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熄了蜡烛,我躺在床上,看着眼前的一片漆黑,莫名的苍凉和寂寞就袭了过来。今天是中秋,每个人都在和家人团圆,却没有人知道,今天也是我的生日。
黑暗中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眼泪流下来,咸而苦涩。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女人总是很容易老的,尤其是我们这种女人。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老了之后怎么办,因为我曾经那么坚信一定会有一个男人来为我赎身,娶我回家。然而沈言走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一天天老去的我,也渐渐失去了花魁的地位。还会有谁,会娶一个已经年华不再的女人?
其实这几年来我不是没有机会嫁人的。曾经有好几个公子哥儿说要娶我回去做如夫人,都被我拒绝了。我不是不愿意做小妾,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坚信有一天我可以嫁一个只属于我的男人。或许我只是在痴心妄想。
我在迷迷糊糊中被兰屏叫醒。今天我要去赴李老爷的宴会。那个半截进了黄土的糟老头子,倒是还一直捧我的场。
熟练的上好妆,梳好头发,戴上玲珑叮当的首饰,来到人前,我就还是那个冷漠但是艳丽的花魁柳随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悲哀。
夕阳西斜,懒懒地照在秦淮河上,水面是带着嫣红的金色,泛着波。陆陆续续的开始有客人上了不同的花船。这满是脂粉与美酒的秦淮河,又迎来了它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刻。
我倚在雕花窗上,等李老爷的轿子来接我。胸口那块柳叶形的玉在夜风中吹得冰凉。那是爹娘留给我的唯一纪念。
夜色渐渐降临。河岸上各色的酒馆和青楼灯火通明。我终于等到了那顶色彩明丽光鲜的轿子,那是我花魁身份的象征。
兰屏轻轻的为我披上披风。烟姐姐。她突然从后面抱住我。我是真的很喜欢你,我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我一点也不觉得恶心。每一年,都会有这样的女孩子对我说同样的话。在这种地方呆久了,总不免令她们对男人感到厌恶。我只是淡淡的回绝她:兰屏,可惜你是个女人,你什么也不能给我。
我头也不回地上了轿子。兰屏在后面轻声地抽泣着。她是个可怜的女孩子,但是我没有不伤害她的办法。
李老爷的府上人来人往,全都是衣着光鲜的社会名流。我一下轿,那些男人的目光就全都集中到了我的身上。他们当中,有很多人的面貌我是似曾相识的。十年来,我见过太多的男人,以至于自己都记不清他们的样子。
李老爷一脸□□地走过来,搂住我的肩:烟姑娘是我们金陵最有名的女子之一,老夫今日请她来,就是想为这个宴会增色。
我推开他肥大的手,走到琴几边坐下,才抚了一下琴弦,就被李老爷拉起来。我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酒气,惊异地看着他。他索性环住我的腰:烟姑娘,今儿个请你来可不是来弹琴的。说着他递过一杯酒:来,陪我喝一杯。
我接过酒盅,一饮而尽。这是上等的女儿红,价格不菲。这个糟老头子别的没有,就是有钱。放下酒盅,我想回到琴几边,他却拉着我的手:烟姑娘,别急啊。我知道,你的酒量可是一流的。来来来,再喝一杯。这可是好酒啊。
不了。我冷冷的回绝他。李老爷应该知道随烟的规矩。在随烟的船上,怎么喝都行;离了船,随烟只伴乐,不陪酒。
宾客中有人开始起哄。这个富得流油的糟老头的脸开始涨红了。他突然一巴掌扇在我脸上,破口大骂起来:柳随烟,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装清高?真的清高就不会做□□!
我跌坐在地上,听他骂。他说的对,我不过就是秦淮河上众多卖笑女子中的一个。像我们这种女人,本来就是供他们这些有钱的男人玩赏的。
见我不还口,他的怒气平消了一些,却还是狠狠地一脚踢在我腰上。刺骨的疼痛使得我十年来第一次在人前掉下眼泪。那些男人们大笑了,因为他们看到了从来不流露任何感情的我的眼泪。
就在他们笑得最大声的时候,一条灰色的人影掠过,在他们每个人脸上响亮地打了两个耳光。然后那个人身形轻妙地落在我面前。
随烟,我回来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毫不犹豫地跟着沈言走。他只是说了一句“我回来了”,我就倾尽积蓄为自己赎了身,跟着他离开了金陵,去他的家乡。
沈言的家乡是个边陲小镇。这小镇和江南截然不同,一年四季都刮着大风,黄沙漫天,尘土飞扬。镇上的人们脸上的皮肤都被沙尘磨得很粗糙,即使是年轻的女孩子们,看上去也是苍老的。
小镇上人很少,生活也很简单,镇上的人通常只是到杂货铺买点柴米油盐,其余的时间都在家里呆着。这里连过路的人都很少,所以连客栈都没有,镇上唯一的店铺就是王老头的杂货铺和李婆婆那间黑漆漆的小吃店。
沈言告诉我,这个镇子本来是出关的道路上最繁华的镇子之一,曾经百业俱兴,可是二十年前朝廷将一批犯人流放到附近开矿的时候发现了金矿,镇上有钱的人家都搬到金矿附近去了,这个镇子也就渐渐地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我和沈言回到小镇的第二个月,王老头被人发现死在自己家的后院里,死因不明。我和沈言顶下了王老头的铺子,做起杂货生意来。沈言说王老头其实是个隐居在此的高手,这里像他这样的人还不止一两个。
其实这些事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不知道什么江湖,我只要平静地过完我的下半生。但是我感到奇怪,为什么那些高手们要隐居在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为什么曾经说要出人头地的沈言也会甘心住在这里。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了沈言。他的脸色很凝重。随烟,这些年我一直过着在江湖上打打杀杀的生活,我厌倦了,所以就回到这里来。这里是一个很适合隐居的地方,就算仇家要找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担心。沈言,你在江湖上结了仇家?他们在找你吗?
沈言轻轻地搂着我,语声很温和。随烟,不要怕,他们找不到我们的。
可是,为什么要结仇?你做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沈言笑了。当年那么沉着冷静地帮我骗过仇家的柳随烟,今天怎么变成了一个担惊受怕的小女人?他抚着我的头发。随烟,江湖就是这样残酷的。人在江湖,不可能不结仇。不论你怎么做,总会有人与你站在不同的立场,不死不休。我带你回到这里,也只是希望尽量避开他们,过一段平静的日子。
沈言,他们总有一天会找来的对吗?我尽量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他修长而有力的手指抚过我的鬓角。随烟,你放心,如果他们真的来了,就算不要这条命,我也要保护你。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打湿了我和沈言的衣襟。他把我揽在怀里,亲吻我的额头和脸颊。
就在那一天,我下定了决心,这一生,我跟定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