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在这时候他真是踌躇满志,杀气冲天。他故意让那几个人东游西荡,明明知道胜算在握,却尽量拖延下手的时刻;他明明知道人家已陷入圈套,却又望着他们自由行动。对云十三郎来说,只是一种乐趣,正如让苍蝇翻腾的蜘蛛,让老鼠逃窜的猫儿,他的眼睛不离他们,心中感到无比的快乐。猛兽的牙和凶禽的爪都有一种凶残的肉感,那便是被困在它们掌握中的生物的那种轻微的扭动——置人死地,乐不可支!
晌午时分,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李豆豆正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看书,忽听一阵急促的敲窗声,她走过去打开窗户,一个人影便一声不响地纵了进来。
豆豆凝神一看,认出是南飞衣,一时欢喜得只是连连道:“我晓得你不会死的,昨儿真吓了我一跳!”
南飞衣潇洒地抖抖浑身的雨珠,吐吐舌头道:“其实也真是好险,我又不是杀谭青山的凶手,就只为我昨天穿了件白衣服,他们竟当我是“银衣帮”的人,差些把小命丢了,你说倒霉不倒霉?!”
豆豆脸色一变,半晌才呐呐道:“都怨我邀你来,否则也不至于出事了。”
南飞衣满不在乎地笑笑,“可别这么想,我也挺爱凑热闹的。只可恨那个朱红妍,为什么不早不晚便在你办生日的时候惹事,下回遇见,我非教训教训她不可!”
豆豆神色尴尬,低下头来,犹豫半晌才低声道:“不,朱红妍没杀谭青山,你别错怪她。”
南飞衣一惊,“咦”了一声,沉吟片刻才点头道:“我说呢,朱红妍胆子再大也不会选这么个日子动手呀!那凶手到底是谁呢?”
豆豆窃窃地望了她一眼,头垂得更低。
南飞衣已觉察到她的神色不对,眼珠转了转,似乎明白了几分,故意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
豆豆脸色阵红阵白,惶恐地看着她,轻声问道:“你明白了什么?”
南飞衣狡慧的笑了笑,抬起手来,叉开五指翻了两翻,又伸出三根手指,两眼注视着豆豆,目光中尽是不怀好意地嘲弄嬉笑。
豆豆本就满脸红晕,被她瞧得更不敢抬起头来,呐呐道:“什……什么?你怎么知道?”
南飞衣“咯咯”笑起来,扳着手指道:“第一,武林中人都敬畏姬家,除非是你们自己人,只怕别人也没有在这附近杀人的胆量;第二,谭青山既为“中州双豪”的老大,手下的功夫必不寻常,一般人也伤他不得:这第三么,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了,”说到这儿,她故意顿住了,似乎在调豆豆的胃口。
豆豆秀眉一皱,忍不住追问道:“什么?”
南飞衣神色一整,认真的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凶手是谁,却心甘情愿替他遮掩隐瞒,而且一点儿也不生气,只怕就是你姨妈也不能使你如此。所以么,我就推测出一定是他!对么?
豆豆佩服地点点头,低声问道:“飞衣,你不会把这事说出去吧?”
南飞衣明亮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咱们既是好朋友,这个交情,岂可不放?!”顿了顿,她又咬咬嘴唇,喃喃道:“不过我倒想去见识见识这个又阴又狠的十三公子。”
豆豆闻言一惊,失声道:“不成,小姨父除了对我很好以外,别人他全不放在眼里,万一你这快嘴得罪了他,后果可大大不妙!再说他伤人必有伤人的道理,他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谋而后动的。”
南飞衣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是呀,除了你的小姨父之外,还有谁想得出这样毒辣的计谋来。不管他是否真有原因,也不该随意赔上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难道所有武林中人都和他有仇?!哼,昨儿若不是我机灵些,现在不也成了冤枉鬼?连到底死在谁的手上也不知道呢!”
豆豆内疚的道:“实在对不起,我代他向你道歉成不成?求你答应我别去找他了吧!”
南飞衣沉吟片刻,方点头道:“也罢,就放过他这一回!”
