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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云覆雨费心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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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 出 沧 海

第四章 翻云覆雨费心猜

一、

莽莽苍苍的天目山,竹林如海。春寒料峭,暮色苍茫里,东天目池南岸小山村中闪烁着几点昏黄的灯光。

方心愚自一个小院中走出来,在湖边漫步。小青坐在湖畔的长石上,背对着他,正在发呆。方心愚走过去,解下长衫给小青披上。他们静静地依偎着。小青出了一会神,柔柔地问:“你不恨我?”

方心愚低笑道:“最难消受美人恩,我如何敢恨呢?”

小青回过身去抓住他的衣襟,仰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对我可有一点真心?”

方心愚仍是笑嘻嘻地道:“我现在没有心。我的心早在初见你时便让你吃掉了,哪来的什么真心假心呢?”

小青叹口气:“是我太傻。你原本就是个浪子,又是堕入我的圈套才落到这般地步,我为什么还要希求你有真心呢。”

方心愚不语。这头慧黠的小狐,要求他的真心,究竟是什么用意?

小青仿佛能读懂他眼睛里的话,轻声说道:“如果你娶了我,就变成了自家人,小姐就会让三圣道人为你解开这一回中的毒,让你好好儿地回到天机府去。”

方心愚苦笑:“这样的好事,我求之不得,怎会不愿意?但是我要娶你,是有条件的吧。什么条件?”

小青:“画出小姐要的那几张图。”

方心愚吃惊地道:“谁说我能画出那几张图?”

小青嫣然一笑:“休要假惺惺,小姐什么事不知道?你只说,画是不画?”

方心愚:“不画又怎样?”

他得先摸清对方的底牌。倘若是格杀勿论,就得另打主意。

小青认真地看着他:“小姐会杀了你。”

方心愚瞪大了眼睛看着小青。

小青轻轻地叹了口气:“小姐说过的话,没有不算数的。”

方心愚头皮发麻,转过头望着对面山岗上临风而立的云梦,心里明白小青绝不是在恐吓他,云梦肯定不是说说而已。

山岗上是一片墓地,山风浩浩,吹得墓前的香烛摇摇欲灭。

白发萧萧的吴婆婆,拄一根龙头拐,立在一座墓前,石碑上刻着“五禽门第七代掌门吴公讳常之墓”。四面丛冢累累,安葬着五禽门的历代弟子。而山下小村便是五禽门世代栖身之处。

云梦站在她右边,大氅猎猎飘动。

吴婆婆喃喃地道:“四十年了,我家相公死在宣王手中已经四十年了,这些年过得可真快啊!”

恍惚又见到正当盛年的吴常,被年轻的宣王在杜鹃谷中伏击的情形。日出山花红胜火。在短短的六个回合中,宣王用了鬼谷的五行阵,御幻火抢攻;用了天机府的机关之学,结藤为陷阱;用了漠北雕的击沙障眼术;在漫天尘土烟雾飞花中用了茅山道士的驭气术,以王府秘传的奔雷剑刺入吴常心口,然后弃剑,以太乙观的猿公跟斗云一去数丈,躲开吴常濒死前的雷霆一击,全身而退。

吴常凭着罕见的体力,支持到妻子闻讯赶来,告知这一切,留下一句话:“我不甘心!”

他几乎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他面对的不是宣王一人,而是六个世家;为了杀他,连最保守、最吝啬的鬼谷,也将自己的绝学交给了宣王。

与天下为敌者,天下也与他为敌。

吴婆婆恍惚又见到雄姿英发的儿子,出发前跪在她面前告别。是丈夫在漠北结识的朋友龙扰三找到这儿来,挑起了他胸中熊熊的复仇火焰。他豪情满腔地去了,却永远留在了冰冷的鄱阳湖水中。

现在又轮到她自己了。

云梦一直静静地站在那儿,等着吴婆婆回过神来,开口问云梦道:“你这次是冲着宫家来的吧?”

云梦:“不错。”

西天目山落霞寨宫家,是宣王的好友,也是东海之战的干将。

吴婆婆道:“要对付宫家,不容易啊。宫家恩威并施,天目山一带的山民和□□人物,没有不听命于他的。落霞寨是方天机设计,宫家再加以完善,天险人力,固若金汤。寨中又有庐山医圣的门外弟子宫绝尘,还养了几只黄山药兽‘绿衣’,任何毒物都逃不过它们的鼻子。对付方天机的法子,是不能用的。依我看,最好还是将宫太宏引出来杀。”

云梦:“真的没有办法进内寨?”

吴婆婆目光一闪:“你这次的目的,不只杀宫太宏那么简单吧?”

云梦看看吴婆婆,说道:“栖霞堂的秘密,阿婆听说过吗?”

吴婆婆嘎嘎地笑起来:“爽快!不过,我虽然早听说过栖霞堂有一个莫大的秘密,却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云梦仰望着黑暗深邃的夜空:“宫家本姓完颜,宫太宏的父亲名叫完颜泽。”

吴婆婆震惊地道:“狮头太保完颜泽?”

云梦:“正是。”

当年金国赫赫有名的十三太保,文武双全,内外兼修,又都出身皇族,其中为首的,就是完颜泽。所向无敌的蒙古铁骑,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才得以攻占他们据守的京城北卫营。

云梦:“相传十三太保都已葬身军中,但我知道,至少完颜泽没有死,率部下南逃至江东,得到宣王与华阳真人的帮助,改姓宫,蛰伏在天目山,积聚力量,以待时机复国。当时的权相史弥远,迫于宣王的压力,答应不过问此事,但要宫家献出一半带来江东的财富,立誓服从枢密院的调遣,未奉诏书,不得出天目山。因此,数十年来,宫家仅在东海之役奉诏出过山。双方的约定,立书为证,一式三份,一份存宫家,一份存宣王府,一份存皇宫。”

吴婆婆:“宫家那份,一定是保存在栖霞堂了。”

云梦:“我想是的。因为当初宣王拥立潞王为嗣的事,宣王与官家和贾太师之间已成水火之势。宣王一日不死,官家和贾太师一日不能安卧。如果我毁掉宫家那份誓约,官家一定不会承认有这么回事,宣王府的那份誓约成为孤证,便不足以取信于天下。到那时,宫家有什么理由在天目山屯田练兵?宣王又有什么理由向天下人交待?他一个勾结金国余孽、图谋不轨的罪名是跑不掉的。宣王一倒,太乙观、白鹤庄、天机府、试剑庐和霹雳堂这些世家大派都得跟着倒下,这便是‘擒贼擒王’。”

吴婆婆盯着她:“你怎样让人相信宫家其实是女真人?”

