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闪烁,寒风呼啸,转眼已是四更天了。
萧阳一觉醒来,只见桌上那盏油灯被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冷风吹得摇摆不定,便起身前去添油。忽听院外传来一阵凄厉的长笑,跟着就是一声惨叫。他浑身一震,双袖拂出,已穿窗而出,三步两步赶到院外,凝神一看。
只见冰冷的月光下,墙边那棵大枯树上赫然吊着一个人,身体不住随风摇摆,地上撒着一摊鲜血。
萧阳惊怒交加,纵身解下那人一看,可不就是左永琛,尸体还是微温的!
他眉梢一挑,咬牙道:“好深的心计,好辣的手段!”扭头看看闻声而来的店小二,丢了块银子,吩咐道:“不必报官,把他葬了。”话音未落,身形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刚出小镇,萧阳便看见一辆马车停在树林边,三匹拉车的马儿正悠闲地抖着落在背上的雪花。他气往上冲,几步跨到车前,冲着低垂的车帘冷冷喝道:“姓云的,你出来!”
车里没有反应,却听头顶上有人“哈哈”一笑,“我可不是早就出来了么?”
萧阳一惊,倒纵出几丈远,抬头一看,只见云十三郎侧身坐在一根树杈上,斜倚着树干,正笑望着自己。
近晨的微光把他俊美的脸映得更苍白,两只眼睛隐在阴影里,却亮得像秋夜中的两颗寒星。他在一层无比柔和的晨曦中,有种类似幽灵和黑暗的意味,仿佛一种尚未成鬼,却已非人的东西。寒风吹动他的衣袂发丝,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只鸷鸟,翅膀欲展不展,待飞且住似的。
萧阳盯着他看了好久,才咬牙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就以这样邪恶,竟还是没有放过姓左的!”
云十三郎毫不退让,反唇相讥道:“凭什么放过他,难道就凭你萧大侠的一句话?”
萧阳冷冷道:“凡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到底为什杀他?”
云十三郎犹豫片刻,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块亮闪闪的玉牌,“就为这个。”
萧阳一惊,皱眉问道:“你是‘鬼王牌’的人?”
“恰恰相反,姓左的才是。”
萧阳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仿佛要看出他是否在说谎,半晌神色才渐渐缓和,正想再说什么,忽听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隐隐传来女子清脆的呼叫,他脸色一变,脱口道:“不妙!”身形一纵,已疾如苍鹰般扑上了树梢。
云十三郎终于露出好奇之色,轻盈如落叶般地飘下树来,身形刚稳,马蹄声已到了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请问这位公子,刚才可见一个白衣青年从这儿过去?”
云十三郎回过头来,只见两匹骏马上分别坐了个妙龄女子,眉目如画,清丽秀美,均是一身青色劲装,淡雅宜人。他转了转眼珠,反问道:“是不是个腰束蓝带,手执黑笛的青年?”
两个女郎喜动颜色,争着道:“不错,就是他。你看见他过去了?”
“没看见!”云十三郎依旧含笑道。
一个女郎柳眉一挑,按剑森然道:“原来你是成心耍人来着,好……”说着便要拔剑。另一个女郎忙拦住她,向云十三郎拱手道:“这位公子请行个方便,告诉我们那人的去向,愚姐妹深感大德。”
云十三郎却不为所动,寒着脸道:“我知道你们是谁,为什么要巴巴地来告诉你们?”
那女郎恍然大悟,含笑道:“我们姓林,是姐妹俩。我是妹妹,叫未真,我姐姐叫非真。”
云十三郎歪着头看看她俩,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林家姐妹莫名其妙,他却又猛地绷起脸来,提高声音道:“在长辈面前这么没规矩,你们父母是怎么教训你们的?!”
林未真一双大眼睛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回来,呐呐道:“长辈?什么长辈?”
林非真却已恨恨地咬牙啐道:“呸!你算哪门子长辈?在满嘴胡说,看我不老大耳刮子打你!”
云十三郎缓缓摇摇头,故意感叹道:“唉,现在的这些孩子们哪,越来越没规矩了。”顿了顿,他才仰起头来,问道:“你们父母管姬雍容叫什么?”
林非真挑眉吒道:“我叔祖母的名字可是你小子随便乱叫的?”
林未真心中也甚恼怒,但见云十三郎气度闲雅,似乎有恃无恐,自己反而有些慌了,低声道:“我爷爷是姬叔祖母的结义兄长,所以我们尊称她老人家为叔祖母。”
云十三郎点头笑了,指指自己的鼻尖儿道:“你们知道我是谁?”
林未真心里一跳,好半晌才试探着问道:“难道你是她老人家的子侄?”
云十三郎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林非真性子急躁,早已不耐,喝道:“妹妹别听他的,这人是成心吃咱们的豆腐,不如一剑削下他的舌头,看他还敢胡说八道!”
林未真迟疑片刻,忽然拉过她来附耳道,“咱们出门前,父母不是提到过叔祖母最近刚成婚,而且嫁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么,莫非就是这人?”
