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5年4月,破沙市后,元军长驱而入江陵。 [注1]
怎么身子如此沉重,嘴里有浓浓的药香,蓝玉烟努力地睁开眼,感觉眼前好象有人,就在此间,就听到一个沙哑的嗓音急切地唤着,\"玉烟,玉烟!\"
阿里海牙?她勉力坐起,眼前的景象由模糊到清晰,接触到的便是阿里海牙湛湛闪光的碧色眸子,感觉到他的手抓上自己的胳膊,似乎是几欲将她揽入怀里的惊喜,却只是热切地看着她,紧紧的攫住她,惟恐一松手她便会立即倒下去一般。
\"怎么了?这是在哪里?\"
阿里海牙这一连串反常的动作让蓝玉烟的思绪越加混乱,但是在满室浓郁的麝香气里,她分明闻到一股青草气息,无比温暖熟悉,似乎提示着些什么,她思忖着,茫然的目光越过阿里海牙的肩头,看到龙凤雕花的大床,鹅黄如新柳的九华帐帷,床头悬一盏紫檀木吊挂宫灯,雅致的摆设,一名端着药钵的蒙古男子,正站在八仙桌边含笑看着他们。
\"蓝姑娘,这里是江陵总制府。\"
\"放手,男女授受不亲。\"蓝玉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边挣扎一边冷着脸道,阿里海牙站起身来,脸上又是惯见的冷然。
然而,这番情景看在恩合眼里,有着太多打情骂俏的意味。
他将药倒入桌上的一只药碗里,向阿里海牙说道,\"经脉刚刚打通,蓝姑娘要少坐、少行、多卧床休息。还有......\"
眼前的女子脸色虽然还略显憔悴,但正如一朵香青兰独自摇曳在萧索的冬季草原上,无法比拟的惊才绝艳,哪个能不想伸手去采呢。
他转向阿里海牙,说了一句蒙古语,脸上分明有暧昧的笑容。
经脉打通?我究竟怎么了?笑得那么古怪,非奸即盗,蓝玉烟恨恨地想着。
看着阿里海牙样子大窘,涩声回答了一句什么,恩合嘿嘿笑了一声,便背上药箱便走出门去。
蓝玉烟心念电闪。
缓缓飘落的一片衣襟。
划过夜空的幽幽蓝芒。
肩头的酥麻。
光华幻变的眼神。
一地支离破碎的月光。
温暖有青草气息的怀抱。
......
猛地感觉到心脏处有万针攒刺般剧痛,痛得蓝玉烟叫都叫不出来,就□□着重又倒下。
君宝!
\"玉烟!\"阿里海牙见她满面痛楚,一边疾奔向她,一面向着门外大吼,\"恩合!回来!\"
守卫的士兵将恩合唤回来时,蓝玉烟已经重新坐起来,心里如汤煮般乱沸着,说不出的痛。
\"大夫请回,我没事了。\"
那是噩梦一场吗?不是的,那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纵然你是华陀转世,扁鹊再生,我爱的人已经毅然决然的离开了,你能挽回他的心吗?如这世上有一种药能让旧情复炽,我不惜生命去换!
蓝玉烟想要长叹一声,却又别过脸去,任泪水簌簌而下。
阿里海牙挥手让恩合离开,看着她肩头一耸一耸,分明无声的哭泣。
\"玉烟,听我说。\"他在她背后说。
他沙哑的声音有一种魔力。
纵然是心乱如麻,蓝玉烟还是听到了他的话,\"宝音离开的时候,我一路狂喊着奔到草原深处,放声大哭了许久,哭完后我心里好受多了。如果你想哭,就大声哭出来。\"
\"宝音……\"蓝玉烟带泪转脸看他,忽然明白了宝音夙兴夜寐苦苦等待自己的痛,阿里海牙的肩膀迎上去,她便伏在他肩头放声恸哭起来。
好象心被剜走了,空荡荡地痛着,她惟有全力地哭着,直到再也哭不出眼泪为止。
她的泪浸湿了阿里海牙的衣服,灼热的感觉让他几乎要战栗,他只是僵硬地采取着一种让她舒服的姿势,任她的泪水在肩上肆虐。
蓝玉烟缩回身子,看到阿里海牙肩头的衣服湿了一大片,抬头,就见他正看着她,碧色的眸子里尽是怜惜。
有多少年了,大概就是从15岁独自支撑家业起,她便不再知道流泪是何滋味,没有人看过她的眼泪,没有人用阿里海牙这样的眼光看着她流泪。不知不觉的,她就开始说话,开始倾诉她的过去。
与宝音的邂逅相逢;与徐君宝洞庭湖边的初初相识,岳阳楼顶的闻箫定情......