云梦微笑:“龙庄主会有办法的。”

吴婆婆也笑起来:“有龙庄主策划此事,你们的胜算还是很大的。只不过又来找我这个孤老婆子做什么呢!”

云梦微微一笑:“宣王府的人已经追到了天目山中,我需要吴婆婆你替我们挡一挡。在东天目山,宣王府要斗过五禽门,只怕也不那么容易。”

吴婆婆转念又道:“栖霞堂的机关,一定非同小可;就算你能进得了落霞寨的内寨,只怕也进不了栖霞堂。”

云梦望了望山岗下:“方心愚会将落霞寨和栖霞堂的机关图画出来给我的。”

吴婆婆皱皱眉:“美人计已经用过一次了,还管用吗?而且我看小青那小妮子恐怕动了真情,否则她不会拦着你用刑。”

云梦淡淡地道:“小青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不过我不会再等下去了。今晚我就去将图拿到手,连夜动身去落霞寨。”

吴婆婆怀疑地看着她:“方心愚会画吗?”

云梦莞尔一笑:“他会的,因为他怕死,真的怕死。他的命可珍贵得很,就算是宣王也不能让他为了栖霞堂而死在我手中。”

吴婆婆略一思忖,又道:“只不过宫家必定早已接到警报,防备着你了。”

云梦一笑不答。就算如此,又怎能挡得住她?

吴婆婆怔怔地望着她虽然蒙着面纱、却仍然可见飞扬神采的面孔,突然叹了口气说道:“难怪得你要蒙上面纱,因为你实在很像你的父亲。我很奇怪居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这一点。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

云梦一怔。吴婆婆却已转过话题说道:“你需要我们挡住宣王府的人多长时间?姑苏赵府有没有人追来?”

云梦摇摇头:“赵府没有来人。赵鹏向来狡猾得很,他一定是想坐收渔翁之利。至于宣王府这边的追兵,希望吴婆婆你在我从落霞寨出来之前都不要放他们靠近落霞寨,尤其是唐廷玉和他的两个仆人。”

说到这儿她皱了皱眉,心中止不住一阵烦躁。她没有料到唐廷玉这么快便发现了她的行踪,一路紧追不舍;按理,由萧萧冒充她布下的疑兵之计应当是毫无破绽,怎的唐廷玉偏偏不上这个当。

吴婆婆沉吟着道:“唐廷玉和宣王府的关系很不寻常啊。不知道他是否就是宣王选定的继承人。”

云梦说道:“我得去向方心愚要机关图了,吴婆婆请恕我失陪。”

她身形一起,如一缕轻烟般掠下了山岗。

吴婆婆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喀喀地笑了起来。

如云梦所料,方心愚已经乖乖地画出了落霞寨的地图与栖霞堂的机关图。

云梦一看那机关图便怔住了。栖霞堂的机关并不复杂,但是极其笨重,十三道门,每一道门都需要千斤之力才能打开;而且每一道门打开时都会发出巨大的响声。

方心愚垂手立在一旁,非常无辜的样子,说道:“家祖说栖霞堂不需要出入方便,所以设计成这种机关,说这就叫做‘大巧若拙’。”

云梦淡淡地道:“希望你没有漏掉什么。”

方心愚“哈”地一笑:“我会漏掉什么?简直是笑话!老实说就算是家祖当年自己画的设计图,也不过如此!”

小青在背后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衣襟,暗示他少说两句。

云梦挥手令他们退下,借着桌上摇曳的烛光,专心记忆这两张图。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住她。

她合起双掌,将那个装有东海王头发的荷包握在手中,闭上眼睛,在心中轻轻地说道:“父亲,请你保佑我。我一定不会失败的。”

荷包淡淡地似乎还带着海风的气息。

云梦心中忽地一怔,明白了唐廷玉为什么一直阴魂不散地跟在她身后。

唐廷玉一定在这荷包上做了什么手脚。

一念及此,云梦不觉微微一笑,召来一名手下,将用青布囊装好的荷包交给他,吩咐道:“立刻交给萧萧姑娘。”

那手下领命而去。

云梦轻轻地抚了抚藏在自己护腕中的那束头发。

她很想知道当唐廷玉发现不知该向哪个方向追踪时,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带着这个小小的得意,云梦心情愉快地踏上了去落霞寨的山间小径。

二、

落霞寨依据着西天目山主峰栖霞峰层层而建,此时夕阳西下,栖霞峰顶云蒸霞蔚,紫气缭绕,林海中处处可见高墙石楼,森严错落,隐伏着重重杀机。

巨石垒就的寨墙之上,少寨主宫大勇正在巡视。接到侯大总管从天机府发来的警报之后,落霞寨已经多加了三班岗哨,宫大勇更是每两个时辰便巡视一遍。

宫大勇身边是他的妹妹宫巧姑,一身石榴红劲装,刚健婀娜,双颊泛着朝霞一样生机勃勃的红晕,圆圆的、黑亮的眼睛,纯净清澈得像两泓山泉。兄妹俩的面貌神情十分相似,令人想见日出之际、晨露未干、千里茫茫的大草原,带着北国大地的气息。

日落之前,宫大勇兄妹已经巡视完大半个落霞寨,转到了栖霞峰东面的峭壁之旁。此处壁立如削,无法修建石墙,是以只安排了十二名寨丁、两名领队轮班守卫;对面的千丈崖,相距数十丈,也是峭然独立,远远望去,就如一个遗世孤立的人影。两山之间的深谷,雾气茫茫,因为亘古无人而隐隐带着萧杀之气。

宫大勇微微眯起眼望向那领队,随即回过头来向宫巧姑笑道:“今晚轮值的是龙飞。”

宫巧姑的脸上不觉一红,低声说道:“那关我什么事来着?”

