做便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尴尬。

唐廷玉忽然抽了抽鼻子:“这附近有一股新鲜的血腥味!”

赵鹏什么也没有嗅到。

唐廷玉神色凝重:“宣王府在这一带布下了七处暗哨,希望不是那些暗哨出了事。”

赵鹏笑道:“我还以为你早已嗅出是什么人的血了!”

唐廷玉一笑:“在这一点上,我远远不如药奴。如果说我能辨认出三百种气味,药奴大概可以辨认出三千种气味。”

赵鹏不觉想到药奴身上令人一见之下便感到很不舒服的某种气质。有他在身边,便觉心神不安。现在想来,药奴的来历只怕也不大能见人,他到唐廷玉身边之前,不知道究竟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环境中长大,才会养成那样一种气质。赵鹏觉得药奴总令人想到蛰伏在草丛中的蛇,站在草丛中的人,即使看不见它,也会因为感觉到它的存在而惊悚不宁。

唐廷玉已揭开车帘。

初春的一勾弯月下,东山墓园已经在望。远远地可以望见山顶上临风而立的云梦的身影,她的侍从都离她数丈开外守候着。

马车加快了速度,以便赶上走在前面的宣王府的人马。

唐廷玉忽地纵身掠向路边的松林。赵鹏急令驾者停住车,不过转眼之间,唐廷玉又已掠了回来,手中多了一个黑衣人。他将那黑衣人放在地上,左手撕开那人背后衣服,右手已将三枚金针插入那人后背。

宣王府的侍卫中已有两人返回来,在一旁守护。

那黑衣人的背后大穴被金针一激,醒了过来,唐廷玉低头听他说了几句话,脸色微变,吩咐王府侍卫将他护送走,回头向赵鹏打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走,随即向前飞掠,追赶侯大总管的车。

一行人在东山山脚下弃车步行,唐廷玉这才回到赵鹏身边,一边向山上走去,一边低声说道:“宣王府安排在这一带的暗哨,都被云梦麾下的伊贺忍者找了出来,除了黑鹰七之外,其他都已被杀。黑鹰七受伤之后逃到方才那松林中,伊贺忍者因为要围捕逃到这儿的史清,来不及对付他,这才让他幸免于难。”

赵鹏不觉色变:“史清已被捕拿?”

唐廷玉望着山顶的云梦:“是。史清逃到这儿时,先是被伊贺忍者偷袭成功受了伤,又被云梦手下的双生姐妹缠斗了好一阵,刚刚脱身,却被恰恰赶来的云梦逼入陷阱,最终被一张透明的丝网捕住。我怀疑那张网是天机府的天罗地网,否则困不住史清。”

赵鹏沉默了片刻,说道:“伊贺岛战败之后居然已然效忠于云梦?”

唐廷玉道:“恐怕也只有伊贺忍者,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放入史家的水井中去。甚至于史家暗藏蒙古使者的事,只怕也是伊贺忍者暗中监视史家时发现的。”

赵鹏皱一皱眉:“天机府中必定有内奸,而且地位不低,否则不会知道方心愚的秘秘,也不会让天罗地网落到云梦手中去。只要查一查现在谁手中的天罗地网不在,必定可以找出那内奸。也许史家的秘密也是这内奸泄露出去的。不过只怕那张网现在已经回到那内奸手中了。”

唐廷玉淡淡一笑:“那张网上,必定会沾有史清的血。”

赵鹏也是一笑。

唐廷玉又道:“黑鹰七说,云梦截杀史清时用的是剑,史清的雁翎刀削铁如泥,遇上云梦的剑时也没讨了好去。我想必定是惊魂之剑。惊魂之剑原是采月华炼制而成,月出东山,正是用剑之时。”

此时他们已到山腰,云梦回过头来望着他们一行人。她仍旧蒙着面纱,如水月色中,那双深黑澄净的眼睛,幽寒如夜空,明亮如星辰,无畏无惧地迎着他们的目光。

唐廷玉眼中闪耀着异样的光彩。

赵鹏注意地看着他,说道:“唐兄可是生了争锋之心?我记得唐兄说过,你习练的春风剑法,生生不息,绵绵不绝,似乎并不在于求胜而只在于立于不败之地。”