眼里一阵阵地酸痛,贝齿不时地啮咬着朱唇,但说完后,她心里好受了许多,眼神也清澈空明起来。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阿里海牙站起身来,向着窗外低声吟道,象是在安对着空气说话,那音量却恰好能让蓝玉烟听到。
窗外,有簌簌的叶片响动的声音,乱红片片飞舞,有风吹进来掀动着帷帐飒飒而响,空气里有点沉闷的潮湿。
他在说什么?
天似乎骤然黑了下来,突如其来的一道幽蓝的闪电照得天地之间宛如亮昼,但接着又是墨一样黑的夜色,蓦地又是一声炸雷,似乎就响在身边,随即就是\"哗哗\"而下的大雨。
蓝玉烟在雷响的那刹那抖了一下,那一刻,她不知道那电闪雷鸣是来自苍穹抑或是她的心,但有些什么在顷刻间雪亮,亮得她无法逼视自己的内心深处。
阿里海牙掌了灯,灯花一突一突的,照着他的脸,蒙胧的光线中,有一种蓝玉烟所不熟悉的温柔。
他自袖里取出碧烟,放到她的枕边,缓缓说道:\"记得吃药,将养好身体,就算……为了宝音。\"
蓝玉烟没有留意到阿里海牙何时走的,只是宝音和君宝在脑海里反复出现。
冥冥中自有天意。因为她辜负了宝音那么好的女孩,于是上苍让她失去君宝那样的男人?那么,她是自作自受了。
可是,那样的君宝,眉边眼角尽如春风谈笑间神光迫人枕席上热烈缠绵......
梦里醒里想象过夫妻重逢的情形,应该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执手相看泪眼,更无语凝噎的罢。却万万没料到,造化弄人,是这样的相逢!
枕边鬓云发尽的千般誓愿,竟犹如她的一场春梦。否则,为何醒来后无踪可寻......
蓝玉烟当然不知道,就在她昏迷的这短短两日里,元军已经移师江陵。这两日,阿里海牙一日两次地给蓝玉烟熬药、撬开牙关喂药,从不假手他人。
傍晚时分,阿里海牙送了一碗竹叶莲子梗米粥和几色点心过来,说竹叶是清早自后园竹林所摘的嫩叶,清热败火,莲子更是清心补身,让她务必要喝。
她本无食欲,但见到白玉的碗里,粥色碧绿,莲子乳白,更嗅到清新的粥香味道,食指大动,不但喝光了那碗粥,还吃了两块马蹄桂花酥。
真希望自己会这样没心没肺地下去,然而耿耿长夜,泪水还是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直至眼枯无泪才倦极而眠。
江陵总制府与岳州有所不同,前庭是一片空地,后园却是沿着凿成的荷花池而建成环形回廊,回廊外便是竹林。
林间以毛竹居多,或有龙竹、湘妃竹点缀其中。林中异常地静谧,似乎可以听到春笋拔节的声音;经雨水冲洗的竹叶愈加青翠欲滴,不时从叶尖落下一点两点的露珠,偶尔一声两声的莺啼,脚下是松松的落叶,从前方的荷花池吹来柔柔的风,四下尽是自然的清香。
用过早饭后,蓝玉烟就坐于竹林中的小石凳上,不觉半晌。
日子还要这么过吗?昨晚,她以为自己心如枯木万念俱灰,可走出房门,江南那独有的煦暖阳光洒落在她身上的时候,一阵晕眩过后,她突然感觉还是应该活下去,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就当是为了宝音,为了替她来领略人生百味吧。
虽然如此这般地安慰着自己,她还是无法避免自己的黯然神伤势不可挡地袭来,就如高山无法拒绝云雾缭绕,就如长河无法拒绝湍流密布,就如草原无法拒绝雨水滂沱,就如大漠无法拒绝狂风肆虐……