宫大勇哈哈一笑:“是,不关你什么事。”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近,龙飞也迎上前来。龙飞当年随着他父亲龙雨田投入落霞寨时,还只是一个刚会走路的婴儿,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一个英姿挺拔的年轻人了。

龙飞躬身行礼,禀报道:“一切平安。请少寨主放心。”

他目不斜视,禀报之后,立即又退回到隐在暗处的岗位之上。

宫巧姑抿了抿嘴,别过头去。

她不知道龙飞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冷淡疏远,虽然恭敬,却客气得过份。

是不是因为他自知并非落霞寨的嫡系子弟,身份相差太远、希望渺茫,才会如此?

她是整个落霞寨的宠儿,唯有龙飞对她恍若未见,或者说,眼睛里有她,却从来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将她放在心里。

暮色渐深,山风四起,远处传来一阵阵的狼嗥。

千丈崖的崖顶,突然亮起了一点火光,虽然一闪即灭,龙飞这一组人得地势之便,已经发觉,六名寨丁都从隐身之处走了出来,龙飞注视着对面山崖,说道:“我们再等一等,看看有什么动静。”

那点火光又亮了起来,这一回在暗夜中划了一个圆圈才熄灭。

龙飞的神情异常严肃,说道:“两个人跟我去禀报,其余人留在这儿继续监视,不许惊动对方,仍回原地藏好。”

不多时龙飞已经回来,先到离他最近的两名寨丁处低声嘱咐了几句,离他远的两名寨丁听得两声闷哼,正在奇怪,龙飞已经走近,说道:“我们留在这儿继续监视千丈崖上的动静。”

两名寨丁望见龙飞脸上奇异的神情,心中刚刚感到不妥,心口已是一凉,软软地倒了下去。

龙飞抽出两柄小刀,在他们的衣服上仔细拭干血迹,这才收回到靴筒里的刀鞘中。随即打起火石,向对面晃了两晃;停一会,又晃了两晃。

黑暗中听见利箭破空之声,“夺”地一声插入了他身边的古松之中,箭杆上绑着一根细细的丝线。龙飞将丝线捞在手中,缠绕在古松之上,丝线的尽头绑着一根细绳,却是三股绵线缠就;绵线尽头是一根细如小指的绞金索,绞金索一绑上古松,横跨千丈崖与栖霞峰的一道索桥已经搭好。

首先滑过来的是两名黑衣人,苍白得几无血色的面孔似乎说明了他们都是习惯于生活在黑暗之中。那两人一过来便分守在古松两旁。

一共滑过来十二名黑衣人,最后过来的才是黑衣蒙面的云梦。

她注视着龙飞,低声说道:“龙庄主托我问令尊好。”

龙飞拱手道:“多劳三伯惦记。请姑娘随我来。”

云梦摇摇头:“你不必去了。将这些寨丁的尸首扔到山谷里,你沿着这索道避往千丈崖,我的手下会为你改妆易容,你连夜去龙家庄隐藏起来。落霞寨无法清点尸首,就不会怀疑到你,令尊仍然可以在这儿安然呆下去。”

龙飞只一怔便答道:“是。一个时辰之后宫大勇会再来巡视,请姑娘一定抓紧时间。”

他滑向千丈崖,那边早有人接住他。

龙飞最后回望一眼夜雾之中的落霞寨。这虽不是他的父母之邦,却是他长大的地方。

但是他已永远不能回来。

当他沿了长绳滑到千丈崖底时,听到了栖霞峰上隐隐传来的厮杀声,抬头望去,却见火光冲天。

落霞寨早在云梦杀死守卫、开启栖霞堂的第一道门时便已惊觉,待到他们调动人马赶到栖霞堂外时,云梦的手下早已将从落霞寨的武库中偷出来的石脂水倒在堂外点燃了,熊熊火光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宫大勇指挥寨丁以沙石扑灭烈火,虽然说人手众多,仍旧花了小半个时辰才得以成功,云梦却已开启了三道门。

十二名黑衣人中,有四名留在那古松处看守索桥,另外八名负责阻杀落霞寨的人马。

宫大勇将外袍一脱,抓过寨丁递过来的厚背刀,大喊一声冲入了战圈。

最后一名黑衣人被砍倒时,云梦已经从栖霞堂内飞掠出来。

一阵箭雨将她冲天而起的身形逼回到地面上。

宫大勇往后急退,挥手下令继续放箭。但是云梦去势更快,身形一晃,人已鬼魅一般欺入宫大勇胸前,一掌击在他胸口。宫大勇借着这一掌之力向后倒翻出去,几名寨丁急忙扶住他时,云梦手一扬,一道银光划着弧线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宫大勇胸口。

宫大勇颓然坐倒在地上,寨丁还欲来扶时,他做了个手势止住他们,脸色极其痛苦。

云梦已在众人错愕之际纵身向东飞掠而去。

围堵她的人马立刻追了上来。

眼看已将到那道索桥处,迎面忽地射来一篷乱箭,云梦虽然躲过,心中却吃了一惊,难道留守的四名手下都已被杀?

她的疑问很快有了答案,从暗中走出的是落霞寨的六名头领,以及相貌神情与宫大勇如出一辙、只是更为豪勇的寨主宫太宏。

她已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一名寨丁急步上前向宫太宏低声禀报道:“少寨主中了这蒙面人的淬毒暗器!”

宫太宏脸色一变,取出一枚令箭交与一名头领:“去养生堂请四寨主来诊治!”

四寨主便是医圣的门外弟子宫绝尘,所居之养生堂,乃是他练丹配药之地,没有寨主的令箭,不许任何人擅自出入。

那头领接了令箭急忙离去。

云梦淡淡地道:“希望宫四寨主能在一个时辰之内为令郎解开我那柄穿云梭上的毒。”

宫太宏心中一懔,转过头来,注意到了她背负的暗金色铁盒,脸色更是大变。

铁盒之中,不但装着宫家与宋皇室的盟约,还有当初金帝赐给完颜泽的双狮金印、十三太保后人及旧部的复国盟词以及各地盟友名册。

镇静一下心神,宫太宏说道:“想必你就是东海飞鱼岛那位云梦姑娘吧。”

云梦微微一笑,默认了他的猜测。

宫太宏紧盯着她露在面纱外的眼睛:“要交出解药,交还铁盒和盒中的东西,你有什么条件?”