豆豆欣喜异常,抱住她笑了起来……
黄昏时分,雨仍没有停。
一个轻灵的人影飞快地向云十三郎的书斋行来,在窗口略一停留,机警地四下望望,便有如一道轻烟般从半开的窗户纵进屋里。
这人衣衫飘飘,长发用银环束着,身材轻盈高佻,正是南飞衣。
书斋里光线昏暗,四周飘散着一股书本的墨香。
南飞衣迅速地扫扫周围,眉头微皱,自语道:“咦,怎么没人?”声调里透出明显的失望。
四下里好静,细雨敲打窗棂,发出好听的“滴哒”声。
南飞衣有些不甘心,走到桌前,动手翻找起来。尽管她已断定屋中无人,但动作还是轻盈地又如狸猫。
突然,她惊奇地发现抽屉深处有一个十分陈旧的匣子,跟一旁放着的几间精雅的古董玩物十分不协调,所以显得很抢眼。
南飞衣好奇心起,忍不住伸手拿了起来,正想打开看看,忽听背后响起一声冷冷地低喝:“别动它!”
南飞衣这一吓可非同小可,只觉心里“咚”地一跳,血都仿佛凝住了,手中的匣子也险些掉在地上,脑中只是不断闪过几个念头,“这是谁?是人是鬼?!”
好一阵寂静。
南飞衣总算勉强自己镇定下来,轻声开口道:“云十三郎?”
身后静寂无声。
南飞衣只好缓缓转过身来,目光闪动,好半天才看清对面书柜旁的阴影里有一个隐隐的黑影,静静地一动不动,仿佛已和黑暗溶为一体。
南飞衣长长吐了一口气,强笑道:“怪不得我刚才没发现你,原来你坐在这儿!”说话间,她已渐渐看清了他。
云十三郎穿着一身黑色的便装,懒洋洋地靠在椅上,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南飞衣,脸上毫无表情,眼中却流露出一种深深的迷乱和悲哀。
南飞衣被他看得有些恼火,提高声音道:“你为什么不开口,难道是死人吗?”
云十三郎似乎根本没听见她的问话,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脸上突然漾出一抹幽幽的笑容,只是那个笑容却有种难言的惆怅和凄凉。
好半晌,两人谁也不言不动。
南飞衣终于看出云十三郎并未真的在看自己,他那对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眼睛一直盯在自己手中拿的那个旧匣子上,目光里渐渐闪现出一种炙热的情感,使他那张原本漠然的脸上也似乎有了层无法形容的光彩。
南飞衣好生奇怪,情不自禁脱口问道:“这匣子里是什么?”
云十三郎沉默着,但眼中的神采却已黯淡了下来,许久才低声问道:“你是谁?”
“我叫南飞衣,是豆豆的好朋友。”
云十三郎缓缓点了点头,依旧低声道:“把你拿的匣子给我。”
南飞衣迟疑了一下,走过去递给他。
云十三郎看也不看她一眼,目光着魔般地盯着那匣子,终于伸手接了过来,放在自己膝上,用微微颤抖的手抚摸着它陈旧的表面。终于,泪水一颗颗地落在上面,很快湿了一片。南飞衣看见了那泪水,却听不见哭声,她不知怎的心里也是一酸,扭过头去不忍再看,心中暗思:“这匣子里一定关着一个极悲惨的故事,这个少年也一定经历过极痛苦的遭遇……”想着想着,她情不自禁想开口安慰安慰他,但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时,沉沉的暮霭从窗外涌了进来,天色更昏暗了。
云十三郎抬起头看了看南飞衣,从她那明澈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片温暖的笑意,充满了真挚的关切和安慰,他心里一动,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低声道:“请坐。”
南飞衣依言坐下,忍不住开口道:“你干的事我都晓得了,但我不明被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原本我以为你是一个人性已失的疯子,现在看起来是我错了,能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吗,我也许能帮助你呢。”她的声音轻柔无比,充满了抚慰,听起来就像是在安慰一个受了伤害的孩子。
奇怪的是云十三郎并没有生气,也未显出恼恨的样子,只是默默地怔了片刻,然后擦着火石,点燃了长长的碧玉烟管,深深的吸了一口,又徐徐吐了出来。那袅袅飘出的烟雾,就像他的思绪。
不知过了多久,云十三郎才用微带讥笑的语调发问了:“你真想知道我的事?”
