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清晨,空气仍有些燥热,日出前的苍灰笼着大地,四野一片沉寂。
一名年青的轩国哨兵立于马上,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忽然身后传来细碎的马蹄声,哨兵猛一转身,方要高声呵斥,一看清来人,慌忙行礼道:“大汗!”
年届不惑的轩国大汗颢宇只稍一点头,便径自策马朝前方行去,身侧只跟一名随从。
约是行至营地边缘,颢宇忽而开口:“天气不错,确是大战的好日子。”
停了会儿,他又似喃喃自语道:“此番百万大军,定要教帝咏臣服于朕脚下。”
“大汗切莫轻敌。芒国狼主帝咏带兵神勇善战,并非易与之辈。又闻数月前方与禺国结盟,只怕到时会有增援。大汗千万小心。”
颢宇汗闻言不快地睥睨着身边说话的年青男子:“朕留你,封你做客将军,是看中你辩才与善战,不是要听你助他人威风。”
东陆四国间战事频仍,多有背井离乡之人,除去难民之外,其中亦有不少在本国才能无处施展者,转而投奔他国,以期得到重用。儿当权者为广纳人才,亦多予收留,授其官职。为与本国官员相区别,便在官职名前加一“客”字。客将军乃是可授予的最高将职,除去无法得到本国户籍外,俸禄待遇均与本国将军相同。被颢宇汗称作客将军的男子一身铠甲,头盔下露出张端正清秀的面孔,脸上掠过丝不快,但仍低下头,毕恭毕敬道:“下官只是提醒大汗,万无不敬之意。”
“哼。”颢宇不再理睬,独自望向营地前方,那即将成为战场的广阔荒原。
旭日升起,颢宇骑着马立于阵前。一望无垠的赛音荒原上百万骑兵齐齐列阵派开,阵首朝着芒国方向。
听过前方斥候回报,颢宇举起了粗壮的手臂,继而重重挥下。震天喊声瞬即响起,轩军开始了突击。
百万名骑兵向前挺进,马蹄踏地,发出令大地震颤的轰然巨响。甲胄相撞交鸣,佩在骑兵腰际的枪剑在秋日的白阳下发出耀眼的光芒。
看到对方的突击,于国境上一字列开的芒军立时被恐惧与战栗包围,面对迎面杀到的轩军的枪与剑,军队如草木般迎风而倒,纷纷掉头奔逃。后撤的马蹄扬起荒原上干燥的尘土,霎时间黄尘漫天扬起,遮蔽了视界。
对方的消极抵抗教轩军大为得意,乘胜而击,二十万名先锋骑兵直冲入了黄尘之内。
然而,轩军并未在黄尘的彼端看见即将到手的胜利。位于大军前头的骑兵发现坐骑脚下的大地突然消失了。狼狈的叫声瞬间响起,骑兵们纷纷拉住缰绳,却为时已晚。他们自断崖上被抛至半空,而后重重跌落下来。
第一列骑兵被第二列推下,第二列又被第三列推下……人与马发出悲怆的哀嚎。
轩军竟不曾料想,在这平坦的荒原之上何时出现了这般巨大的断层。这是芒军在半月前得知轩国将要来袭,连日挖就的壕沟。为了将敌军引入这长逾数百里、深达三十米的人工断崖,帝咏命令诱敌的骑兵在马尾上系上棕毛,马队奔骑中扫起大量尘土,遮蔽了敌方视线,这方引得轩军麻痹大意,悉数落了陷阱。
但轩军的噩梦此刻才刚刚开始。
跌落崖底的人正因痛苦□□着,勉强站立起来的人闻到了异味。他们从味道中分辨出那些深达膝盖的液体是油。战栗包围了他们的心。
“小心!是油!他们想用火攻!”
叫声未歇,一道火墙便朝着半空窜升。芒军中放出了火箭,事先被倒入壕沟的油起了火,将轩军卷入火海之中。
战场上立时响起片鬼哭狼嚎。浑身着火的兵士在火中痛苦地翻滚扑打,然而四周一片陡壁,无论如何哭喊求助皆是徒劳,反引得更多火焰扑上,教伤者愈发痛苦。
“停下!停下!”