云梦环视着四周层层密围的落霞寨人马,稍一思忖,答道:“我会给宫寨主公平一战的机会。如果宫寨主能胜得了我,便得回你要的解药和铁盒中的东西,我也留下来任你们处置;如果宫寨主输了,我仍然会留下令郎的解药,但是这铁盒我要带走,不过我会好好保管它,不会毁掉它,也不会用它来要挟你们,直到你们有本事胜过我。宫寨主意下如何?”

说话之间,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望向数丈开外千丈崖和栖霞峰之间的那道亘古无人的深谷。

宫太宏非常清楚云梦的威胁。如果他不答应,云梦必然会将解药和铁盒扔进那深谷中去;这么短的距离,没有人可以拦得住云梦。

就算倾落霞寨之力能够侥幸下到深谷中去,只怕也非十天半月能够办得到的事情;而这段时间,也许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落霞寨的寨丁和大小头领一阵骚动,宫太宏注视着云梦露在面纱外的苍白的脸孔,很明显云梦方才独力开启栖霞堂十三道门时耗费了太多真力;也许不会有比今夜更好的机会击杀这来自东海的飓风般的对手了。

宫太宏只略一踌躇,便慨然说道:“好,我答应你!取我的金刀来!”

握刀在手,宫太宏随即大步走向云梦,平托金刀,道:“你任选一样兵器吧。”

云梦自腰间抽出一柄软剑,轻轻一挥,抖得笔直,修挺的剑身高贵优雅,有如月下清泠泠一痕雪色。

宫太宏心中微惊。他已经得到消息说,黄大家刚刚练出的惊魂之剑已落到了云梦手中,朗月禅师品评时曾讲过,惊魂之剑,汲月华之精炼成,禀天地间阴寒之性,若遇其主,一式既出,惊心动魄,天下少有人能当其锋芒;但用剑之人也会被剑气所制,不得凡人之乐。所以他给了这剑两句偈语:

主剑之人必性如寒冰

荼毒天下反为剑奴

原以为传闻未免夸大,今夜一见,才知道这柄剑的确一出鞘便有先人夺人之势。

但它的主人只怕今夜没有这样的精神与心力来驾驭这样一柄如有灵性的宝剑吧。

宫太宏正待说话,闻讯赶来的宫巧姑在人群之中高声叫道:“等一等——“

人群让开一条道,让宫巧姑走进来。

宫巧姑的神色紧张,望着云梦道:“原来你们是从这个地方潜入落霞寨的。原来守在这儿的人呢?龙飞呢?你拿他们怎么啦?”

宫巧姑脸上的关切与焦急令得云梦微微一怔,随即说道:“你到这谷底去找他们吧。”

宫巧姑惊愕地望着云梦,忽然向后一仰昏了过去。寨丁手忙脚步乱地将她抬走,宫太宏的心神不由得一阵震荡;他从来不知道巧姑对那个沉默寡言的龙飞如此关切,看来寨中人说的笑话并不只是笑话。

然而此时此刻,由不得他分散心神,定一定神,宫太宏转过目光向云梦道:“主不占客先,请——”

云梦面容忽地一变,恍然笼上了一层飘缈的云气,神情飘忽不定;众人正讶异间,她已纵身跃起,“有凤来仪”飒然而发。

当日巫山神女隐居山中,日日见云开云合,江水滔滔,山风浩浩,飞鸟回还,电闪雷鸣,有感于心,配合拂云手、蹑云步而创此飞云剑。它要求习练者必须要有神女御风的情态、飘然出尘的气度,才能剑与心合。

百鸟之王自空中翩然下降,仪态万方,而泠泠剑气却直逼人心。

凡人当此,无不惊心而拜。

宫太宏大喝挥刀。凤羽被劲风吹起,刀光森森无处落足。

于是化为“一苇渡江”,飞越过那一片刀海,足尖一点地,即刻反手一剑刺出,“梅花三弄”,幻出三朵颤抖的剑花,再一抖,已是九朵。

众人相顾失色。相传剑术的最高境界是一剑挑出十朵剑花,至今还无人能够做到;真正剑术最为高超的宣王,也不过能在一招之内抖出九朵剑花。

宫太宏狮子大翻身,刀光卷起滔天大浪,将梅花瓣瓣粉碎,心中懔然微惊,开始觉得也许所有人都低估了云梦的真正实力。

云梦身形回转,“流水无情”,剑光如江水甫出巫峡,波涛汹涌。

宫太宏疾退,弓步如探,刀光化为八面金锁,将流水尽行封在门外。

剑气流泻,石坪被击得碎屑纷飞。“风起青萍之末”,长剑贴地反攻。

宫太宏回身力劈华山。

剑光疾收,倏尔又是一吐,“云无心以出岫”,漫卷起片片云烟,令人想见巫山神女自云雨中飘落的风韵。

宫太宏急退,金刀在胸前划了个大圆弧,每一剑都击在刀上,叮当之声不绝。云梦挥剑,“鸟倦飞而知返”,软剑圈引金刀。宫太宏运千斤坠,屹立如山,金刀破阵杀将,自剑环中长驱直入。长剑被迫抽回,“手挥五弦”、“驾乘六龙”一气呵成,荡开刀光,云梦飞落向宫太宏身后。宫太宏疾转身回刀。但云梦在空中忽然不可思议地折转身形改变了飞扑的方向,“惊回千里梦”,一道白光眩得人睁不开眼,仿佛闪电劈开乌云密布的天空一样凌厉可怕,宫太宏竟为之心寒。他从未见过比这更炫烂、更无懈可击的一剑,它凝聚了用剑人所有的精气与生命力。