南飞衣借着忽明忽暗的火星望着他,平静地应道:“是的。”沉默片刻,才听云十三郎冷幽幽的道:“好吧,你过去把蜡烛点燃。”
蜡烛点起来了,明亮的烛光映着云十三郎苍白的脸,使他看起来显得说不出的神秘。他终于又开口了,声音平淡,却隐含着一种难言的伤感,缓缓道:“你知道么,人的感情是个神奇的怪物,你既然培养了它,它就会不时地跑来打扰你,或来得恰于其时,或来得大煞风景,甚至可以使你成为它的奴隶,偏偏又不能够逃避!我就有着这样一份感情,它虽已将我折磨成了一个地道的魔鬼,可我偏偏丢不下、放不开它,因为那根本就是我自己一手造成的。”顿了顿,他轻轻叹了口气,“每当夜静更深,一人独处的时候,它就像驱不走的恶鬼一样缠绕着我,令我悔得肠子都青了!我恨我自己,更恨那些把我造就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人……”说着,他突然卷起袖子,灯光下,他的左臂上赫然现出几十道纵横交错的伤痕,有的早已愈合结痂,有的却还殷红如血,显是刚受伤不久,令人不忍目睹。
南飞衣哆嗦了一下,呐呐道:“是你自己划的?为什么要下这样的狠手?!”
云十三郎望着这些伤痕,微微笑道:“每当我悔得受不了,恨得受不了的时候,就用刀在手臂上乱划,血一流出来,我的心里就能好受些。的确,我早已成了个嗜血的野兽,在没有什么人性了!”说罢,自嘲地一笑,放下了衣袖。
南飞衣害怕了——怕他此刻眼中闪动的那种恶毒的光芒。那是一个魔鬼的笑,一个不复是人类所能有的笑,她听不到那笑声,却看见了那笑容。她机伶了一下,轻声问道:“到底是怎样的一回事,竟能使人变成这个样子?!”
云十三郎不开口,只是轻轻打开了那个陈旧的匣子。
南飞衣探头向里一望,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忙用手掩住了嘴,以免自己失声叫出来,但只刹那间,她的脸上却已没有了血色。
云十三郎斜了她一眼,伸手从匣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节白惨惨的骨头,凝视片刻,轻轻将它贴在自己的脸颊旁摩挲着,神情间现出亲昵之色。
南飞衣胃里一阵翻腾,忙扭过脸去。
云十三郎漠然地看了看她,淡淡道:“这是我祖父身上的。这一年多来,我一直带着它,每当看见它,我就觉得回到了过去那段温馨的日子里。我渴望用我的后半生时光来换取与他在一起的一天光阴而不可得,”顿了顿,他叹了口气,“可惜该去的总得去,该来的总要来。我即已不能挽回过去的时光,就得用我这一辈子的日子来为他报仇!”他不待南飞衣说什么,又从匣子里取出一副画,展开来铺在桌上。灯光下,画中人更显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南飞衣凝神细看,见画中人是个十六七岁的青衣少女,乌亮的头发扎成双辫垂在胸前,粉红似白的脸上有一对灵动清亮的眸子,嘴角含着一丝悠然的笑意,正闲闲地坐在一个洒满月光的山坡上,像是在唱着一首美妙的情歌。这女孩子虽说不上是人间绝色,但那种天生的幽雅风致却是楚楚动人。南飞衣侧过脸来望望云十三郎,见他正默默地盯着画中的少女,眼中现出从未有过的怅惘和温柔。她立刻明白了两人之间的关系,轻声问道:“她是你的情人?”