唐廷玉一笑:“唯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赵鹏不觉微笑。

唐廷玉外表谦和,内心深处,却有着与云梦一样的骄傲与自信。

沉思一会,赵鹏说道:“要留下云梦,只怕并不容易。若无准备,她不会选在这个地方与我们会面。”

唐廷玉转过目光看着他:“以前只听传闻,我总认为赵兄是个胆大如天的人,现在才知道——”他笑一笑,不再往下说。

赵鹏叹道:“是,你会发现有的时候我谨慎得近于胆小。你可知道,在海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无论姑苏赵府的船队如何装备精良、兵强马壮,在海上都只不过如一片秋叶般渺小,只要一个疏忽,任何一阵不及防备的飓风,都有可能将它吹得无影无踪。所以每次出海之前我们一定要以最隆重的礼节、最丰盛的供品祭祀海神娘娘,祈求她的保佑。在海上我不怕冒险,但也不敢冒险。”说到这儿他看着唐廷玉笑道:“倒是你,我猜天底下恐怕没有你不敢做的事情。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唐廷玉啼笑皆非,只得掩过不再提起这个话题。

东山毗邻太湖,临湖一面,山势陡峭,到了山顶,却有一片平缓开阔的空地。

云梦静静地注视着侯大总管与唐廷玉一行人。

侯大总管笑眯眯地道:“有劳云梦姑娘久等了。方心愚所中的子午追魂之毒已经解开,所以只能让姑娘失望了。”

云梦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转过头对她身后那些侍从说道:“三圣道人,你不是说,即使医圣亲临,也不能在六个时辰内配出解药吗?”

那些侍从中只有一个著道装,看上去黑瘦黑瘦的,貌不惊人。但是唐廷玉一登上山顶,目光便锁定了他。听得云梦这么一说,那道士抓耳挠腮地走了出来,苦着脸说道:“我说得是没错啊,六个时辰之内,医圣是配不出解药来。可我没说唐廷玉配不出来。”

云梦脸上升起一层怒意,唐廷玉则不自禁地微微一笑。

好一会云梦才压下心中的怒气,冷冷地说道:“三圣道人,你虽是客卿,但下次若再有这等贻误战机之事,我不会再宽纵你。”

侯大总管心中不免觉得异样;云梦说话的口吻,倒似她平日里完全是以兵法约束部众一般;这与东海王之时东海海盗的散漫大不一样。这样看来,即使东海海盗的实力不见得比东海王之时强,但号令严明,只怕比东海王当日更难对付。

那化名为三圣道人的乔空山显然知道云梦不只是说说而已,不敢再装模作样,拱拱手道:“当然当然,下不为例。”

他随即转向唐廷玉,嘻笑着道:“我料定你六个时辰之内要解毒只能以毒攻毒。我猜得没错吧?”

唐廷玉只好苦笑道:“没错。”

乔空山登时眉飞色舞:“那这一局算你赢还是我赢?”

唐廷玉一笑:“和局。下一局你等着我给你下战书吧。”

乔空山见他的目光转向云梦,立觉大势不妙,叫道:“且慢!医圣花了十年时间来培植你,我可只有三个月时间,这太不公平!”

他说得语无伦次,但唐廷玉已然明白,过去的这三个月中,乔空山想必一直在为云梦配制练功的药物;自海上一战之后,短短几个月时间,云梦的功力便似有了很大突破、精神气质都不同于当日海上所见,乔空山只怕功不可没。

唐廷玉暗自吸了一口气。虽说乔空山手段了得,但如非云梦这样的良材美质,他的回天手段也无用武之力。

他注视着云梦。

云梦已经平静下来,隐在披风内的左手慢慢伸出,手中握着的正是史清的雁翎刀。

她盯着唐廷玉说道:“用这柄刀,换你白天里拿走的东西。”

唐廷玉略一思索便道:“好!”