白光刹那间又消失在黑暗中。宫太宏跪倒在地,金刀断为两截。他以断刀拄地,勉强撑住身子转过头来。瞬间的交错,他胸前留下了一道极深的剑创,血如泉涌,寒气直透入心腑。两名头领急忙上前扶住他。

一击成功,云梦已疲倦得面无人色,站在那儿,随风欲倒。

宫太宏注视着她,惨淡而吃力地笑一笑:“我还是老了。不过人剑合一,精、气、神贯注一体,无迹可寻,无懈可击,输在你手里,也不算冤。你走吧。”

落霞寨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云梦身上,无论他们是如何不情愿放过看起来已经筋疲力尽的云梦,却没有一个人违背宫太宏的命令出来阻拦她走。

落霞寨的军令,从来就极其严明。

云梦望向宫太宏的目光中充满敬意,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轻地将装有解药的小瓷瓶放在地上,随即一纵身踏上那道索桥,飞鸟般没入淡淡夜雾之中。

宫太宏无力地倒了下去。

三、

唐廷玉一行人赶到落霞寨时,已是日出时分。

宫大勇虽然中了云梦一掌一梭,但他体魄强健,服过药后,伤势已无大碍,照旧在主理各项事务。

唐廷玉在路上已听到宫太宏身死的消息,进得寨来,却见寨中并无办丧事的准备,不免有些惊讶。

宾主之间寨暄几句,宫大勇道:“唐三公子能够及时赶来,落霞寨十分感激。”

唐廷玉不无歉意地道:“令尊的事,我们非常抱歉。如果不是走岔了路,又被五禽门从中阻挠,我们能够早一点到落霞寨的话,或许——”

宫大勇断然说道:“唐三公子言重了。我们打算斩杀东海海盗之后再为家父发丧,探报已经探知,他们连夜赶回东天目山,看样子打算躲到五禽门的地盘里去,让他们的主子养好伤后再离开。我们应当速战速决,一定要抢在云梦伤势痊愈之前歼灭他们。”说到这儿他不无感叹地道:“家父一生修为,竟然还不是她强弩之末的对手!唐三公子在天机府中能够与她打成平手,诚为不易啊!此次出征东天目山,还请唐三公子多多指点!”

唐廷玉微笑:“在天目山,落霞寨才是主人,在下从旁协助而已;如有差遣,无不从命。”

宫大勇站起身来:“好,我们这就动身!”

赶到东天目池南岸五禽门栖身的那个小山村时,日已西斜。

小村中寂静无人,唐廷玉巡查了一遍,说道:“他们回来过又离开了。我们不如分头去找,一有动静,立刻发火箭报警。”

宫大勇即刻下令五人一组分头去寻找,他则对唐廷玉道:“唐三公子,你不介意我和你一组吧?我认为你找到他们的握最大。”

唐廷玉注视着宫大勇。宫大勇的外表虽然镇定自如,内心却燃烧着炽热的怒火。

唐廷玉微微一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请。”

药奴走在最前面,不时停下来嗅一嗅草丛中的气味;药叉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以防他专心追踪之际中了暗算。

唐廷玉与宫大勇还有一名落霞寨的武士跟在后面。

药奴突然兴奋地叫了起来。

他已找到要找的东西。

气味在一道深沟处中断了。

他们抬头望向对面的山峰。

暮色已起,要下到沟底再攀到对面山上去,恐怕来不及了;更有可能在黑夜中遭到暗算。

唐廷玉略一沉吟,说道:“立即发火箭召集人手。我先过去拦住他们。”

宫大勇有些迟疑:“这个恐怕太过冒险。”

唐廷玉度量着深沟的宽度,说道:“那位云梦姑娘带到天目山来的手下,已经损耗得差不多了,我们务必要趁她援兵未到之时截住她,以免夜长梦多。请宫少寨主守在这儿,我告辞了。”

他将长剑负在背上,掷出一小段树枝,飞身踏上,双手不停地掷出树枝,登萍渡水,眨眼间扑上了对面的山崖,足尖在崖缝里伸出的细草上一踏的瞬间,已换了一口真气,凌空几个跟斗,没入崖后。

宫太勇吃惊地道:“猿公跟斗云!”

他明白了宣王府为什么会派出唐廷玉这样一个年轻子弟来主持这件事了。不论他的才智,单他的武功已是少有人可比。

然而在天机府中,以唐廷玉的身手,也不过与云梦打了个平手。

宫大勇希望唐廷玉这一次能够成功地击杀云梦,否则江东武林当真要永无宁日了。

暮色四合,山风渐起。

唐廷玉掠过几重山坡,已然望见了前方一个掩映在藤蔓中的山洞的洞口,他加快了步子,一提气掠过一片草丛,翩然落下,人在空中,十二名刀手突然从洞口前的灌木丛中冒了出来,六柄长刀六柄短刀,两两配合,严阵以待。

唐廷玉暗暗叹一口气,五禽门蛰伏不出二十年,据说一直在训练鸳鸯刀阵,准备着有朝一日用来对付宣王,现在却只不过被云梦用来看守门户。

五禽门自两代掌门先后横死之后,越来越没落了。

他深深吸气,身躯平升二尺,长剑插入石壁止住了身形。

鸳鸯刀阵已经发动,却失去了敌踪,仓促收势,几乎斫伤了同伴。只这一瞬间的混乱,唐廷玉已抽剑跃下。

他选择的是长刀。

一寸长,一寸强。而太乙观这路如春蚕缚丝、流水脉脉的春风剑法,正合了柔弱胜刚强的宗旨。

剑气绵绵,剑意柔柔,如包容万物的云烟。刀手的攻势凌厉,欲以至刚克至柔。但长刀被细密的剑路缠住,刀上的力量,被唐廷玉剑上柔和的春风所吸引而改变了方向,在唐廷玉的身周转成了一个大圆,刀刀相撞,力力相加,圆环越转越急,六名长刀手欲罢不能,欲进不得,这初春薄寒季节,却个个都已汗流满面。短刀则被强劲的气流阻在圆环之外,难以施展身手。

体力稍弱的一名长刀手终于支撑不住,手上缓了一缓,也就在这一刹那,剑鞘点上了他胸口膻中穴。一环既缺,攻势立溃,剑鞘连点,长刀手纷纷倒地。短刀手好容易逮着个出手的机会,大吼着扑了过来,要攻敌救人。

但唐廷玉根本就没有对被制住穴道的长刀手出剑。他拔足跃起,短刀击空,正茫然间,唐廷玉已趁此机会翻身蹿入洞中。

出乎他意外的是,刀手并未追踪进来。

而他方才胜得是不是太容易了一点?