云十三郎含笑点点头,低声道:“她叫柳寒烟,是我的未婚妻。”说罢,他又沉默了,独自出了会儿神,才用梦幻般的声调道:“我生下来不久就父母双亡,祖父是个隐者,把我接到他那儿养大,寒烟也和我们住在一起,过着神仙般快活的日子。祖父精通医理,穷其一生之力,寻遍名山大川,采集上百种草药炼成了三颗“还阳丹”,据说有起死回生的效用。他将丹药和家传轻功“婆娑妙步”的身法一同埋在院中的一盆石榴树下,准备急时取用。”
说到这儿,他微微顿了一下,侧头望望画中的少女,脸上又现出深情的微笑,“就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祖父准备为我和寒烟举行婚礼。我们谁也没请,三人快快活活地过了一个上午,下午我就到二十里外的集镇上采办东西,回来时已是黄昏时分了……”
云十三郎至今仍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个正月刚过,春寒料峭的傍晚,他兴冲冲地背着装满东西的大布袋,展开轻功一路向家里飞奔。尽管寒风刮得他脸颊生疼,但始终吹不散他心中那团温暖的火。暮色苍茫,笼罩大地,两只喜鹊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立在光秃秃的枝头向他叫个不停。云十三郎眉开眼笑,停住脚步,从怀里掏出些干粮洒在地上,吹了声口哨,招呼它们下来吃。此刻的他,真恨不得让所有的人都来分享一下自己的欢乐。
远远可以望见家门了,小院的门口挂着两盏“气死风”灯,绯红色的灯光,似乎在召唤着他快来度过一个绯红色的晚上。云十三郎情不自禁加快了脚步,一阵风般冲进院门。
院里的惨景却将他吓呆了!
他最喜欢的那盆石榴花已被人连根拔起,花盆也被打烂,碎片一地都是。青石甬道上撒满了淋漓的鲜血,尽管天色已暗,但依旧非常刺目。待惊呆了的云十三郎回过神来,发疯般地冲进屋时,却见原本整洁的屋里已被翻得乱七八糟,可怜的祖父倒在地上,浑身浴血,双眼已被剜去,两条手臂也被剁了下来,人早已断了气。柳寒烟呆呆地坐在一旁,手里还捧着祖父的一条段臂,面色惨白得也像死人一样。
云十三郎当时只觉脑中“嗡”的一声,犹如高楼失脚,身子晃了两晃,跌倒在地,一时急怒攻心,喉头一甜,喷出了一口热血。
听到此处,南飞衣整个人都似乎僵住了,她无法想象一个十八岁的孩子陡然从幸福的巅峰跌进无底的深渊的霎那间的感觉,她只清楚一件事:如果当时换成自己,她一定会发疯!
云十三郎良久才又开了口,他神色漠然,双眼直视窗外,也许是早已痛苦得麻木了,因为他的声音仍很平静,用近乎残忍的口气继续讲了下去,“直到今天我还是想不明白,当时我为什么连一滴泪也没有流,也许我生来就是个冷血的人?……后来我隐隐觉得有人拉我的衣袖,我一抬头,就看见了满脸泪痕的寒烟。她真的吓坏了,浑身都在不住地颤抖,我用力抱住她,她还是抖得厉害,呜呜噎噎地哭着,哭得我心里又酸又疼,胸前的衣襟也被她的泪水打湿了一大片。好半天她才断断续续讲起事情的经过。原来我走后不久,突然来了六七个黑衣蒙面人,逼祖父交出‘还阳丹’和‘婆娑妙步’的轻功身法。一言不合,打了起来,他们久战不下,就扔出两个白色的银弹,落地后炸出一股浓烟,挡住了祖父的视线,乘机捉住了他。祖父当然不肯说出来,他们其中一个人就问寒烟,并保证她如果说出来就不伤害他们两人。寒烟那时又急又怕又慌,情不自禁看了看那盆石榴花。那些蒙面人十分狡猾,竞猜了出来,将花盆打碎,拿走了所要的东西……我听完她的话,气得浑身发抖,想也没想就挥手给了她两记耳光,大骂是她害了祖父。寒烟捂着脸跪下来求我原谅她,哭得就象个泪人,”云十三郎长叹了一声,眼光渐转凄迷,仿佛又看见了当时那凄惨的一幕。良久,他平静了一下思绪,才缓缓道:“当时我的心中全被怒火和仇恨填满了,面对着慈爱的祖父那血淋琳的尸身,我根本无法使自己冷静下来。我狠狠地踢开她,咬牙切齿地斥责她出卖了祖父,尽管她是无意的……寒烟既不为自己分辩,也不躲闪,只是伏在地上痛哭,那可怜的女孩子也不知有多么后悔,有多么委屈。我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却也不能原谅她,她真的彻底绝望了!”