\"蓝姑娘……\"
听到有人叫自己,蓝玉烟连忙收敛情绪,循声望去,是他,阿里海牙那个动辄就会脸红的贴身侍卫首领。
\"赛罕,你的伤好了吗?\"蓝玉烟对他印象不坏,想起那夜他也身受重伤,盈盈起身问道。
\"哦,早就痊愈了,\"赛罕的脸又红了,\"将军把御赐的碧凝露都给擦上了,哪里有不好的道理?\"
\"碧凝露,那是什么东西啊?\"蓝玉烟随口问道。
\"噢,说是取自三年才开一次花的天山雪莲,要三百朵雪莲的绿萼才能制成这样的一瓶,只在伤口上涂上一滴便可止血消炎生肌,是天下至珍的金创药。将军自己都从来没舍得用过呢。\"赛罕很认真地描述着,口气里充满了对阿里海牙的感激与崇敬。
\"他对你真好呢,舍得把那么金贵的东西给你用。\"听赛罕说的玄乎,蓝玉烟顺口说着,伸手摘下一片尖尖的竹叶,在手里把玩着。
\"当然,不,不是,蓝姑娘还不知道啊?那日你受了伤,碧凝露是你最先用的。\"赛罕有点诧异地挠挠头,看着蓝玉烟说道。
当时,他们十几个受伤的人将碧凝露用得只剩下了一点,恩合大夫说要给蓝姑娘留着点,将军只说了句\"不劳费心\"就走了,恩合大夫当即笑着猜测,将军对蓝姑娘那样在意,必定是先给她涂过的。
\"是吗?我倒不知了。\"蓝玉烟一愕,无意识地摸到左肩上,扎了个针眼,也用得着涂那个什么露吗?还有,针上的毒那般歹毒,解药哪儿来的?昏睡了这几天,醒来后还没来得及想自己中针的事情。
\"对了,赛罕特意前来,是有人托我带句话给蓝姑娘。\"
\"噢?请讲。\"蓝玉烟连忙转过身来看他。
赛罕的脸渐渐红了,表情腼腆地开口道:\"就是......就是那个穿件白衫子,头发上带个金环的姑娘。\"
\"白衫子,金环......\"蓝玉烟一时想不起来,沉吟着。
\"就是......\"赛罕刚要解释,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金晃晃的物件。
那分明是女子的头饰,\"玉珂,是玉珂的束发金环,你什么时候见过她?她说过什么?\"蓝玉烟走上前去,急切地问道。
\"玉珂……\"赛罕眼神亮了亮,低声念了念这个名字,接下去说道:\"就是从岳州出发的那天,我和如月小姐一起去的玉烟轩,给蓝姑娘去取衣物,是上次去时见过的那两位姑娘招呼的我们。回来时走到半道,听到腰间有响动,我低头一看,我的佩刀柄上不知何时挂了个金环,好象是那白衫子姑娘的。我就让如月小姐先走,又返回了玉烟轩。\"
赛罕说到这里停下了,好象在想着怎么说下去。
准是玉珂故意耍的花样,蓝玉烟不由发笑,发自内心的喜欢,\"接着说啊。\"
\"噢,玉珂姑娘就是说让我给蓝姑娘捎个话,她只说,给蓝姑娘送来的衣物若是不够,就告诉她一声。\"
赛罕的脸却是越加地红了。
自从蓝玉烟进了岳州总制府后,他就经常见两个有点眼熟的少女出现在府门附近,均是如缎的深栗色长发,一黄一白的衣衫,遥遥见那穿白的少女一笑,他突然记起,这正是初去玉烟轩时,那个立于壁角窃笑的俏皮少女。
那天下午,他返回玉烟轩时,屋里没有什么人,她正盘腿坐在太师椅上,调皮地用手绕着头发,油亮的发,涂着粉色凤仙花汁的指甲,更显得那手如水豆腐一般嫩白。
见他回去,她嘻嘻一笑,露出编贝般的两排皓齿,又歪着头一本正经地说:\"军爷,玉烟轩这多宝物,怎地就看上了本姑娘的金环了?\"