林非真吓了一跳,直直地打量了一下云十三郎,也低声道:“怎么可能?他……看起来比你还小呢!”话虽这么说,她的声音里也已有了种说不出的惶惑。
云十三郎默默地看着这对姐妹花,紧紧咬住嘴唇,生怕自己会笑出声来。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是实在滑稽,自己明明比她俩还年轻,却理所当然地成了她们的叔祖,虽说不上受之有愧,到底有些别扭。的确,依姬雍容在武林中的名声辈份而论,他也许连重孙子也有了十几个了。一念至此,他再也忍不住失声笑了出来——他已有好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过了。林家姐妹更加着慌,非真终于大声问道:“笑什么,难道你竟会是叔祖母的老公?!”
云十三郎笑着点点头,“女孩子就是聪明!怎么,你们爷爷就教你们在叔祖面前骑在马上说话么?”
林家姐妹的脸已红到耳根,一时不知所措,均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沉默有顷,非真突然翻身下马,双膝一屈,跪倒磕头道:“侄孙女参见叔祖。”
云十三郎不料她这等爽快,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双袖一拂,托起她来,讪讪道:“起吧。”
林未真心细如发,生怕他是个冒牌货,眼珠一转,突然一声清喝,从马上疾扑而下,右掌如电,直向云十三郎项间划来。她身形刚动,一股劲风便已扑至鼻端,出手迅捷之极。
云十三郎右手一抬,不知如何便扣住了她的手腕。未真一咬牙,左手抬起,斩向他胸口。云十三郎右手将她的身子往前一拉,这一掌就斩在了她自己的右臂上,幸好未真不敢使劲,但仍疼得眼泪直流,失声叫道:“唉哟!”
林非真在旁洋洋得意地笑道:“这是姬家的‘移花接玉手’!妹妹,这回你可长见识了吧?!”
未真恨恨地瞪了她一眼,也只好跪了下去,含泪道:“侄孙女多有冒犯,求叔祖海涵。”
云十三郎却不伸手扶她,只是点了点头,问道:“你们这样急匆匆的,有什么急事吗?”
林未真红着脸道:“我们要找萧阳,听说他向这边来了,所以就……叔祖看见他了么?”
树上的萧阳眼见三人认了亲戚,吃惊之余,已准备拔脚开溜了。
云十三郎有意无意地向树上瞟了瞟,漫声道:“萧阳?傍晚时我在镇上的小店里看见他喝得醉熏熏的,现在可能已落脚在那家店里,睡得死死的了。”
林家姐妹相视一笑,喜动颜色,未真已开口问道:“叔祖还有什么吩咐么?”
云十三郎含笑挥手道:“去吧,去吧,莫让他从你们鼻子底下溜走了!”
非真“嘻嘻”一笑,“他休想!”说着,拉起妹妹,躬身施礼,缓缓退出几步,这才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马,争先恐后地去了。
云十三郎望着她俩的背影,摇头叹道:“这两个性急的丫头,萧阳虽不会从你们鼻子底下溜脱,却从你们头顶上飞跑了。”话音未落,萧阳已从树上一跃而下,笑道:“你为什么帮我保密?”
云十三郎“哈哈”一笑,“我有两个这样大的侄孙女已经够受的了,再要加上你这么个侄孙女婿,起码要折寿二十年!”
萧阳脸上也禁不住一红,口中却道:“没想到你就是姬家庄的男主人。”顿了顿,他仔细地看了看云十三郎年轻俊秀的脸,忍不住又道:“尊夫人与我也有一面之缘,我记得三年前她已有四十岁了吧?”
云十三郎也看着他,淡淡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阳叹了口气,“恕我直言,你们俩并不般配。如果只是为了在武林中充大辈,你的牺牲未免也太大了些,或者说根本不值得!”