“我却硬起心肠,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默默地收拾着祖父的尸骸,心里暗暗发誓,就算穷我毕生之力,也要找出仇家,为他老人家报仇!就在那时,我十八岁生日的那个夜晚,我少年时期的所有梦幻,都被这无情的刀剑碾得粉碎,在嘶叫着的北风中,残酷的现实融化了一切天真和稚气。一整夜,我都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刺目的鲜血,它们就像一柄柄铁锤敲打着我的心,告诉我:“记住!记住这一天吧,直到永远!……”
“第二天一早,寒烟终于忍不住破门而入了。我刚想叫她远远地滚开,却发现她的脸色异常的惨白,两眼里已没有了泪,流出来的竟是两行鲜血。我好心酸,情不自禁迎了上去。寒烟脚下踉跄着,终于扑到了我怀里,不住请求我原谅她。我已看出她命不长久了——那些人毕竟没有放过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早已暗暗在她身上下了毒手。我还能说什么呢,只有紧紧抱着她柔软的身子,反复呼唤她的名字!寒烟见我原谅了她,快活极了,两眼闪着动人的光彩,朝我微微一笑。我以前从没发现她的笑容这么美,这个垂死的女孩子就象个纯洁的仙子般光彩照人,她口中喃喃叫着我的名字,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仿佛要将我的影子永远刻在她心上似的……终于,她的头垂下去了。死亡,突然间就已无声无息地将她从我怀里夺走,可她的眼睛却依旧在凝视我,好像永远都在凝视着……她很幸运,在临死前一刻终于求得了我的谅解。而我,却被孤零零地留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每一天都在忍受着痛苦和悔恨的煎熬……”
云十三郎停住话头时,只觉两眼火辣辣地疼,却已欲哭无泪。
窗外庭院深沉,微风声、细雨声混合在苍茫凄凉的夜色里,便犹如情人的眼泪滴在满塘残荷的小院中。
南飞衣听得痴了,不知何时,眼中已充满了盈盈的泪水。
云十三郎缓缓站起身来,注目画中的少女,喃喃道:“寒烟,我永远有愧于你:你给我的是你的心,而我还你的却只能是仇人的鲜血!”
南飞衣闻言连连打了几个冷战,定了定神,勉强道:“你的身世的确很惨,但却不该向所有武林中人报复,昨天就因为你要寻仇,便使得那么多人白白丧命,你心里难道真的一点也不惭愧?”
云十三郎抬起头望着她,神色微变,但这丝惭愧之色在他眼里瞬间即逝,而那种嘲笑、冷酷、永不服输的神情却又回到了他的脸上,冷冷道:“这世界本来就是这么残酷。想在武林中立足的人,哪个手上没有血腥?何况我不过是为亲人讨还公道!”
南飞衣皱眉道:“可你这么下去只会越陷越深,总有一天,也会有许多人要来向你讨还公道了!”
云十三郎闻言沉默片刻,淡淡一笑,“那也是没法的事。我现在活在世上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其他的哪顾的了这许多。”他看看南飞衣,缓缓道,“真正的痛苦是说不出的,且往往不愿说,因为描述总有个感情承受的极限。所以我从没把身世对人讲过,你是第一个人,希望你别对外人说。”
南飞衣郑重地点点头,又道:“你查出些什么线索了么?我也许能帮你点儿忙,江湖上的事我晓得不少。”
云十三郎与她对视片刻,忽然莞尔一笑,“你为什么要帮我?”
南飞衣被他看得脸上一红,沉吟道:“也许我只是希望可以使你良心发现,今后少杀几个人而已。”
云十三郎好久没再开口,终于,他从怀里掏出那块夺来的刻有狰狞鬼头的玉牌抵了过去。
南飞衣脱口道:“‘鬼王牌’!这东西是你仇人的?!”