五禽门是隐藏了真正的实力,还是根本就不想全力拦截他?为什么?

心念数转之际,唐廷玉已落到地上,忽觉身后风声,他疾转身,挥剑斩秋风,暗中攻来的扶桑枝迅速缠住了长剑;那昆仑奴哑哑大叫着,挥舞着一柄雪亮的短倭刀截住他后方。

他以剑鞘敌住倭刀,急退向左,背靠石壁,扶桑枝那细柔如蛛丝的力量被剑风接引击向怒潮一样汹涌而来的倭刀,唐廷玉则已贴着石壁急升丈余,剑鞘在石壁上一点,借力纵向另一面石壁。缚仙索呼啸着缠向他双足。但唐廷玉又已飞纵向对面的石壁;长剑不停地削下石块,以剑代指,将石块击向昆仑奴和兰儿蕙儿三人,阻住他们身形。转眼间他已到了石洞深处。

山腹地势高旷,怪石嶙峋,一座小小的石屏风后,温泉水流汩汩汇成一个深潭,潭中有一小石台,蒙蒙水雾里一白衣女郎披发盘坐在石台上。山洞一角点了一枝小小的蜡烛,烛光昏暗,无法看清女郎的面孔。

吴婆婆和萧萧到哪里去了?白衣女郎是云梦吗?

唐廷玉横过洞顶时才发现这许多疑点。水雾弥漫,遮住了女郎的脸容也遮住了她眉宇间的锐气灵光。唐廷玉心念忽然一动,但剑势已发,仍是径直刺入了女郎左琵琶骨。女郎全身一震,张口喷出一团血雾,与此同时潭中水花四溅,惊魂之剑破水而出刺向唐廷玉后心。

唐廷玉人在空中,无可借力处,眼看血雾近脸,剑气及衣,他忽地吹出一口清气,左手剑鞘反手自腋下递了出去。

在九华山中,练功之余他每以鼓气吹开瀑布为乐,没有想到此时此刻这儿戏会救自己于危难之中。血雾被吹得反喷上假扮云梦迎敌的萧萧的脸孔,萧萧立时倒了下去,血雾令得她的脸孔迅速腐蚀。惊魂剑刺入的不是唐廷玉的后心,而是剑鞘。唐廷玉迅速放开剑鞘,顺势向前急冲,消去这如离弦之箭的一剑之力,左手在石壁上一按,身子贴了上去,整个人便如壁虎一般贴着石壁轻轻滑了下来,脚一沾地,即刻一翻身,双手扬起处金光闪动,云梦身形一晃,又沉入了石潭。唐廷玉一抬脚取出折叠在靴筒中的射日弓,三枝沉鱼箭破水而入,云梦纵身跃出,落到数丈开外,一枝沉鱼箭正插在她的左臂之上;她一侧头咬住箭枝拔了出来,右腕一抖,将剑鞘抖落,惊魂之剑又对准了唐廷玉。

唐廷玉已拔出刺入萧萧的肩骨的长剑,迎面击向云梦。

然而横掠过潭水时,唐廷玉心中禁不住一阵困惑。刚刚从水中跃出的云梦并未蒙面纱,昏暗的烛光中,不仅是她的脸孔令唐廷玉再一次感到那似曾相识的熟悉,就连她仗剑而立、蓄势待发的神情气度,也不令他感到陌生。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仅仅是如赵鹏的解释,这是因为他们所习的武功有相生相克、如影对形之处吗?

吴婆婆忽然自云梦身后的岔洞口内扑了出来,口中叫道:“我来挡住他,你先走!”

云梦的目光仍然注在唐廷玉的剑上,头也不回地答道:“你挡不住他——”

一语未完,吴婆婆手中的龙头拐蓦地弹出一柄利刃,直射向云梦后心。

唐廷玉看得清楚,脸色一变,脱口叫道:“小心!”

然而距离太近,云梦警觉时,虽然本能地侧移开去,利刃仍然没入了后心,吴婆婆哈哈大笑着,旋身飞起鸳鸯连环腿,将云梦踢得飞撞向唐廷玉、阻住他的来势,龙头拐随即在地上一顿,借力急退回那岔洞之中。

恰恰赶到的兰儿与蕙儿怒声尖叫着扑过去拦截吴婆婆,却已迟了一步。

昆仑奴随后赶到,一见此种情形,立刻翻身向唐廷玉跪倒。兰儿蕙儿也已明白他的意思,此时此刻,除了唐廷玉,没有人可以救她们的小姐,当下毫不迟疑地也跪了下去。

唐廷玉接住云梦的那一刻已经迅速拔出那柄刀,连点她伤口周围的四处穴道止血镇痛,撕开衣襟敷上金创药,随即将一枚护心丹塞入她口中,左掌贴住她天灵,渡入真气护住她心脉。

兰儿三人满怀希望地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唐廷玉这时才抬起头来说道:“还好那柄刀没有刺中心脏。我要带她回太乙观救治。你们最好跟我一起走,以免你们的人误会、半路截杀贻误时机。”

这是当务之急,其他的事情譬如方心愚的下落,只好以后再说。

唐廷玉随即想起一件事情:“你们小姐从落霞寨带回来的那个铁盒放在哪儿?”

暗中不知是兰儿还是蕙儿急切地道:“我们并没有看见小姐带回什么铁盒。这个时候我们绝不敢骗你!”