后至的轩军拼命稳住被火势惊吓而不停踢跳的马匹,一片混乱之中,一种新的声音响起。
那是无数弓箭破空而来的尖啸声。自芒军本阵中射出无数利簇,直插入陷入火场的轩军阵中。一时间血沫飞溅,夹杂在烈焰之中异样的鲜红刺目。
数十万轩军兵士便这样在火场内生生化作灰烬。
站于高处观战的帝咏微微颔首,身侧的将领亦露出笑意,看来轩军似要抵挡不住了。
哪知偏在此时,场下竟传来轩军的冲锋号声。许是料到芒军兵力不及己方,轩军竟驱马直朝火墙冲来,凭借着高超骑术,骑手驾驭马匹跳过火墙。失败的骑兵跌落火海,化为烈焰;勉强突破的人亦是浑身烧伤,已然失了战力。
即便如此,轩军的攻势竟不曾稍减。骑兵仍一波一波冲上前来,壕沟内的尸体愈堆愈高,轩国人似要将沟填平般不断涌上。
见到这等阵势,连帝咏身侧的将军亦不免啧舌惊叹:“陛下,瞧这情形,只怕要挡不住了。”
帝咏蹙眉。
虽说禺、轩、芒三国同是骑马牧耕之国,但与定所而居的禺国不同,轩与芒皆属游牧之族,均以狼为国之圣兽加以崇拜。但相较而言,仍有不同。芒国百姓以冬夏为界,在国境之内的东西两端交替迁徙,夏季将牛羊赶至水草丰美的西北草原放养,冬季则迁回温暖的东南矮林地过冬。每户人家均有两处居所以供使用;狼主便定居国都伊尔吉。轩国百姓过的则是不折不扣的游牧生活,他们终年驱赶牛羊,寻找肥沃草场,家便是随身携带的一顶毡帐,几块毡垫,居无定所,便连大汗本人亦住在华丽的大帐之内。亦因此,轩国牛羊不若禺、芒二国鲜肥,却以千里宝马闻名东陆。
若是真比较起三国兵士的骑术,只怕轩国确是要略胜一筹。
帝咏正沉思之际,突破火阵的轩军已然重整阵式,朝芒军本阵直冲过来。
帝咏尚不及发令迎战,却闻见敌军中有人失声喊道:“有敌军从侧旁袭来!”
这一消息不但令轩军震惊,亦教帝咏大感不解。国中可御敌之兵皆在此处,何来援兵?
似是回答他的疑问般,援军阵中射出劲箭,瞬间扫倒前方轩军。奔骑于阵前的人黑发黑衣,手中长戟闪着寒光。竟是禺帝雷昊率着禺军前来增援。
只见他长戟朝前一挥,阵内立时万簇齐发。那不是由骑兵挽弓射出的箭,竟是自数百台箭车上一气发出的粗长利箭。与几年前用于攻城的投石车不同,雷昊这些年来致力于兵器的改良,以高价请来绢国工匠,将一次仅能投掷一枚石块的投石车改良为一次能发射二十枝长箭的箭车。由车射出的箭既长且粗,力度非常,能一箭贯穿一匹坐骑而毫不减速。
有这般利器助战,加之禺军三十万人,与芒军五十万大军汇合,战局瞬时逆转。
轩军由进击者成为败退者,担当先锋的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不谈,便连本阵亦折损过半。
混战之中,雷昊远远望见企图后撤的颢宇汗,立时挽起强弓,对着便是一箭。箭风强劲,颢宇汗眼瞧着便要命丧当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随于身侧的年青客将军拔出腰间长剑用力一格,竟将箭生生挡了下来,这方救了颢宇汗一命,让他得以平安脱逃。
残余的轩军亦开始撤退。
芒禺联军亦不追击,反而调整了队伍,有序后撤。
终于逃入轩国境内的颢宇虽为战败而切齿,却仍对客将军大为赞赏:“客将军,你救了朕一命,朕当重重谢你。说吧,卿要何等奖赏?”