他毫不迟疑地将装有东海王头发的那个荷包抛给了云梦,云梦也在同时将刀抛了过来。

唐廷玉一接在手中,便递给了侯大总管,随即后退一步,说道:“听说云梦姑娘手中的惊魂之剑今晚已经出鞘,不知姑娘可否愿意赐教?”

云梦没有回答,目光越过他的头顶投向天机府的方向。

唐廷玉心中一惊。

宣王府与姑苏赵府的人都已离开,天机府中实力空虚,那内奸若想对方心愚不利,与东海海盗里应外合,还是有很大机会的。

心念方转,天机府方向已经升起一枝蛇焰火箭。

云梦的眼里浮上不无得意的笑意,看着唐廷玉说道:“虽然三圣道人说即使医圣亲临也不可能在六个时辰内配出解药,我还是做了两手准备。方心愚已经落到我们手中了。”

唐廷玉只一怔,便道:“只不过你们实力分散,今晚想要从这儿脱身也不容易。”

云梦漫然应道:“是吗?”

她做了个手势,身后的萧萧会意,扬手打出一枚火箭。宣王府的侍卫中立即有人张弓搭箭射了过去,但是云梦的侍从中也有射手出箭,竟在半空中将宣王府这边的箭枝撞落,而萧萧打出的那枚蛇焰火箭已经升上了半空。

太湖畔的芦苇丛中,驶出数十条小船。

远处已可望见云梦那艘挂着日出沧海大旗的大船飞快地驶来。

云梦微笑着说道:“龙家庄的少庄主在我手中,所以整个太湖都得听我的调遣。不要忘了,在我手中的还有方心愚和史清。”

唐廷玉默然片刻,又退了两步。

云梦眼中不由得又浮起笑意,白天里在唐廷玉手中所受的挫败,至此完全扳了回来。

眼看他们便要退走,唐廷玉忽然叫道:“等一等,小山,你有没有对黄大家和史家下毒!”

乔空山怪叫道:“我没有做!千万别冤枉我!”

唐廷玉回过身来看着侯大总管:“我想请梅山先生去试剑庐和史家看一看。”

侯大总管沉吟着道:“如此也好。你自己有何打算?”

唐廷玉望着太湖上远去的小船:“云梦掳走方心愚,必定是想从他脑中挖出某张图来。就目前而言,能够影响到这一战胜负的图样,不过区区几张。”

侯大总管神情立时郑重起来:“你是说——”

唐廷玉肯定地道:“我有九分把握她是想这么做。不确定的一分是,她会首先选哪一处下手。”

侯大总管长叹一声:“分头通知各个地方,希望还来得及。”

赵鹏听得如坠云雾之中,唐廷玉回过头来对他说道:“很抱歉赵兄,有些事情,也许你不知道会更安全一些。”

赵鹏一笑:“这个当然。既然这儿已经没有我的事了,我这就告辞了。哎,你们觉得龙君侯是不是真的在云梦手中、所以龙家庄才听她的调遣?我怎么总觉得龙君侯那小子和东海的关系不简单?你说他们有没有可能是一伙的?扳倒宣王府和江东武林,对龙家庄来说,可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啊!”

侯大总管与唐廷玉互相看看,这也正是他们心中的忧虑。

四、

赵鹏打算先回苏州一趟,与母亲江夫人商议妥当之后,再送李家兄弟去临安。

轻车快马,赶回苏州时,不过拂晓时分。赵鹏让阿苏三个招待李家兄弟在小书房中稍候,自己则匆匆去见江夫人。

赵府占了整整一条街,后园名为流金,取其“钱流如水”之意。园东一片幽幽竹林中,便是江夫人的住处紫竹居。一条白石小径曲曲斜斜地伸向紫竹居门前,廊下挂着十几笼鸟儿,听见有人来,鸟儿惊醒,吱吱喳喳乱叫一阵,认得来人后,又安静下来,独有一只鹦鹉还在卖弄地叫道:“夫人夫人,少爷来啦!”

