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中秋了,秦淮河上的天空很干净,看上去月亮好像就在眼前。夜已经深了,河上的花船里渐渐安静下来。岸上有三三两两的男人,醉醺醺的,步履蹒跚地回他们的家。风流过后,他们还有一个可以去的地方,那里还会有一个女人,在等着他们。只有我们,却是只能在这河上老去。
烟姐姐,夜深露重,小心着凉。
兰屏给我披上一件长衣。这个世上,大概只有我们自己才会真正关心彼此,因为我们心里都明白,在这条河上讨生活,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会怎样。
我是柳随烟,秦淮河上的花魁。
十岁以前,我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我的爹爹是个私塾的教书先生,清贫,但是正直。
我的家乡,是一个我已经叫不出名字的小山村。那里青山环绕,曲水流觞,是个民风淳朴的地方。
就在我十岁那年的春天,哥哥带着我从镇上回到村里,却发现整个村子被一场大火吞噬着,村口遍地都是惨不忍睹的尸体。
大火整整烧了两天,才被一场春雨浇灭。在我家的废墟里,挖出了我爹娘的尸体。镇上来的仵作说,他们是被大火活活烧死的。
这件案子据说是山贼做的。就在给爹娘下葬后的第二天,哥哥带着我离开了家乡,开始在各地流浪、乞讨。
那一年,哥哥十四岁。
半年后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我和哥哥在金陵城外的破庙里遇见了一个瘦小猥琐的老头。那天白天,哥哥在一家大户人家门外被他们的家丁打了,什么都没讨到,我们身上只剩下一块已经发了霉的饼可以充饥。
那个老头在风雨最大的时候哆嗦着走进破庙,在离我们很远的角落里缩着,身上的衣服全都湿透了。哥哥看他可怜,就让他坐到我们生的火堆边上。老头烤着火,脸上开始有了一些血色。然后他开口说话了,他说孩子,我饿了三天了,有没有东西吃?
我看着哥哥,他的神情很为难。老头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哥哥却从怀里拿出那个饼给了他。看着老头狼吞虎咽的吃完饼,早已饥肠辘辘的我大哭起来。
哥哥抱着我,只是不停的说:烟儿乖,哥哥明天一定给你弄些好吃的来。
老头伸手在怀里摸了半天,取出一颗红色的药丸。他说丫头,吃了这个,你就不会觉得饿了。
我有些迟疑,但是实在奈不住饥饿,便把那药丸吃了。吃了那药丸之后,我昏昏沉沉的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雨也停了,哥哥和那个老头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地上有一行哥哥写的字:我随师父学艺去了,保重,勿念。
十年之后,我哥哥成了江湖中最大帮派的总管。他的名字叫柳随风。
哥哥离开我之后,我只好一个人流浪。十四岁那年,我在金陵的渡头上见到一对哥哥姐姐。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们就是后来名动江湖的李沉舟和赵师容。
那个姐姐当时给了我一条银手链,让我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见过他们。在他们离开金陵半个时辰之后,一群家丁来到渡头,问我有没有见过那两个哥哥姐姐。
我认得他们就是当年打了我哥哥的那些家丁。我说我不知道。
领头的家丁看到了我手上的银手链,他说那是小姐的东西,你还说不知道?
我是个倔强的女孩子,所以我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他们打了我,抢走了那条链子。我从地上爬起来,想回到我暂住的破庙,却昏倒在秦淮河畔。
是当时的花魁楚星姐姐救了我。从此我就在她的花船上住了下来,跟她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三年后,楚星姐姐脱籍嫁了人,十七岁的我替了她,挂了牌。
一年后,我成了秦淮河上新的花魁,客人们都叫我“烟姑娘”。
烟姐姐。兰屏叫我。夜深了,睡吧。明天你还要赴李老爷的宴会呢。
回到房里,卸尽铅华,镜子里的我明显的比过去苍老了。暮去朝来颜色故。我第一次体会到白居易这句诗里的凄凉。容颜老去之后,我又该何去何从?
沈言。这个名字突然从久远的记忆里浮上来。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个曾经说过一定会娶我的少年,现在应该已经儿女绕膝了吧?
我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沈言的样子。
那是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一身是伤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躲进了我的舱房。见到他我没有惊呼,虽然心里感到诧异,却只是问了他一句:你是谁?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吵闹声,沈言说一定是他的仇人追来了。我掀开帘子走出去,看到三个凶神恶煞的大汉,手中都拿着刀。其中一个脸上有刀疤的把刀横在我颈上:说!刚才跑进来的那个男的呢?
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居然很镇定地拨开那把刀,说:这条船上只有你们三个男人,如果不信,便进去搜好了。
那三个大汉互相望了一眼,刀疤脸的那个在兰屏脸上捏了一把,□□着:既然这么漂亮的姑娘说没有,我们当然相信了。那小子应该没走远,我们走吧。
看着那三个大汉远去,我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掌心在出汗。回到房里,我看到脸色苍白的沈言虚弱地靠在墙上,挤出一个微笑,说谢谢姑娘。然后他就倒了下去,一直昏睡了三天三夜。
沈言在我的船上休养了一个月。走的时候他说随烟,你等我,等我出人头地了,一定会回来娶你。
我记得当时我冷笑了一下:娶我?你知道我是谁?我是柳随风的妹妹。
听到这句话沈言的脸色变了。他沉默着上了岸,离去。
那天晚上我哭了,因为我知道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对我说我会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