云十三郎默认。
南飞衣脸上神色阴晴不定,眉头紧锁,似乎在考虑一件难以决断之事,好久才低声道:“‘鬼王牌’所代表的是一个神秘而可怕的组织,没人知道这个组织到底有多大势力,但每每‘鬼王牌’到处,群雄无不胆寒。‘鬼王牌’主更是个神秘人物,从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想不到你的仇人竟这样强。”
云十三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南飞衣接触到他的眼光,突然觉得心里一抖,不由自主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所知所见的云十三郎自始至终都是淡淡的,就是在叙述他惨痛的身世时也未见他如何动容,但此刻,她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了那般明澈厉烈的光辉!
好半晌,一个冷酷自信而又略带嘲弄的微笑出现在云十三郎的嘴角,只听他用低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喃喃自语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明白,他们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他们要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正如我必须为自己的过失付出终生的时日一样!”他说这话时,脸上的嘲弄之色更浓,也不知是在嘲弄他的敌人,还是在嘲弄他自己。
南飞衣迷惑地望着他,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对他的感觉,是痛恨、怜悯,还是同情、无奈,但她却决不敢轻视眼前这个年轻人,因为她彻底明白了一件事:无论谁低估了他这个对手,这种错误,不但可笑,而且可怕。她只希望自己永远也不要成为他的敌人!
窗外鼓打一更,夜更深了……
李豆豆独自坐在窗前,眼睁睁地等待着。此刻,她仿佛又看见了昨夜遇到的那个灰衣人,他是那么成熟潇洒,又是那么温柔体贴,眼睛是那么明亮,微笑是那么迷人,这种成熟的男人气质最易令豆豆这样的女孩子迷惑倾倒,比起阴沉冷漠、心性难测的云十三郎来,陆一帆毕竟容易接近得多了。
一鼓刚响过,满天雨雾中就出现了陆一帆欣长洒脱的身影,衣衫飘飘,仿佛御风而来,就像是上古的帝王君临天下。
豆豆定定地望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陆大先生,你真守时!”
陆一帆甩甩衣发上的水珠儿,含笑道:“连时间都不遵守的人是最不可信的,而我偏偏愿意做个让你可以信赖的人。”
豆豆敬服地点点头,纵身跃到窗外,拉住他的手,激动地道: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要把心里的悲伤和苦恼全说给你听,你愿意么?”
陆一帆微笑着点点头,同她一起冒着秋雨向后花园走去……
接下来的几个月中,云十三郎实在太忙了。他不时一个人独自出庄,几天后又独自回来,每次回来时,他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满足之色。
豆豆曾连着几夜发现他的卧室灯火通明,而白天仍见他神采奕奕的飞马出庄。在他的身上,似乎隐藏着某种野兽般的耐力和生气,使他浑身都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魅力。
云十三郎也意识到自己身心的变化,但他对此非但不悲哀,反而感到很欣慰,因为在他整个后半生中所需要的并不是一个温文善良、心慈手软的十三郎,恰恰相反,他必须使自己毁掉过去的一切,重新成为另一种人,一个阴险、冷酷、狡诈、残忍的十三郎。
他终于成功了!在急流和漩涡里几经沉浮,他亲手埋葬了一个灵魂,又膨胀了另一个灵魂,他终于自己造就了自己。
几次出庄,云十三郎已打听到一些关于“鬼王牌”这个组织的更多情况,也找出了几个暗地里拥有“鬼王牌”的人。在这时候他真是踌躇满志,杀气冲天。他故意让那几个人东游西荡,明明知道胜算在握,却尽量拖延下手的时刻;他明明知道人家已陷入圈套,却又望着他们自由行动。对云十三郎来说,只是一种乐趣,正如让苍蝇翻腾的蜘蛛,让老鼠逃窜的猫儿,他的眼睛不离他们,心中感到无比的快乐。猛兽的牙和凶禽的爪都有一种凶残的肉感,那便是被困在它们掌握中的生物的那种轻微的扭动——置人死地,乐不可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