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辆马车碾过地上的残雪,在山道上缓缓行进着。
云十三郎透过车窗尽情欣赏着雪后的枫林。
黎碎花就坐在他身旁,手里握着个玉杯,自水晶瓶中斟出琥珀色的美酒缓缓呷饮。
这一路上,两人间几乎没有什么交谈。
云十三郎早已觉察到四侯及玉氏姐妹都对自己保持着一种敬而远之的疏离态度,甚至可以说是带着一种冷冷的敌意,只不过碍于宫子玉的面子,才不得不偶尔敷衍一下自己。此刻两人同坐一车,相互间却无交谈,不觉有几分别扭的感觉,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讽刺,“‘东陵侯’若不愿与在下同车,我可以到后面的车中去坐。”
黎碎花闻言一怔,仿佛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看了他一眼,勉强笑道:“怎么会呢?我只是在想别的事。”顿了顿,又道:“何况老祖宗既托付过我,我自当护得你周全。”
云十三郎微微一笑,问道:“子玉那么年轻,你们为什么要叫他做‘老祖宗’,难道他喜欢充大辈儿?”
黎碎花沉默有顷,才缓缓道:“说来惭愧。我们四个不论才智武功,都可算是雄霸一方的人物,但与子玉相较便不足论了。他仿佛有种超乎常人的灵觉……有时我们遇到难处,时间却不允许你多想,所有人脑子里都是空空的,就等他来给我们拿主意。于是,他就会说:‘干吗不去这样做呢?’他说完便不再提这事了,甚至对看看他自己的办法灵不灵也不感兴趣。但实际上每次都灵!也许到头来我们也会想到这点上,可那要花上好长的额外功夫,真不懂他是怎么能一眼就看出来的。你去问他也没用,他微笑着看看你,说一声,‘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便不再开口……当然,一旦他告诉了我们如此这般,你就会发现,事情的确实明摆着的!”他的语气中带着种由衷的敬意,“久而久之,我们已经习惯于听令于他,再也脱离不了了。”
云十三郎静静地听着,目光闪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黎碎花瞟了他一眼,突然轻轻摇摇头,叹了口气,“可惜我们都错了。我们原以为子玉是神,他永远是超脱于红尘之外的,甚至永远也不会犯错!……可依他这样的性子,一旦错了,虽然一生可能只有一次,也许就能够致命!”
云十三郎感觉到他的眼神中仿佛藏着什么东西,正想追问,前面的路上突然传来了一阵说话声,接着就见两个人影蹒跚地向这边走了过来。
黎碎花目光中闪过一丝冷冷的笑意,沉声命令道:“停车。”
那两个人影渐渐近了,原来是一个妙龄女子扶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慢慢走过来。那男子的右腿一拐一拐的,裤脚裂开,隐隐渗出鲜血。
这两人发现了停在路上的马车,目光顿时亮了起来,上前深施一礼,询问道:“各位大爷,能否让我们父女搭一程车?”
黎碎花淡淡道:“不能。”
那男人苦着脸道:“公子爷,你看我的脚简直不能落地!”
“那就不要落地。”
“我是说我不能走路啊!”
“那么你就爬。”
那男人温厚地笑笑,“这位公子,我们确实遇到麻烦了,有人在追杀我们,只要能躲开就行,怎么走我倒不介意。”
黎碎花依旧淡淡道:“我也不介意。”
这时,那姑娘突然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向一直没有开口的云十三郎恳求道:“这位公子,求你帮帮我们吧!”
云十三郎看看黎碎花,商量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就让他们搭一程吧。”
黎碎花目光向那姑娘清丽的脸上扫了一眼,微微一笑,招手道:“既如此,就上来吧。”
父女二人喜形于色,依言上了车。黎碎花挥手道:“走吧。”
几辆马车又开始姗姗而行。
温暖舒适的车厢里,黎碎花同那少女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笑着,右手轻轻搭上她的肩头。
少女面红如火,低头搓弄着衣角。那做父亲的大汉敢怒不敢言,索性把目光转向云十三郎,眼中闪动着探究的神色。
还没行出一里路,马车便又停了下来。一个属下过来向黎碎花禀告道:“侯爷,前面有人拦路,声言要找一对受了伤的父女。”说着话,眼睛向车中的父女望了一眼。
少女轻轻“啊”了一声,缩了缩身子,脸上现出惊慌之色。
黎碎花微微一笑,缓缓道:“别理他们,走咱们的路。”
话音未落,几声冷笑骤然传来,从两旁的枫林中闪出几个黑巾蒙面的男子,露在巾外的几双眼睛精光闪闪,都目不转睛地盯在车中几人的脸上。
黎碎花眼皮也没撩一下,就着手中玉杯缓缓呷了口酒,低声自语道:“可惜……”
少女看他一眼,皱眉问道:“可惜什么?”
黎碎花似笑非笑地叹道:“可惜了你们的这番苦心!”