云十三郎脸色微变,似乎有些恼怒,却又不便发作,半晌才开口道:“我看得出你是个放荡形骸、不拘俗礼的人,可是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武林中这种名声辈份对于另外一种人来说是多么重要……”
萧阳不以为然地道:“请恕我交浅言深,我看不出你是个喜欢追求名利的人,何况这些名利似乎也没有使你快活起来。我就喜欢野鹤闲云,放荡无拘的生活。在绮丽的名山大川、江河湖海中遨游,你就会忘了你自己,这样你才是真正自由的。”
云十三郎的目光渐渐变得梦似的迷茫,许久才道:“我小时候也幻想自己能变成一只苍鹰,临风翱翔,畅游四海……可对于我这种人来说,幻想,不但可笑,而且可耻!我永远也不会再自由了,我已失去了一切机会……”说着话时,有道痛苦的光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已明显感到久已封口的伤疤被人解开时的那种痛楚,但无论多深邃、多强烈的痛苦他都得忍受。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现在才知道自己错了。
萧阳同情地望着他。两人谁也不开口。
一阵寒风吹过,吹的树影摇摇,大地萧萧,他俩的衣衫被风扬起,宛如两只展翅待飞的苍鹰,只可惜其中一只的身上已被套上了沉重的枷锁,虽有心却已无力了。
云十三郎也感觉到了这种深刻的悲哀,他低下头,心里一阵阵刺痛:他俩本该是一样的人,都年轻有为,都志向远大,都向往着一朝展翅,腾飞万里。但现在一切都迟了,自己已越陷越深,无法自拔。他竭力忍住突然涌上来的悲哀,只觉浑身都似要炸开来了,止不住瑟瑟发抖。
萧阳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云兄弟,你如果真的很痛苦,现在解脱还来得及,放掉那些包袱吧,和我一起去笑傲山川,寻找真正的快乐……”他的声音很柔和,充满了疼爱怜惜,就像一个慈爱的大哥哥在哄着自己的小弟弟。
云十三郎抬头看着他,看了很久,眼中的神彩不断变换着,终于缓缓抽回手来,转身背对着他,轻声道:“我做不到。”
萧阳只觉他的语音决绝,连背影都是骄傲寂寞的,不禁心里一酸,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风吹起昨晚的落雪,飞溅到云十三郎的衣衫上。良久,他才回过头来,静静地道:“我该走了。……很高兴能认识你,真的!”说罢,不待萧阳回答,已轻灵地跳上马车,向他回眸一笑,“有空欢迎你到姬家庄来玩,我一定好好招待你。”话音未落,猛地一抖手腕,马鞭在空中打个爆响,便远远地去了。
萧阳目送他渐渐消失在晨光中,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怅怅的离情。是啊,现在他俩虽还能像朋友一样手拉手地说些心事,但云十三郎若如此放纵下去,再见面时两人会不会成为仇敌?!
萧阳情不自禁长叹了一声,摇了摇头。
云十三郎是傍晚时分赶回庄的,他将车赶进大门,把马鞭递给迎上来的仆人,抖抖身上的风尘,疲倦地向厅中走去。
远远地忽然现出李豆豆娇小的身影,孤零零地在几树梅花间一晃,便一闪而没。
云十三郎怔了怔,暗忖:“好久没看见她了,不知她现在怎样?!”心念一动,便欲跟上去看看。
正在这时,姬雍容款款从厅里迎出来,喜悦的道:“你回来啦,累不累?快进屋吧,我已吩咐下人给你准备了酒菜,咱们俩好好喝一杯。”说着一把拉住他的手,脸上全是笑意,显得亲昵无比。
云十三郎任她拉着进了厅,也就暂时把豆豆的事忘了。
李豆豆倚在一株梅树上,轻轻哽咽着。她刚才明明已看见了云十三郎,却故意装作没看见,本希望他会跟过来看看自己,哪怕只是轻轻地问候一句也好,但她没有等到。云十三郎仿佛已忘了世上还有她这么个人,她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失落极了。这片梅林在她的面前就像浮在水上一样,因为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眼泪,那些眼泪仿佛以前是在一个不见天日的深井当中,现在才涌现出来,止也止不住。
豆豆的内心充满了尖锐的隐痛,就是眼泪也无法使它减轻。
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身后传来陆一帆柔和的声音,“豆豆,你为什么哭了?”
李豆豆猛地转过身来,含泪看着他,哽咽着摇了摇头。
陆一帆也不追问,伸手轻轻为她拭去泪痕,叹息道:“你不说我也猜得出,可怜的豆豆,这世上并不只有他一个男人呀!”
李豆豆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语无伦次的道:“谁说我喜欢他,他根本不配。……他变了好多,用给我办生日的借口害了好多人,他变得就象个魔鬼,根本就忘了我……”
陆一帆闻言一怔,随即安慰似地拍拍她柔弱的肩头,附耳向她说了些打趣开心的话,不一会儿便令豆豆重展欢颜了。
二更时分,云十三郎见雍容已经睡熟,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缓缓走出门来。
夜是寒冷的,而且异样的静寂,好像宇宙万物都在聆听着、期待着。而云十三郎被包围在这无边的静夜里,也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也开始来聆听、期待。
近处的树梢不时有轻微的飒飒声传来,犹如女人的衣裙的悉索,在他的心里唤起一种似甜而又似苦的感觉。他的面颊微微痉挛,一丝眼泪使他的眼睛感到寒凉。
云十三郎忽然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的滋味儿漫上心头。
夜空中有几点寒星在不停地闪烁,但那光芒也似乎被冷气冻结,显得朦胧而遥远。在云十三郎看来,那恰似柳寒烟的眼睛,正幽幽地望着自己。
此刻,他体会到一种强烈的寂寞——那种远山上冰雪般寒冷的寂寞,冬夜里流星般孤独的寂寞。他本还年轻,还没有真正享受到人间的种种欢乐,除了一心复仇外,他也渴求爱和友情——世上还有什么比这两样东西更可宝贵的呢?云十三郎明白,现在的他,已失去了得到这一切的权利,上苍只留给他一件武器,那就是仇恨,一种深入骨髓、渗透血液的仇恨。他本就靠着这件武器来保护自己。不敢想象,一旦冤仇得雪,他将如何生活下去,用什么力量来维持自己的生命?想到这儿,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