赵鹏一伸手将笼子上罩的黑布拉了下来,鹦鹉立时噤声。门口的侍儿“嗤”地笑了出来。紫竹居的人都知道赵鹏自十五岁以后就坚决不肯再让人叫他“少爷”,偏偏这只蠢鸟儿老糊涂了,死不改悔,结果每次都遭黑布蒙顶的惩罚。

江夫人端坐在绣榻上,室内只挂着一颗明珠,且被绿纱蒙住,光线阴暗,她隐在帷幔后的脸孔越发看不真切。赵鹏在榻前的竹椅中坐下,侍儿奉上茶后便退了出去。

听赵鹏说完昨晚的事情,江夫人道:“你送李家兄弟去临安,他们许了你什么?”

赵鹏笑道:“当真是知子莫如母。还能有什么?当然是神女遗书。”

江夫人皱了皱眉:“神女遗书本就应该属于我们。你觉得你冒的这个险是否值得?宣王府那边是否付出太少而得到太多?”

赵鹏叹口气:“母亲大人啊,大厦将倾,你倒还有心计较这种得失。老实说一听侯大总管说出鄂州和约的传闻确有其事,我就知道,有贾太师在朝,大宋只怕就要完了,这种时候,还顾虑那么多干什么?就算我们打定了主意立刻迁居南洋,也得先帮着宣王府拖住贾太师和东海海盗,才来得及从从容容地变卖田地房产、添置海船装载眷口啊!”

江夫人悠然道:“想走也不用那么急吧,先铺好路才成。”沉吟片刻,江夫人又道:“你和云梦打过几次交道了,你觉得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赵鹏回想着云梦的种种情形,不自禁地一笑:“她好像和唐廷玉较上劲了。在我看来,云梦的心智武功虽然都非常人可及,她的性情其实比较单纯,一心一意地在争强好胜,我想她脑子里除了东海,没有别的东西。”

江夫人出了一会神。赵鹏心中暗自诧异,母亲似乎有些心神恍惚。

这时他注意到,母亲手中握着的正是柔儿所画的云梦的画像。

江夫人终于回过神来,轻轻说道:“鹏儿,你可喜欢她?”

赵鹏错愕地道:“母亲你今晚是怎么啦?我怎么可能喜欢她?”

江夫人微笑:“鹏儿,我第一眼见到云梦的画像时,便觉得仿佛早就认识她了。仿佛她不是我们的敌人,而是我们至亲至近的人。鹏儿你呢?你对她可有敌意?我看不出来。”

赵鹏失笑:“难道我对她没有敌意便是喜欢她?”

江夫人轻轻地叹息,说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世人只知道巫山弟子生来为敌,却不知道,那往往是因爱生恨,求不得之恨,怨别离之恨,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因机缘偶合而习练了相生抑或相克之武功的男女弟子,不成佳偶,便成怨偶;不成知己,便成死敌。但世间不如意事常□□,知己佳偶太少,死敌怨偶太多,故此世人便只知巫山弟子彼此不能相容了。最讲求至情至情的巫山云雨一脉的武功,与我们这一枝习练的讲求看破世间情爱的清平乐便是这种情形。”

赵鹏默然,过了一会才道:“母亲你的意思是,虽然我因为习练蝶恋花而无法喜欢上世间任何一个女子,但是巫山弟子、尤其是习练巫山云雨这一脉的弟子又另当别论?”

江夫人凝视着他:“正是。”

赵鹏向后一仰倒在竹椅上,长叹道:“母亲大人你既然知道这一点,当初为什么不及早选一个我们知根知底的姑娘来习练巫山云雨?现在可好,真是算我倒霉!”

江夫人怜爱地看着他,说道:“良材美质,可遇而不可求,我不是没有试过,可没有成功。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办法,看能否弥补蝶恋花的这个缺陷,天可怜见,现在终于有了机会。”

赵鹏翻身坐起:“母亲你觉得这很重要吗?我觉得我现在的情形也不错啊。”

江夫人微微笑了一下,笑意中却带着淡淡的哀伤:“不必说这个话来安我的心,鹏儿,这是我欠你的,也是姑苏赵府欠你的。我不可能陪你一生一世,若是没有一个你真正心爱的人陪着你担起这份重任,余下的日子你会觉得如此痛苦而漫长。”

赵鹏默然低下头来。也许这是母亲的肺腑之言,也是经验之谈。

江夫人却已振作起来,将画卷抛入赵鹏怀中,说道:“你仔细看看,好好想想。倘若我要你娶她为妻,你可愿意?”