唐廷玉暗自吁了口气。

他原本担心落霞寨不会放过云梦,但现在他有对任何人都可以交待的、必须要救治云梦的理由了。

四、

听到云梦击杀宫太宏、已被唐廷玉带入太乙观的消息时,赵鹏正在谢太后宫中侍宴。新进的琴师谢必成是今夜宴会的主角。谢太后酷爱琴艺,因此赵鹏特意访求到号称“国手”的谢必成,重金礼聘来进献给太后。

春夜的微风徐徐拂过养心殿,四面荷池中,新荷尚未出水,水中游鱼清晰可数。

谢太后对身边的赵鹏叹息道:“鹏官你看看,你说的那个什么东海的云梦姑娘,且不论她的出身,现如今闯出这么大的祸事来,这让哀家怎么去跟官家说呢。”

赵鹏给太后斟了一杯酒,笑道:“两军交战,怎会没有死伤。再说了,就因为不希望再有死伤,才要和亲休战。唐廷玉虽然将云梦囚在了太乙观,东海海盗的实力可并未损耗多少。”

太后笑而不语,过了一会说道:“听说那姑娘受的伤很重,能不能活过来都还不知道。鹏官你可要想清楚;万一那姑娘落下个什么毛病,这可是一辈子的事情。”

赵鹏低头饮了一小口酒,微笑道:“太后还不知道吧?唐廷玉是庐山医圣的入室弟子;太乙观中灵丹妙药又多得很,只要当时没死,就没有治不好的伤。”

太后嗔怪地道:“那也得等等再看。你们这些打呀杀呀的事情哀家不懂,也不想懂,不过什么样的姑娘好,哀家的眼睛可亮得很、心里可清得很,最好让哀家亲眼看看那姑娘再说。”

赵鹏一笑:“这个一时半会儿只怕办不到,不过我手头有她的画像,明天一定送来让太后过目。”

酒阑人散,回到涌金门的住处,留守府中的柔儿给赵鹏更衣时小声说道:“公子爷,雷神岛的岛主谷川派人送信来,说想和你单独谈一谈。”

赵鹏“哦”了一声:“约在哪儿?”谷川主动来找他,这再好不过。

柔儿低声道:“就在今晚子时,钱塘江上。他会到我们船上来与公子爷见面。”

那正是圆月当空、潮水汹涌的时候。

赵鹏暗自微笑。谷川选择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想必是为了万一有事时逃起来方便吧,只要他往钱塘江里一跳,恐怕只有龙王爷才抓得住他了。

赵鹏的座船悄然驶入江心不过一炷□□夫,东方江海相连之处已有一叶小舟乘了潮水而来。

谷川跃上船头,那小舟便停在江面上静静地等候,浑然不在意一浪高过一浪的潮水。

赵鹏已屏退众人,在船头设了一张几案,请谷川坐下,笑道:“谷岛主此来,是否为了云梦小姐的事?”

谷川注视着他:“我听说你正在游说太后赐婚。”

赵鹏含笑点头:“谷岛主虽然远在东海,消息还是很灵通啊。谷岛主对此意下如何?”

谷川不紧不慢地道:“这门婚事也正是我原本想要向姑苏赵府提出来的。”

赵鹏大为震惊,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才道:“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不过老实说我真的想不到谷岛主早就有这个想法。”

谷川遥望着海天相接之处,说道:“这其实是大王当年的心愿。他曾说过,只有让东海的血和姑苏赵府甚至于宣王府的血融在一起,才能为东海带来真正的富庶繁华,让东海各岛真正地过上安宁和平的日子。”

赵鹏吃惊地看着他:“难道东海王当日横行海上、杀人越货,竟不过是为了东海的富庶繁华、安宁和平?”

谷川淡淡地道:“你们当然不会明白,东海上的人们是怎么生活的。在大王出现之前,东海各岛以打渔与打劫海船为生,抢劫别人的时候,自己也朝不保夕,永无宁日。大王当年正是在云梦如今的年纪出师,率领飞鱼岛一面对抗来自日本浪人的袭击,一面收服其它各岛,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才得以一统东海,并且建立起无上的威望,让你们也不得不在海上对他俯首称臣。虽然你们付出了代价,可是总比从前步步险阻要好得多,对不对?”

赵鹏叹息道:“是。大一统的东海,毕竟强过群雄争霸、毫无规矩可言的东海。”

谷川:“那你们为什么还要发起东海之役?”

赵鹏:“因为东海王的威权是他自己建立起来的,而不是朝廷赐与他的,明白吗?而且,他不该小看了姑苏赵府的力量,杀了我的伯父。”说着这话时,赵鹏眼里时时浮起的笑意敛去了,说道:“今夜你来,不是为了追究这段往事吧?”

谷川:“当然不是。我此来,只为了向姑苏赵府要一样聘礼。”

赵鹏扬起了眉:“东海各岛都赞成这桩亲事?”

谷川:“只要你给出我们想要的聘礼,我就有把握说服云梦同意这件婚事;而只要云梦点头,东海各岛不会再有人反对。”

赵鹏等着他说下去。

谷川道:“我们要恢复大王当年定下的十一之税,姑苏赵府也不例外。作为回报,我们将为交税的船提供东海航程的安全保护,服从朝廷的政令,东海之上,自此将万里波平。”

赵鹏默然一会,道:“这是你们大王当年未曾达成的目标吧?现在换了一种方式,由你们的小姐来达成了。”

谷川的脸上浮起不自禁的笑意:“云梦的确是我们整个东海的希望。”

赵鹏审视着他的神情,说道:“但是她已经落到唐廷玉手中,听候宣王出关之后发落。宣王很可能会处死她以免后患。没有了云梦,东海之上再无姑苏赵府忌惮之人,又何必与你们谈和?”