少女一惊,便欲纵身跃起,陡觉肩头一沉,顿时浑身酥麻,耳畔传来黎碎花的轻声调笑,“别动,我可不想辣手摧花。”
——少女的脸原本是熟透了的苹果色,此刻却好像还没熟,全是绿的!
那大汉刚想有所动作,黎碎花却已冷笑道:“你若还想要这小丫头的命,最好乖乖给我滚下车去!”
那大汉欲言又止,目光对上黎碎花冷若刀锋的眼神,迟疑了一下,便一言不发地跳出车厢。
黎碎花神色自若,突然伸手打了个响指,立刻从后面几辆车中闪出来十几个黑衣人,个个神色冷厉,均是一色的右手长刀、左手短剑,迅速而无声地将马车前后围住,沉默地与那些蒙面人对峙,空气中顿时腾起一片无形的杀气。
黎碎花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的几个蒙面人,锐利的目光突然停留在其中一人身上,淡淡开口道:“玄兄,好久不见。怎么这阵子如此落魄,堂堂的‘铁蝴蝶’竟甘当起劫道的小贼来,没的让人笑话!”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若只是缺银子花销,小弟这里倒还有些,尽可取去。”
那蒙面人闻言,伸手扯下面上的黑巾,立刻现出一张英气勃勃的脸来,可不正是玄鹞?
他狠狠瞪了黎碎花一眼,咬牙道:“废话少说,你知道我们要的是什么!”
黎碎花轻轻摇摇头,叹了口气,“早知你如此固执,当初就该结果了你。老祖宗怜才,一念之仁,却给我留下这许多的麻烦!”他口中说着,转向身旁的少女,突然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微笑道:“小美人儿,你叫他们退开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想杀人。”
少女冷笑一声,“做梦!……你若有种,就一刀杀了我!”
黎碎花微笑如水,叹道:“花不可见其落,月不可见其沉,美人不可见其夭……我怎么舍得?”
少女目光一闪,突然不顾一切地扑向前来,似欲与他同归于尽。
黎碎花眼色一寒,也不见他有何动作,那少女已“嗯”了一声,面色陡变,嘴角沁出一缕鲜血,软软地倒在车厢里。
见此情景,车外几人早已红了眼睛,齐声大喝,纵身扑了过来。
黎碎花沉声喝道:“护住马车,凡近前者,格杀勿论!”
随着话音,身子已跃离车厢,手腕翻处,陡然扬起一片淡青色的光华,冰冷的锋芒转眼间便到了玄鹞的咽喉处!
玄鹞猛向后退,同时拔刀出鞘,只听一阵清越的金铁相击之声响起,钢刀已被黎碎花手中的一对“吴越钩”锁住,他微微一惊,忍不住开口赞了句“好功夫!”同时右脚旋风般踢出,趁着对方闪避之际,已返手抽回刀来。
这一场交手只在眨眼之间,却又凶险异常。两人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冷冷的敌意和一丝掩饰不住的惊佩之色。
与此同时,另外几个蒙面人已与守护在车厢外的十几个黑衣人动上了手,林间小道上顿时腾起一片刀光剑影。
那十几个黑衣人本身功夫虽非一流高手,但刀剑挥动间宛如一体,进退极有章法,显是经过特殊训练,蒙面众人急切间竟也攻不进去。
混战中,眼见久攻不下,其中一个蒙面人不禁有些着急,稍一疏神,竟被黑衣人所乘,不仅手中兵刃脱手飞出,腿上也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
玄鹞虽在与黎碎花缠斗,却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见此情景,微一犹豫,突然撮唇打了声口哨,沉声叫道:“点子扎手,风紧扯乎!”
那些蒙面人闻声立刻丢下对手,迅速遁走,退而不乱。
众黑衣人却不追赶,只是守住马车,一言不发地等待号令。
黎碎花目送玄鹞的身影消失在枫林深处,扬声笑道:“玄兄走好,不送不送。”他回身走到车厢前,吩咐道:“不必追赶,咱们赶路要紧……”口中说着话,已伸手撩起低垂的车帘。
车帘被撩起的一霎那,车厢中的情景顿时一览无余——除了那少女的尸身还在,哪里还有其他人影?!
黎碎花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定睛一看,只见云十三郎原来所坐的位置处,车厢上的底板不知何时已被人抽走,现出了一个正方形的大洞,而云十三郎的人竟也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失去了踪迹!
黎碎花脸上闪过一丝懊恼之色,狠狠地跺了跺脚,立刻下令道:“快去林中细细搜索,一旦发现异常,马上施放烟花信号!”又转向身边的一个黑衣人道:“你飞马赶去‘万枫山庄’向夫人报信,请她出面帮忙。快去!”
待得众人依言散去,转眼间马车旁就只剩下黎碎花一个人了,他望着四周诺大空旷的枫林,突然出手重重地拍在车辕上,惊得拉车的三匹骏马齐声长嘶,不约而同地人立了起来,但脖子上的缰绳被黎碎花紧紧纂住,竟也无法挣脱,只有不安地在原地反复蹬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