那人施了一礼,道:“下官无需奖赏,只愿助大汗灭去禺国,一统天下,届时只要大汗将那雷昊的项上人头留给我便可。”
“哦?”颢宇略感意外,但仍允诺道:“朕晓得卿对禺国的深仇大恨,朕定会攻下禺都,将那禺帝送至卿面前的,卿放心吧。”
那男子再施一礼,便不再言语。
战事已然结束,场外依例竖起芒之狼旗。黄帐内,帝咏看着年青的禺国新帝,发出豪爽笑声:“有劳天昊帝亲征。若非贵国大力相助,此战只怕是赢之不易。”
“哪里。”雷昊挥挥手,道:“若非狼主当年慷慨相助,朕只怕今日尚未登基。禺、芒二国既已结盟,理当互助,何须言谢。”
帝咏哈哈笑笑:“正是正是。此番战利品便全归贵国吧,便当是朕未能在天昊帝登基与新婚之日道贺的歉礼。听闻禺后才貌双全,巾帼不让须眉,朕哪日到访,定得一见。”
想起远在密兰的妻子,雷昊露出罕有的温柔神色,道:“狼主过奖。待国事稍定,朕与爱妻定当恭候狼主来访。”
商定事毕,不待侍兵收拾罢战场,雷昊与帝咏便分别率部还都。
自雷昊伐僭登极,至今已是三年,国中情势已然安定。因着执政有力,又引进诸多绢、融器具,百姓生活改善许多,加之领土广扩,禺国民众对新帝崇敬有加。
禺军得胜的消息早早便传至密兰。满城百姓一早便聚于道路两侧,候着禺军将士凯旋。当雷昊率部进入城门,原本热烈的人群骤而静肃下来,百姓们齐齐跪拜叩首,歌颂天昊帝之武勋。
雷昊骑于黑骏马上,远远便望见高处藏青色的皇宫,重銮殿阁之间,有他朝思暮想的人。
皇宫北门外已然列着前来迎候的文武百官。太宰萧狄青拜伏于皇道正中,恭迎雷昊归来。
依着禺制,除正一品将军外,其余人员均不得着铠甲佩剑上殿,便连皇帝亦不得例外。将禺军将士交由军部安置后,雷昊便下了马,在宫仆服侍下换了冕服,这方在两旁宫仆跪伏之下,踏阶而上,朝着御书房行去。抬头可见台上立着个人影,风轻起,传来淡淡香气与悦耳铃声,他不觉微笑,加快了脚步。
宫阙高台之上,玥泠正身着流苏冕服候着雷昊,见他一路小跑而上,不禁矢笑:“急甚?不喘么?”
雷昊微喘着看住她,却只是笑。
她细细打量着他,有些心疼地伸手抚上他的颊:“在外奔波了几月,人都憔悴了。你看,都晒黑了。”
他捉住她的手,贴在脸上,道:“是么,朕反觉得神清气爽得紧。”
“贫嘴!”
两人同时笑起。雷昊牵着玥泠的手,与她一同步入御书房:“朕不在时真是辛苦你了。”他看着腹部微隆,已有四月身孕的爱妻,想着自己长期征战在外,竟顾不上她,不觉愧疚。
“哪里,不过是批些奏章而已,多是太宰大人操劳罢了。”她笑着将桌上一叠批毕的奏折挪至一旁,让他坐下。
雷昊登基后便封萧狄青为太宰,官至正一品,封延烈等护驾有功者为大将军,统领三军。
略略阅过奏折,雷昊放心笑道:“皇后办事,朕素来放心。”刚说毕,便瞥见一旁一封来自绢国的国书,他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
玥泠眼尖,立时留意到他的神色,道:“那是绢使送来的国书,说是徵帝寿庆,邀陛下前往赴宴,共商二国结盟大计。”
“这种事交由礼部处理即可,何须皇后劳心。”
“陛下可是担心泠儿绢国身份有碍政事?”如玥泠般冰雪聪颖,又怎会不知晓他的心思。雷昊早早便吩咐过三部,凡与绢有关之事务均视作避讳,不得提至皇后面前。若非送折的新来小吏粗心落下一本,她只怕眼下仍不知晓。
雷昊神色稍变,却瞬即恢复如常,安抚道:“朕只不想泠儿想起伤心往事罢了。泠儿可是怨我了?”
她笑着摇摇头。
雷昊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道:“眼下你怀有身孕,行动不便,待到生产过后,朕便带你一同前往绢国赴宴,你看如何?”
玥泠一愣:“陛下真要结盟?”
“有此打算。眼下轩国频频来犯,甚是恼人。若能争得与绢结盟,不但能免除后顾之忧,更能得其财物资助,亦是御敌良策。若是不成,亦无须担忧,权当刺探政情罢。”
“带上我……这般妥当么?”
“怎么?不想去么?”
想的,怎会不想。玥泠红着脸笑起:“你答应了,不许翻悔!”
“朕何时骗过你?”他笑抚着她的脸,道,“辰儿那小子这些日子可听教?”
“平日里倒是顽皮得紧,只在吃饭就寝时粘人听话的,实是像你。”
铎辰乃是他二人之长子,如今已一岁余。他降生那日禺国上下官民同庆,雷昊更是欢喜不已,颁下圣谕立其为皇子,日后继承帝位。
雷昊闻言笑起:“既是这般,将来亦定然是个好皇帝。哈哈哈!”
玥泠笑嗔道:“只不似这般厚脸皮便好。”说罢自己亦笑了起来。
禺天昊四年夏,皇后玥泠诞下一双女婴,分别取名为烟微与烟韵。禺国又是片欢庆。
是年晚秋,天昊帝接受绢之徵帝邀请,亲赴寿筵。