谷川停了一会才答道:“去年春天伊贺岛为黑龙岛助阵,向云梦挑战,如果云梦输了,东海将是伊贺岛与黑龙岛的天下。但是伊贺岛败了,因此这一年之内云梦是他们的主人。我想你也知道伊贺忍者的规矩。如果在这一年之内云梦有什么不测,他们又不能为云梦报仇,那将是忍者最大的耻辱。至于东海各岛,没有了云梦,飞鱼岛、黑龙岛、雷神岛将成三国鼎立之势,虽然飞鱼岛可以与雷神岛结成同盟,但最有可能胜出的却是黑龙岛,因为龙扰三必定会选择支持黑龙岛以与我们相抗衡、进而将他的霸权从太湖和江东水道延伸到东海之上。龙扰三的实力,这些年来一直藏而不露,但仅仅就我所知的而言,绝不在任何一岛之下。”

赵鹏喃喃地道:“若是让龙扰三控制了从江东到东海的水道,姑苏赵府的日子恐怕就不太好过了。”

谷川又道:“两年前龙扰三就曾经试图扶持黑龙岛与飞鱼岛争夺霸权,派到东海去的是他的长子龙君侯,但是龙君侯败在云梦手中,方才暂时打消这个念头。不过龙扰三目前计划换一种方式将他的势力伸入东海。我来临安之前,听说他亲自去见了云梦的师父林夫人,为龙君侯提亲。”

赵鹏不由想到龙君侯那鹰眼细眉、傲岸不驯的模样。然而提到云梦时,他的傲气似乎自然而然地收敛了起来。

谷川盯着赵鹏说道:“龙扰三的这个提议,对东海各岛是有着很大的诱惑力的。所以你如果真的要结这门婚事,一定要速战速决,以免节外生枝。”

赵鹏沉吟许久,问道:“据说云梦出师以来从未败过,由此才确立起她的威权。但这一次她却失手为唐廷玉所擒。这样的失败,会不会动摇她在东海各岛心目中的地位?”

如果云梦不能再号令东海各岛,这桩婚事对姑苏赵府来说便再无意义。

谷川反问道:“换了是你,这一阵你败得服不服气?”

赵鹏想了一想,老老实实地答道:“绝对不服。就算唐廷玉在天机府那一阵中能够与云梦打成个平手,也不见得他就一定能胜过云梦。这一次他完全是乘人之危、侥幸取胜、胜之不武。要想让云梦、让东海各岛就此服输,那是万万做不到的。”

谷川一拍长案:“正是!东海之上,胜者为王,可不是这个胜法!大王当年七十二战收服东海各岛,没有一战不是让对手输得心服口服;云梦出师以来,身经二十余战,哪一战又不是如此!所以就算是我们的老对头黑龙岛,输了之后也心甘情愿地向海神娘娘立誓效忠于云梦!”

赵鹏不觉暗自震惊。换了早些时候,他并不觉得唐廷玉趁云梦重伤之际将她擒获有何不对,两军交战,原本就是兵不厌诈。

但是见到谷川之后,他开始感到,也许他想错了,至少在东海之上,这种做法无法真正地赢得人心。

即使是算得上云梦半个长辈的谷川,提到云梦时也有着掩饰不住的骄傲与敬重。

而这恐怕是唐廷玉这种人在东海永远也无法赢得的。

他也许会令所有人都敬畏,但没有人会像忠于云梦那样忠于他。

而更奇怪的是,念及东海之上叱咤风云、所向无敌的云梦,赵鹏的心中竟也有着隐约的自豪。

他对自己摇头笑笑,转念问道:“这几个月来,云梦似乎功力大进,是乔空山的功劳吧?你们延揽他到东海之前,是否已知道他的身份?毕竟他是庐山医圣的弟子,就这么让他放手给云梦用药,你们未免也太大胆了一些。他要真做点什么手脚,恐怕你们谁都发现不了。”

谷川微微笑了一下:“乔空山虽然用的是三圣道人的化名,但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身份。不过,我也知道他绝对不会对云梦不利,所以才将他推荐给云梦。云梦信任他,一半是因为信任我;另一半则是因为她认为乔空山的确有诚意。”

谷川没有说他绝对信任乔空山的理由。赵鹏感到了他内心潜藏的秘密,但是每一个人都有他不愿人知的秘密,赵鹏觉得最好不要贸然探问,转而说道:“我见过云梦几次,觉得她心志异常坚定,而且对我似乎不太有好感,所以很疑惑谷岛主有什么办法可以说服她答应婚事?”

谷川毫不迟疑地答道:“为了整个东海,她会答应的。”

赵鹏一笑。云梦看起来的确是这种人。

他随即问道:“姑苏赵府的聘礼是十一之税与东海各岛的合法身份,那么我是否可以问一问云梦的嫁妆有哪些?”

谷川:“你将是东海的半个主人。”

赵鹏不无失望地道:“你没有办法说服林夫人将巫山神女的遗书给云梦陪嫁?”

谷川似乎对这件事情不愿多谈,只简单地道:“那是林夫人的事,我无法保证什么。我只可以说,不要觉得姑苏赵府所得不多,终有一天,你会明白,即使云梦一无所有,你也不会后悔结这门亲事。”

赵鹏深思地审视着谷川。谷川究竟想说些什么?

临下船时,谷川又回过头来注视着赵鹏说道:“虽然这桩婚事更多的是一桩交易,我还是想问一问,你会否好好地待她?”

赵鹏几乎想哈哈笑着回答说“我敢不好好待她吗”,但是迎上谷川郑重的目光,心知绝不能在这件事上开玩笑,当下含笑道:“谷岛主是否相信,从一开始,我就对云梦没有敌意?很奇怪是不是?所以我想我们会相处得很好的。”

谷川似乎出了一会神,才接着说道:“我是看着云梦长大的,对我来说,她就像我的亲妹妹一般。”

赵鹏感觉到他的诚意,也正色说道:“我明白。”

谷川随即又道:“希望你的动作够快,能够及时赶到太乙观将云梦接出来。普天之下,除了东海,恐怕只有姑苏赵府才是她能够安然养伤的地方。”

赵鹏忽然皱起了眉:“我怎样才能让她相信我的话?”

谷川微微一笑:“我会到太乙观外等你的。”

赵鹏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同路去更方便些?”

谷川摇摇头:“不必。我不想给你惹来麻烦。”

毕竟他的身份还不太能见光。

停一停,谷川感叹地道:“也许缔结了这桩婚事之后,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江东地面上行走了。”

仅仅为了这一点,或许就有不少海岛愿意接受这桩婚事。

目送他跃下船头,乘了小舟消失在汹涌退入海中的潮水中,赵鹏自嘲般地对自己摇摇头,喃喃地道:“想从唐廷玉手上要人,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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