赵鹏大惊失色:“母亲大人你不是在说笑话吧?”赵鹏看看手中的画卷:“凭我对她并无太大的敌意,就能与她成佳偶?”想想都觉得荒谬可笑。

江夫人笑盈盈地道:“那你只好继续与她做死敌了。”

赵鹏苦着脸道:“那也不是什么好差使。”

江夫人正色道:“鹏儿,江东武林如今的情形,想必你也看得很清楚,人才凋零,国家多事,他们委实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打算再出征东海了。而自古以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东海海盗的实力,却已恢复到足以公开向江东武林挑战,他们的背后甚至还可能有官家和贾太师的默许。更重要的是,巫山神女的遗书在他们手中,我们并无必胜的把握。与其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不如化干戈为玉帛,皆大欢喜。我们以这种方式与东海海盗和解,也不算失了身份地位。”

赵鹏迟疑地道:“且等一等,让我想想——既然云梦的武功心法与我相生相克,自然是强者为王弱者为奴,母亲大人,老实说对上她我并无必胜的把握,到时候你可不要赔了夫人又折兵才好。”

江夫人失声笑了起来:“怎么连这个话都说了出来!你放心,到时我会助你一臂之力的。我发愁的是,你可怎么想办法结成这门亲。先不说东海那边是否答应,宣王府这儿也许就不会赞成。”

赵鹏狡黠地笑道:“东海那边我另想办法,也许可以找云梦的师兄谷川谈判。至于宣王府,孩儿自有妙计让他们反对不了。”

江夫人凝神看他一会,摇头道:“这一回我猜不出来。”

赵鹏得意地道:“我打算去求谢太后给我赐婚。太后每次见我都要关心这件事,如今我好不容易看中了一家姑娘,她老人家怎好意思不玉成其事?磨它几天几夜,太后无论如何也缠不过我。至于官家那儿,我不费一兵一卒,替他招安了东海群盗,他更该大力赞成才是。”

江夫人皱皱眉道:“你带了李家兄弟去临安,当心贾太师不高兴,向二圣进谗言,从中阻挠。而且,云梦说不定便是官家对付宣王的一颗棋子儿,怎会给你。”

赵鹏不以为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倘若我让官家与太后明白,我娶云梦是一件大大有利的事,不这样便会几败俱伤,大家一无所获,二圣又怎会不同意。至于贾太师,只要二圣同意了,他又能奈我何。”停一停,他又道:“母亲,你说李家兄弟要怎样才能见到官家,让官家给襄阳发援兵?”

江夫人沉思许久,道:“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但是有几件事是绝不能去做的。第一,你不能陷得太深。同路去临安尚是情理中事,但这件事不同。若让官家和贾太师觉得姑苏赵府与宣王府乃至于太乙观的关系如此密切,必定寝食不安,反而坏事。第二,绝不能让后宫去进言。后宫嫔妃干政,乃我朝大忌,便是太后垂帘,也不过权宜之计,凡事由顾命大臣斟酌去办,并不敢稍有逾矩。如今宫中,李家兄弟的姑母李昭仪并不得宠,谢太后又非官家生母,也难以说话。更何况自去年秋天贾太师处死了一个说出襄阳被围的宫女之后,宫中已没有人再敢在官家面前提‘襄阳“二字。”

赵鹏叹气道:“看来李家兄弟只好自己想办法了。母亲,那我明天便去临安,这边的一切,便都交给你了。”

江夫人含笑看着他离去。走到门口,赵鹏忽然回过头来道:“母亲,你便是我的萧何张良,我是不是可以将云梦看作是你为我找到的韩信呢?”

江夫人笑而不语。

赵鹏也笑着掀帘而去,一边说道:“赵某和番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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