声音不娇不柔,却有动人心弦的清脆,如金玉轻击的声响。
他当即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而当她轻灵地如一只小猫般跳下来,那么快地走近,他清楚地看到,那粉嘟嘟的脸上有薄薄如桃般的细细绒毛时,他更是屏住了呼吸,手足无措。
\"呆子,你偷喝了多少酒?脸那么红......\"她嗔怪着唾了一口,未及他察觉就将那金环挑到了食指上,滴溜溜转了几圈,然后十指如飞般束到了发上。
\"呆子,只要你帮我给烟姐捎个一句话,玉烟轩的东西随你挑,行不行?\"
\"我......什么也不要,是什么话?\"赛罕总算反应上来了,憨憨地问道。
\"是不是真的啊?你有这么好心?\"玉珂绕着他转了一周,好奇踮起脚来打量他的表情,\"你什么都不要我倒不放心了。你看啊,这里全是值钱的东西,随便挑一件吧。\"
她说话时就在他面前,嫣红的小而厚的唇瓣如花骨朵一般开合,传入他鼻端的口气更有一股柑桔味道的清甜,说到这里,她连忙朝门口看看,象小孩子做错事了一样,吐了吐粉红色的舌头,眨了眨眼睛,浓而长的睫毛扑扇着笑道:\"还好,姐姐不在,不然又要骂我口无遮拦。\"
\"快点啊,你随便挑。\"
\"只要是这里的东西都行吗?\"赛罕的心跳得厉害,突然大着胆子说。
\"嗯,只要你拿得走,随你拿好了,反正也......\"玉珂突然就闭紧了嘴,一双水汪汪的的杏眼无辜地转着。
赛罕没注意到她话里有什么纰漏,只说:\"我想要.....\"
\"快说啊!\"玉珂有点不耐烦地说。
\"想要......你头上的金环。\"一言既出,赛罕只紧张地盯着她花骨朵般的唇,唯恐她会拒绝一样。
\"你......你......\"口齿伶俐的小姑娘一下子结巴起来,连连退了几步,粉嫩的脸一下子红了。
\"不识货的蛮子……拿好了!\"说话间,她葱葱的十指就解开了金环,一下子掷到了赛罕怀里,径自朝里屋去了,走到门口却又回眸一笑。
那如晓阳下春花乍绽般的含嗔带羞的笑容,毫无阴霾的纯净,就如一把重锤狠命击在赛罕胸口,让他闷闷地,许久不能呼吸。
手里那金环上还绕着一茎青丝,解得太不小心了,似乎还留着她的发香,意识到这点,赛罕的手象被烫着似的微微一抖,做贼一般揣进怀里,却又烫着了他的身体、他的心。
可到府之后,如月说由她带进去就好,他没有机会见到蓝玉烟。夜里倒是想过特为此事去寻蓝玉烟,又怕这其中会有什么蹊跷;可是要将此事禀报阿里海牙,他又觉得辜负了玉珂。
尚在犹疑间,第二夜他就身受重伤,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探手入怀,摸到金环才放下心来。
然而,由于蓝玉烟受伤始终未醒,反复思量之后,将这一句话捎到时,已经是五天以后的事了。
\"衣物?\"蓝玉烟思来想去没有结果,却见赛罕脸红红的,犹在冥思之中。
\"赛罕?\"蓝玉烟试探着叫了一声。
\"......哦,蓝姑娘,没有事我就走了。\"赛罕这才恍然大悟般,连忙将那金环细心地收起来。
从他的表情动作里,蓝玉烟似是察觉了点什么,笑了笑,欲言又止。
\"没事了,多谢。\"蓝玉烟敛裣一礼。
注1:详见元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